人不是因為美麗才可愛,而是因為可愛才美麗。

    ——托爾斯泰

    男孩子既然對女孩子立下誓言,那就得履行。即便是困難累累,障礙重重,也絕不可動搖。

    晚飯後,離“家規”的學習時間還有一個小時空閑。小亞照例約我“例行公事”,那是外出打野的借口。我沒有去,他不高興地走了。

    望著小亞離去的身影,我有點後悔。後悔不該在公園答應淑茹的邀請。我知道伯父會反對的,因為他瞧不起這些資本家,生怕他們的病菌沾染了自己的革命肌體。在伯父眼裏,趙家隻有淑茹可愛,其他人都不是東西。淑茹之所以能得到伯父喜歡,是因為她的立場偏向郝家。每次郝趙兩家“楚漢相爭”時,她總是責怪父母,所以,郝家大門對淑茹始終是敞開的。淑茹的確也歡喜和我們在一起,我認為那是童趣所致,並非攀龍附鳳。可是,伯父卻認為淑茹是想鯉魚跳龍門,是看中郝家的某個小子(當然指我,淑茹比小亞長三歲,比我長一歲),想做郝家的媳婦。伯父一次問淑茹:“願不願意做我們家的成員?”她曾高興迴答:“願意,做夢都想。”至於想什麽?是想做兒(侄)媳婦,還是做幹女兒,伯父也不去探個明白,就武斷地認為是前者而不是後者。他還正經八百地同伯母和奶奶商議過:“這兩孩子若能成也好。她家有錢,咱家有地位。她家錢可以彌補咱們的困難,咱們的地位可以提高她的聲譽,合二為一,一分為二,各得其利,各掩其弊,也好,反正丫頭也不會成什麽了不起的大人物。”就這樣,郝家單方麵在心裏立了主張,對淑茹另眼相待,歡迎她來郝家玩。伯父母認為,此門親事若能成功,這也算是對得起胞弟的手足之情。當然,這種潛移默化的感情也是吝嗇的,趙家其他人沾都沾不到。伯父母對趙家隻有一個臉:冷臉;一種神情:鄙視;一個態度;不睬。好像隻有這樣,才能顯示自己與資產階級是格格不入的。

    盡管伯父對淑茹有點好感,但聽我上趙家門裏去,是絕不會同意的。他會認為這種舉動是辱沒郝家的人格,降低郝家的身份。為避免我們郝家的這種偏見,我偷偷地去了。

    趙家瓦房高大、明亮、寬敞。堂間掛著一副發黃發灰的中堂畫,上麵畫的是鬆鶴延年,兩旁對聯上的字古樸敦厚,蒼勁如鬆。上聯是:左琴右書誰識個中趣味;下聯是:南鄰北裏那知物外佳遊。房內古色古香。桌上的白瓷花瓶,上麵題畫著詩詞,人物,花草,雀鳥。那案幾、八仙桌、靠椅都是紅木雕刻的。一座鷹鍾放在案幾上,燈下一閃閃的銅鍾擺,均勻地晃動,準時地報著時刻,生怕主人忘記了生命的飛逝。房裏的牆壁、地板都是名貴木板所做。房中還有小巧玲瓏的盆景,有漂亮的金魚缸,缸裏有花花綠綠的金魚。案上還有兩盆盛開的鮮花,香味四溢。他們真會擺闊,真會玩花弄草,怪不得伯母看到他們家就眼紅。

    “你找誰呀?”趙老板看我踏進他的門,感到有點奇怪。他大概認為我這個鄉下仔摸錯了門,誤入他的門庭。實際上,他明明認識我,卻偏偏要裝作不認識的樣子。這家夥真壞,真滑頭,我恨不得立即轉身而迴。

    “噢,這是郝家小二子。”趙媽看見是我,對她男人介紹。

    趙老板聽說我是郝家小子,裝作方才認識的樣子,隨便應諾一句:“有事跟你趙媽講。”竟自踱方步,入了東內室。

    “二子,你來有事嗎?”趙媽雖然覺得郝家隻有我一人不錯,但似乎這隻能在心裏考慮,也和伯父在暗中盤算淑茹一樣,都不會顯形於色。她見我來訪,這是郝家第一人,第一次上門,她心裏還是高興的。她認為這是郝家先低頭。不管我來她家是否有低頭認錯或降低郝家身份的含義,她都認為郝家輸了。趙媽臉上似乎飄來一片笑的雲彩,她端來一杯茶,大概這是她家喝過的茶,因為茶不是臨時泡的,比較客氣地說:“坐,喝杯茶。你來有什麽事?”

    “不,不,是淑茹叫我來的。”我說。

    “噢。”趙媽似乎不太滿意,笑雲變成烏雲。她對西屋喊:“小囡!”

    “什麽事,媽媽?”西臥室門裏傳來嬌滴聲。

    “是你叫小二子來的嗎?”

    “是呀,他來了嗎?叫他等一下,我馬上就來。”

    淑茹的奶奶,小亞稱她“老妖怪”,見我踏進趙府,就一刻不停地盯著我。仇恨使她雙眼圓瞪,白眼球似乎迅速布上紅絲。兩片幹癟的唇片擠得更緊,那本來長的臉,拉得更長了。我家祖母的臉拉長後像黃瓜,她臉拉長後像木鍁頭,既扁又寬,而且老、硬、板。那亂麻纏繞的頭發,幾乎直豎。就像好鬥的公雞,碰到了冤家,脖子上的雞毛都豎了起來一樣。還好,她沒出聲,否則我真會嚇得倒退八尺。不過,她坐在西臥室的門口,虎視眈眈的也使我汗毛直豎。我簡直不相信自己如此大膽,竟敢擅自闖進了陰曹地府。

    我不安地等待著,等待著。

    不一會,臥室門開了,淑茹伸出剛洗過的頭,對我高興地說:“哎呀,你真來了,我怕你逗我呢,請稍等一下。”說著,她端出澡盆水倒了,又用拖把拖了拖地板,認為滿意了,才對我說:“快進來坐,這是我的房間。”

    我真不願意進一個女孩子的房間,可是,她的話像一種無形的威力,使我無法抗拒。我知道她的脾氣,若不進去,她準會動手拉,那多難看。我望了望趙媽,淑茹似乎了解我的用意,說:“快來吧,媽不會說的。對嗎,媽媽?”

    趙媽點點頭。我看得出,那是勉強的。女兒的愛好,做母親的隻能遷就,絕不會在孩子的朋友麵前出女兒的洋相,即便有不妥之處,也隻有在背後勸告。

    我難為情地走進淑茹的房間。

    她竟順手帶上房門。

    我想說“這樣不好”,她像在眼睛裏裝了透視鏡,我的內心活動她都清楚。她對我說:“外麵太吵,關上門安靜。你來這兒,郝伯伯郝伯母知道嗎?大姐知道嗎?天一知道嗎?”問聲一連串,也不知道我是否迴答。待她問完了,我才搖搖頭,表示我的所有的意思。

    她的房間,是西臥室的一半,隔壁住著“老妖怪”。說是半間屋,實際並不小,比我們家鄉的兩間草屋還大,還高,還亮。房間裏有一張單人棕繃床,素雅的大方格被子,白墊單,沒有半點灰星塵跡。一個樟木箱,一個床頭櫃,一個掛衣服的三角架,還有書桌、靠椅、書架和小風扇,整個房間給我的印象是:整潔、簡單、明朗、雅靜。

    “坐吧。”她扭動風扇開關,風扇便搖頭晃腦地將微風吹到我身上,“喝水嗎?”

    “不。”我拘謹地坐到靠背椅上。

    “這是給你的。”她從書桌裏拿出一個彩麵簿,那本子有我平時用的練習本五個厚,封麵上畫的是小孩騎在牛背上吹笛子。

    “不,我不要。”我連連搖手。白天是騙她的,倒被她當真了。

    “嫌不好嗎?”

    “不,好。”

    “那為啥不要?”

    “我不喜歡隨便拿人東西。”

    “這有什麽,是我自願送你的,你好意思說不要?”

    “我……”

    “拿著吧,我最討厭人扭扭捏捏的了。”她膽子小,脾氣倒是爽快。我怕她不高興,隻得接過本子。她又說:“今晚叫你來,是想請教一件事。”

    “什麽事?凡是我能做的,我保證完成,不完成就是小巴狗。”我認認真真地說。

    “咯咯咯咯。”她笑了,“我想請你看看我這篇作文。”她把作文本遞到我麵前。她五年級,我四年級,讓小學生評定大學生的作文,荒唐。但既然叫我看了,是看得起我,我就得看。

    我像一個大文人,仔細地拜讀她的大作。她的字娟秀,文章寫得清新,流暢,像一股涓涓心泉。我不能不佩服。當然,上報紙或雜誌或書,還是不夠的。豈但不夠,還差得很遠。不然,這篇作文為何不發表出來?但是,不管怎樣,我還是認為她的作文比誰都好,天下第一。

    “提提意見吧。”她很誠懇。

    “好。”

    “真的?”她興奮了。

    “當然,還要再修改修改。”我裝作內行樣子。說真的,在她麵前,我就是不認輸,男子漢的架子不能丟。

    “哪些地方要改?”

    “我……”嘿!慌了。我本來就不知道哪地方不好,怎麽迴答好呢?有了,“我想,各人有各人看法,也許你是對的,也許你是錯的,不過,你自己再看幾遍吧。”我也不知自己在胡扯些什麽。

    “你認為我的理想遠大嗎?”

    “遠大。”我知道這篇作文的題目就是《我的理想》。她在文中寫道:“我將來想做白衣戰士,為千千萬萬人看病,使他們身體健康,像獅子一樣威猛,像牛一樣耐勞,像猴子一樣機靈,像長頸鹿一樣能高瞻遠矚,將來更好地建設祖國。”

    想當醫生,好。女孩子當醫生、教師都合適。不過,讓病人像長頸鹿,這似乎有點不太好。人要都像長頸鹿,小小的頭,長長的脖子,那怎麽開汽車、織布、當教師?我心裏這樣想,嘴上沒說,反正,將來我不要她看病,不用擔心脖子會變長。

    “你將來準備幹什麽?”

    “我想當解放軍,和敵人打仗。”

    “你不怕死?”

    “忠良不怕死,怕死不忠良。”

    “那你為何不當醫生?”

    “醫生沒槍。再說。我也不希望人有病。”

    “當不上解放軍還幹什麽?”

    “當社員。”

    “咯咯咯咯,為什麽要當社員?”

    我不滿起來,她竟看不起鄉下人:“沒有社員城裏人吃什麽?穿什麽?”

    “我不是說社員不好。”她大概看我不悅,忙止住笑聲,“如果能對祖國有更大的貢獻不更好嗎?”

    “我認為社員就是最偉大的。”

    “毛主席是社員嗎?”她反駁。

    “他是社員的兒子。”我也反駁。

    “如果當不上呢?”

    “社員是最好當的,誰都能當上。如果撈不到當,我就當畫家,當作家。”

    “你愛好畫畫。”

    “嗯。”

    “能給我畫一張嗎?就是畫老農民也行。”

    “可以。”我想在她麵前替老農民揚眉吐氣,氣死城裏的丫頭。

    “那,就在我這把扇子上畫吧。”她真的從抽屜裏拿出一把紙扇,新的。

    “這……”我膽怯了。憑我那兩下子,隻能在普通的三十二開紙上用蠟筆塗兩下,我的美術本上,大多是乙字,難得見個甲字,怎能在她的新扇上獻醜呢。可我又不願意讓她占上風,“天太晚了,以後再畫吧。”

    “那你就帶去,等畫好了再給我,好嗎?”

    “你現在不用嗎?”

    “我還有一把舊的。”

    退不掉,我隻得硬著頭皮同意。實在不行,就請美術教師,來個“借花獻佛”。

    我真想多坐一會,可是時間不饒人,“家法”定的時間已超過半小時。趕緊走,倘若再晚,伯父的“棍子”不認人:“我迴去了。”

    “慌什麽,才七點半。”

    “我作業還沒做。”說著就走。

    “哎,這個帶著。”她看我把練習本和紙扇放在桌上,忙拿給我。

    我並不是忙得忘了,而是想留下。誰知——唉,帶就帶吧。

    “經常來玩好嗎?”

    “好,你也來我家玩。”

    “會去的。”

    她打開房門。“老妖怪”仍坐在房間門口,兇神惡煞的,既像看門的,又像特務,真討厭!我們的談話和舉動聲,她肯定都聽見了,所以,看我出來時,她眼睛瞪得更大,像貓頭鷹。我不睬她,也沒和她家人打招唿就溜出了大瓦房。

    夜色正濃,淹沒了我的瘦小身影。

    我知道:天上有個皎潔的月亮,背後有雙癡情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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