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天把你放在我的生活裏,現在又把你從我的生活裏收迴了。

    ——雨果

    一年多了,她叫我畫的紙扇畫,仍未敢動筆。我不給她,她也不催要;她不催要,我也就不畫。她裝糊塗,我也裝作不知道。紙扇的問題,就這樣拖著,拖得她辮子又長了不少,我的個頭也超過了她。

    郝趙兩家,很長時間是兩軍對壘,劃地為界。不知何時,竟漸漸親近起來。祖母一貫罵淑茹是小妖精,後來,看淑茹和我玩時,就撫著淑茹稱“好乖乖”。伯母不時當麵稱讚趙媽,趙媽也常常當麵奉承小亞。趙老板見伯父很客氣,伯父見趙老板也不乜眼了。後來我才知道,是趙家先對郝家讓了條“黃路”:借錢給郝家度幾天饑荒;郝家給趙家開了一點“紅門”:幫趙家從部隊轉業的長子找了個好工作。

    兩家大人和好,孩子們就更親密。淑茹經常和我們一起做作業,我們也經常和她在一起做遊戲。不過每當我和淑茹在一起時,小亞總是擠眉弄眼的,搞得我怪不好意思,盡管這樣,我倆還是常常單獨在一起,因為伯父允許我上趙府和淑茹玩。

    正在郝趙兩家關係加深時,父親來到了淮海市。

    那天父親和伯父從街上迴來,兩人喝得臉紅撲撲的,口中直噴酒氣,還不時打飽嗝。說話顛三倒四, 羅 嗦極了。父親給我們姐弟仨人每人買一件衣服。我和小亞是海軍衫。小亞聽說有他的,摸到一件就往身上套。可惜,汗衫太長,個頭太短,汗衫不是汗衫,成了大袍子。他調皮地說:“二爺,這汗衫再長一點就好了,那樣我就不要穿褲子了。”

    父親笑著刮了他一下鼻子:“好,下次給你買個長口袋,讓你裝在裏麵不能調皮。不過,這次不行,這件也不能給你,是買給你爸的,這一件才是你的呢。”

    父親給我們一人一件,我們都套在身上。小亞高興得到處跑,我卻有意地站在門口,想給淑茹看看。真不走時,她竟沒有出現。

    伯母把一張張煎餅掛在晾繩上,我知道,那是父親帶來的。掛完煎餅後。伯母從桌邊的口袋裏捧一把花生放在桌上。那花生肯定也是父親帶來的,因為那白布口袋上有“郝家”兩個字,那是我在家用毛筆歪歪斜斜寫上去的。伯母對我們姐弟仨說:“都吃花生吧。”

    小亞聞聽上去就搶一把。他這一把就占去了二分之一。大姐文質彬彬地捏了幾個。伯母也插手,祖母自己沒動手,是伯母單獨捧去的。伯母邊剝邊吃,並對我說:“丫頭怎不吃?”

    我望望桌子所剩無幾的花生,笑笑說:“我不歡喜,花生在老家也不稀罕,我以前常吃。”

    小亞聽說我不吃,又抓了幾個:“哥,你不吃,這一份我替你吃。”

    大姐看桌上還剩五個花生,氣得對小亞翻了眼:“太不自覺,就顧自己不顧別人,不害臊!”

    “你不害臊!我吃哥的又不是吃你的。”小亞將一個花生米對大姐眼前一晃,然後遠遠地往嘴裏一拋,故意用力嚼氣大姐。大姐不理他走了。五個花生孤零零地躺在床上,小亞沒好意思拿。伯母又從口袋裏掏出一把放在桌上:“丫頭,吃點吧。”我仍然笑笑:“我不歡喜吃,真的。在家裏吃夠了。”我將口水往肚裏咽了咽,盡管裝作對花生不屑一顧的樣子。說實在的,我最喜歡吃花生了。有一次,母親收藏的一些花生種,被我偷吃個精光,差點挨揍了,——若不是奶奶保駕的話。來淮海市這樣長時間了,怎不想吃呢?那一口袋都給我吃,也不嫌多。每天早晨抓兩把吃吃,我包不會瘦成這樣。再說,淑茹也可以撈到嚐嚐我們家鄉的土產。可是情況擺在這兒,伯母是不願讓我們吃的,這兒畢竟不是自己的家,樣樣應該謹慎,與其受賞吃幾個,倒不如一點不吃。

    三天之後,不知何故,父親一定要帶我迴家。我想不通。在淮海不是很好嗎?人家想來都來不了,非要我走幹什麽!

    突然離開淮海,真還有點戀戀不舍。雖然我深愛自己的家鄉,想念自己的父母兄妹,思念我的小夥伴們,可是現在對淮海市也舍不得離開。我並不是歡喜這裏的高樓大廈,車水馬龍,而是離不開我的學校,我的老師,我的同學。雖然吳老師很兇,但我覺得她教書好,對學生教育有方,我很喜歡她,尊重她。我和同學們相處也不錯。他們很願意和我一起玩。如果說老家的同學是充滿泥土味的孩子,那麽城裏的同學則像蠟做的洋娃娃。我歡喜小亞的調皮,知道大姐關心我,歡喜祖母的寵愛,明白伯父訓教的良苦用心,縱然伯母有點偏心,但她也有好的地方,比如給我縫補洗漿,端茶喂藥,給我們做飯。

    俗話說:“東西地,南北拐,人人都有偏心眼。”天地、神鬼、日月都有點偏心,何況人呢?你看天,陰晴冷熱不均;你看地,高低貧富不一。不管是誰,不管是什麽,都不可能完美無缺。有時候,就得有理解。

    當然,我不想走的另一個原因,而且是主要的原因,那就是離不開淑茹。說我愛她嗎?那未免可笑,因為我們還都是孩子。我們雖然誰也不懂得愛,但我們都懂得好。她聽說我要走了,眼睛都哭腫了。我當然也難過了好長時間。

    臨走之前,我認認真真地在她的紙扇上畫了一幅畫,畫的不是老農民,而是一顆太陽。那太陽離地平線很近,不知是升是落。太陽前麵 站著一個農村的男孩子。畫的名字叫《土太陽》。土太陽可以指畫的太陽,也可以指那個鄉裏來的孩子,任淑茹怎樣猜都行。

    淑茹送我一個布麵繡花的精裝日記本,那是我送她紙扇的第二天她讓姐姐拿給我的。日記本的扉頁上,她端端正正地寫了一行字:

    你是土太陽,我在東西方。

    父親是用自行車把我馱走的。淮海到陵河,路長二百裏,早晨出發,黃昏才到家。我相信,一路上的行人,樹鳥沒有不被我咿咿的哭聲所感動的。

    (全文結束)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童年的苦惱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江蘇黃雲峰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江蘇黃雲峰並收藏童年的苦惱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