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起你的愛使我那麽富有,和帝王換位我也不肯屈就。

    ——莎士比亞

    我一步躍進涼亭,涼亭中隻有一個小姑娘背對著我,好像正在傾聽雨打芭蕉的妙音,或是觀賞塘荷綠葉上時散時聚的透明雨珠。

    我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又抖了抖身上的水滴。因為新,雨水也不敢把“列寧服”濕得咋樣。小姑娘大概發覺身後有人,轉過臉來,正巧同我目光相對。啊呀,我的天,怎麽是她呢,我慌得拔腿想來個鞋底抹油——溜。

    “咳,你也來這兒躲雨啦。”趙淑茹笑容滿麵,來個“先起發難”,讓我欲退不得。

    我逼出笑容,對她一點頭,算是迴禮,又趕緊掉頭望著亭外。真是怪,見不到時,想見;見到時又怕見。

    “你今天怎麽想起來上街?”二次“發難”。

    我隻得轉過身來,麵對著她:“我來買——”剛想說“衣服”二字,猛地收口。我不願意在女孩子麵前顯得寒酸,連忙把“衣服”改成“練習本。”

    “買到了嗎?”她還有點“緊追不舍”呢。

    我信口亂謅:“沒有。”管它有沒有,她也不會來驗證。就是發現某店有,我也可以用“沒到此店”來搪塞。

    “別買了,我還有兩本,你先拿去用,等有了再買。”她竟會相信我的胡說。看來,誠實的孩子總是把別的孩子也看成是誠實的。

    “不,不用了。”“不誠實”在“誠實”麵前狼狽不堪。就像當強盜的李鬼碰到了好漢李逵。

    “這有什麽。”她真大方。

    “你媽……會說的。”

    “咯咯咯咯,我媽從來不管我。”她格格地笑起來。那笑聲像小山他爹那白羊脖下的銅鈴在風中搖動。那模樣像老龜腰園裏大白菜心,真逗人喜愛,狠不能上去咬兩口才開心呢。笑罷,她好像想起什麽事,問:”好長時間,你見我為什麽老是躲躲閃閃的?”明明是她躲我,還說是我躲她呢,這黃毛丫頭!她又說:“是不是因為那次青蛙事?”

    “是的,我覺得對不起你。”想起那事,我總是內疚,“特別是那天晚上,我家人對你媽媽的態度太不像話了。”

    “我早忘了。”她看我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嗤”地一笑,“說實在的,那天晚上我媽的態度也不對,她不該對郝媽說不好聽的話。”

    “都是我不好,我以後再不會幹這種事了,真的,我說話算數,不信,以後再出現這樣事,你就叫我——”我本想說,“叫我罰跪、挨棍子打”但我又突然收住口,哪能讓女孩子知道自己受罰挨打的私房事呢。天機不可泄露,否則,以後會成為她的笑柄。我將險些脫口的,“罰跪、挨棍子打”的話,換成“爛手,爛舌頭,再不就變成小巴狗,好嗎?”

    她看我用手比劃著小狗的模樣和學狗叫的聲音,開心地發出一連串笑聲,那笑,使她纖腰一張一合險些折斷;那聲,幸虧雨聲雷鳴交加,不然準會招來遊人一顧。

    “怎麽,你不信嗎?”我對她笑有點不滿。

    “信,當然信。”她止住了笑聲,“不過,你能做到,郝天一恐怕做不到。”

    “不,天一會聽我的話,我是他哥哥。”我努力在她麵前顯示出一種做哥哥的威力,就像伯父對我父親一樣。伯父有次看不慣父親,用菜刀砍父親的手,父親都不敢還手,還手就會被認為是“犯上作亂”。

    “你願意到我家來複習功課嗎?”她問。

    “當然願意。”

    “真的?”她興奮得眼睛發出異樣的光彩,“你爸爸會準許嗎?” “我不怕,隻是有點怕你媽媽。”她稱“伯父”是我“爸爸”,我也隻好接受。

    “我媽才不可怕呢,不像你爸爸,相貌好兇,人一見就打怵。我媽嘴上喜歡咋咋唿唿,實際沒什麽壞心眼。”她為自己的母親辯護,“她很喜歡孩子,背後就講過你。”

    “講我?”

    “嗯。”

    “講我什麽?”

    “講你憨厚,老實,不調皮。還有,還有就是黑了一點。”她努力複述她媽媽的讚美詞。她說得越好聽,我越高興,高興得幾乎飄然入雲。人總是喜歡聽恭維自己的話,古代的皇上當今的大隊長都是如此,我當然也不例外。至於“黑一點”的議論,也屬正常現象。人無完人麽。淑茹媽媽把我吹得如此之好,我恨不能立刻到她家去。可是,一想到她那瘋子似的白發奶奶,心裏又毛了。

    “你奶奶對我有啥看法?”我問。

    “她,沒講過,她在家管不到事。”

    “你爸爸怎樣?兇嗎?我去你家,他會不會說?”

    “唉呀,你這個人真是婆婆媽媽的,你隻管來是了,又不是當小偷,一切有我呢,我邀請的同學家裏誰也不問。”她對我畏畏縮縮的樣子很不滿意。

    我咬咬牙,算是下了大決心:“那,我就去吧。”

    “什麽時候?”

    “今天晚上。”

    “說話算話?”

    “騙你,就是小巴狗。”

    “那,我們倆勾勾手指。”說著,她伸出一個纖纖小指,像一段嫩嫩的蔥白,不同的是,蔥白是直的,她現在是曲的。那曲,是為了等我掛鉤。

    我把手在身上擦了擦,也伸出一個小指,那小指略黑,和她迅速地勾了一下,算是立下山盟海誓。當時,我倆的神情:嚴肅、認真。

    雨過天晴。公園裏的花,更紅;葉,更綠。紅的似火欲燃,綠的如翠欲滴,一彎彩虹掛在東南的天幕上。

    “你瞧,你瞧,彩虹。”淑茹欣喜地用手指給我看。

    “哎,不能指!指要爛手的。”我一本正經地擋住了她的手。

    “誰說的?”她感到好笑歪頭問。

    “我奶奶,不,我們家鄉人都這樣說。”

    “迷信,騙人。”

    “這話是我們老家祖宗傳下來的,老一輩都這樣說,不會有假的。”我為家鄉人辯護。

    “我才不信呢,老人說話哪能樣樣都是真的,正確的?不信,我再指幾次,看會不會爛手。”她又故意指了起來。

    “好了好了,不會爛手好了吧?不過,反正不太好。”

    “怎麽不太好?”

    “即使不爛手,老是指,胳膊也會酸的。”

    “好,就算你的迷信正確。”她對我笑著做了個鬼臉後突然問我,“哎,我問你個問題,你說說,太陽從東邊出來,到西邊落下這句話對嗎?”

    “當然對啦。”

    “不對。”她說,“我問你,美國是不是在中國西邊?日本是不是在中國東邊?在美國那兒看,太陽是在中國升起來的;在日本看,太陽是在中國落下去的。所以說,太陽從東邊出來西邊落下的話是不對的。因為中國既在東邊,也在西邊。”

    我一時找不到駁辯理由,隻得同意她明明是錯但又駁不倒的謬論。不過,我在她麵前絕不會甘拜下風的。我眼珠一轉計上心來,也開始反攻。

    “哎,我也問你一個問題。你說說太陽遠還是我家鄉遠?”

    “當然是太陽遠啦。”

    “不對。”我說,“如果太陽遠,為什麽能看見?家鄉要是近為什麽看不見?隻有近才能看見,遠怎能看見呢?”

    “對,”她思考了一下,“還是你老家遠。”

    “不對!”我馬上又反駁,“老家要是遠,為什麽一天就能趕到?太陽要是近,為什麽一天到不了,別說一天,一百輩也走不到呀?”

    她說不出正確答案。我暗自高興,因為我占了上風:她勝一次,我勝兩次。彩虹的問題隻能算是打個了平手。“好,算你勝利,下次再戰,迴家吧。”她對我又是莞爾一笑,笑得真動情。說真的,我現在要是大人,一定會要她做妻子。我相信,她也一定會願意嫁給我的。

    肯定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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