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布施自己該布施的姑娘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作者

    我總算盼到伯父關餉的日子。

    “紅孩媽,把錢和布票給丫頭,叫他自己去扯件衣服吧。”伯父把領到的一疊鈔票,交給如獲至寶的伯母後又對我說:“丫頭呢,你到街上歡喜買哪樣,就買哪樣衣服。”

    伯母有點舍不得,但還是給了我四塊錢,五尺布票。我恨不得飛到百貨公司。本來,我還想叫小亞陪我去,當當參謀,誰知他不在,我隻好自己去。我怕錢在手裏不翼而飛,讓玩把戲的咒語攝去,怕伯母突然變卦,還怕衣服讓人買完了,——因為今天是禮拜天,大家都關餉,缺吃少穿的人,誰不想買件新衣,購點好吃的。

    天氣有點悶熱。

    火辣辣的太陽像烤餅店的烘爐,行人的臉都被烘成了油烹的大蝦,紅撲撲的,好在上麵還有汗水滋潤,否則都成了烤焦的山芋。

    衣帽櫃前,人並不多,大概他們還沒有窮到我這種翻穿衣服的地步。架上有各色各樣的衣服,選什麽式樣,什麽顏色好呢?買件白襯衫吧,人說皮膚黑的人要穿淺色衣服,這樣會使人年輕、漂亮。我倒不希望年輕,因為我已經夠小的了,再小豈不成了幼兒園的娃娃。我現在需要大,如果是大人,現在也許能坐在辦公室裏當教師,像吳教師那樣威風凜凜,使我們望之生畏。也許我會駕駛飛機在故鄉上空翱翔,駕駛軍艦在駱馬湖遊弋,讓大隊長眼紅一番,絕不會像今天這樣,翻穿花衣服。不買白襯衫,堅決不買。雖然班上的男生皆有,惟我獨缺,我也不在乎。人總是特殊一些好,千篇一律,豈不都成了一個窯裏燒出來的磚?再說,白襯衫隻能夏天穿,買它是鼠目寸光,應該買春秋衫。我望著那些藍的,灰的,米色的,綠色的,黑色的春秋衫,覺得樣樣都合我的適,件件都需要。可是,我隻有四塊錢,五尺布票,隻能眼紅地看別人買走,或是眼饞地看它掛在衣服架上。

    “小鬼,你想買衣服嗎?”營業員是個年輕的姑娘,短頭發,圓圓的臉上始終留著微笑。她望著在櫃台外來來迴迴走動的我,輕聲問。

    我點點頭。

    “如果沒猜錯,我想你肯定是買褂子,對嗎?”她真聰明,竟能猜出我要買什麽東西,無怪乎瞎子也能給人算命呢。我對她害羞地點點頭。不知怎麽搞的,同女的談話總有點別扭,這也許是鄉裏人賦予我的傳統習慣。

    “買這件好嗎?”她挑了一件哢嘰的學生服,擺到我麵前,“這衣服你穿上最合適,顏色也配。”

    “多少錢?”我也覺得這件灰衣服能使我生輝,淑茹要是看到肯定會羨慕的。

    “四塊錢,五尺七寸布票。”營業姑娘取出一張紙,疊了疊衣服準備包給我。她自信不會看錯我所想要的東西的。可是,她忘了考慮我口袋裏的錢和布票是否充足。

    “不,我不要這件。”我連連擺手。

    “這件不好嗎?” 她驚訝了。

    “好是好,嗯……嗯……這個……”我想說布票不夠,怕她笑話,急忙轉口說,“就是顏色太淺。”

    “夏天穿淺一點的不好嗎?”

    “不,我這是秋天穿的。”

    營業員對我莞爾一笑。她笑得真甜,大概有紅杏甜,還有兩個小酒窩呢。她也許知道我在扯謊,因為她看得見我現在身上正反穿著衣服,怎麽可以為秋天準備呢?

    “這件藍色中山裝行嗎?”營業姑娘又將一件衣服擺到我麵前,“你試試,大小準合身。”

    我將中山服在身上量一下,正好,不長不短,不肥不瘦。想不到裁縫師傅為我們這樣小的人,也準備了大人慣穿的禮服。我抬眼望望營業員,那詢問的眼光,一看就知道是在問價。

    “怎麽樣,滿意嗎?價錢也不貴,四塊二角,五尺布票。要嗎?要, 就給你包上。”她的聲音真潤,像是我家熟透的葡萄,水靈靈,甜絲絲的。看她那種滿麵春風和藹可親的俊模樣,不想買的你,也會心甘情願掏出錢來。可惜,我心有餘而力不足:缺錢。

    我沮喪地搖搖頭:“中山服……不好。”

    “中山服怎不好?人家都喜歡穿。”

    “這……我……若穿它,人家會喊小老頭的。”我暗自慶幸找了這樣一個無可辯駁的理由。

    營業員格格地笑了起來。笑得那樣開心,那樣清脆,像是咱家鄉大沙溝裏淌下來的清泉。她掏出手帕,揩了揩因笑擠出來的眼淚,對我說:“小鬼,你呀,真會打掩護。告訴我,你身上有多少錢,多少布票?”

    她察覺了我的心態。我隻得亮底牌。事情往往就是這親,拚命用布遮羞的人,一旦羞布被揭開,也就不顧一切,覺得無所謂了。我把全部財產掏了出來,往她麵前一攤:“就用這些錢和布票買吧。”

    “你早該拿出來了。”言外之意,早掏出來,也不至於出現“顏色淺”和“小老頭”之類的話。她動著婀娜的身姿——我相信那身姿不會比天上仙女差。她在成排成堆的衣服裏尋找著,像在翻她的針線筐,或者是在菜市場選擇合適的菜,她是那樣熟悉老練。她終於挑出一件漂亮的黑色列寧裝:“這件衣服從哪種角度來說,都合你的適。錢三塊九角,布票五尺一,我替你 墊一寸。除過夏天,其它時候都可以穿,穿了也不會成小老頭,好嗎?小鬼?”她把“小鬼”喊得真親昵,真入耳,我真想多聽幾句。她一邊說,一邊包好衣服。她那雙手真巧,三兩下就疊齊、裝好、捆結實了,捆得花樣也比別人美。

    我拿起衣服,感激地說聲“謝謝”便戀戀不舍地離開商店,離開那迷人的姑娘。來到僻靜之處,小心翼翼地打開包,將嶄新嶄新的列寧服抖了出來。衣服上布漿的香味,熏得我鼻子癢絲絲的。我趕緊脫下翻穿的花衣服,將列寧服套在身上。又將花衣服握好,疊,我是不會的,然後用紙包上,胡亂地紮好,不“胡亂”不行,我不會紮營業員紮的那種花道道。來個以舊代新,這叫“狸貓換太子”。

    我挺胸昂首,堂哉皇哉地走在大街上,人們不時望我,大概是欣賞我的新衣服。在這樣“貓狗行陰地”的天氣,穿這樣黑的衣服,來往於行人當中還沒有第二個,獨獨有我,“出類拔萃”,無怪乎人們都來望一眼,物以稀為奇嘛。

    我掏了掏口袋,裏麵還有一毛錢。妙哉!五分錢買支牛奶冰棒,餘下的可租五本小畫書邊吃邊看,那可是悠然如仙。然而,天公故意要同我作耍,正在我撥著如意算盤時,烏雲陡起,狂風卷來,緊接著,瓢潑大雨漫天潑來,雨點砸得人頭皮發麻。我隻得滅了神仙的美夢,冰棒不吃,畫書不看,躲雨保護我的寶貝衣服,這是天下第一號重任。

    我迅速環視周圍,人大多冷顫顫的擠在屋簷下,誰也顧不得欣賞我的衣服,即使有人對我瞟一眼,那大概也是佩服我的精明,不像他們隻穿襯衫,不穿外衣,一冷一熱,難得不病。

    我看左邊的屋簷下,商店裏都站滿了哆哆嗦嗦的人,便朝右邊的公園奔去。公園裏有涼亭,那裏也許能插足,這樣,既可躲雨,又可一覽園中的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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