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雨一定要滴進每個人的人生裏。 —— 朗弗羅

    我到淮海市不久,伯父家便搬到越河街。那地方離福利院隻有百十弓地,門牌:86號。

    新家瓦房兩間,舊的。瓦是小瓦,黑的。房子迴門朝西,與若飛橋遙遙相望。緊靠南山牆的是三條石鋪的窄窄小街,由於長年累月的風吹雨打日曬車壓人踏,小街坑坑窪窪像條鱔魚的脊刺。過街就是河,水色混濁,自西向東,名越河。

    新家北麵與四間又高大又古老又雄偉的瓦房相鄰。那瓦房突兀地麵,門前鋪就三階青石,大門大窗,雕梁畫棟,寬闊敞亮。這裏本是一個整體,原有高牆大院。主人是越河街首屈一指的有錢人家。姓占百家姓第一:趙。據說趙老板比較開明,淮海即將解放時,他便狠狠心,推倒自家的高牆,變賣自家的財產支援革命,他想成為“無產階級”,隻可恨其母不同意變賣房地產,他這個孝子隻得遵從母命,最後落個“小業主”之稱號,或者說是“成份”。趙氏母親八十多歲,蒼蒼白發。看樣子也是有錢人家的小姐,一生靠使奴喚婢慣了,如今頭發都不會梳,一天到晚像把一捆纏來繞去的亂麻,散堆到了頭上。她個頭很高大,金蓮倒短小。三寸金蓮,左右著她的行走立坐。她一天到晚都坐著,就像法門寺的賈桂喜歡站著一樣。難得見她走幾步,顫顫巍巍,既像病態,又像年邁,也許像伯母說的是大家閨秀遺留下來的纖纖風度。她眼睛並不昏花,常常扶門外望:望伯父家,望門外人來車往的社會。從她眼神中我分明看出一種不滿現狀的情緒。她看不慣兒子媳婦及孫男輩女的那種無所謂的生活。我們歡聲笑語,更會使她眉頭緊皺。這也難怪,她的天堂失去了,她的權勢沒有了,心中總不會有好滋味。

    趙老板的夫人趙媽,四十來歲,長著一副善良的麵孔,眉目清秀,皮膚白細,可以想像年輕時準是個漂亮的女子。她一生兩男一女。上要侍候婆婆,下要照管兒女,看得出人很賢惠。雖然婆婆從沒給她過什麽好臉色,她還是常給婆婆梳頭洗臉,端屎端尿。隻可恨,婆婆總是把梳好的頭發搞亂,她幹氣也沒辦法,隻好第二天再梳。她很少同左鄰右舍來往。左鄰右舍都是些板車夫、小商小販、工廠工人等社會下層人物。她對這些鄰居也能幫助,但有個原則,錢不能超過一元界限,東西的價值也不能超過一元的範圍。因為她從沒想收迴這些借出的錢或物。人家還她,她當然也求之不得。她和伯母的關係時冷時熱,但冷熱的度數誤差不大。冷不會低於零下一度,熱不會高於零上一度。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大多保持在零度左右。趙媽認為,伯母一家住她兩間東屋,不付房租,是剝削,是仗勢欺人。伯母認為,趙家是資本家,這瓦房是靠剝削窮人的血汗壘起來的。如今解放了,住她趙家兩間瓦房是天經地義。按理講,她趙家住的四間堂屋讓出來給我們郝家才是應該的,如今沒讓她趙家搬出去,算是便宜她了。

    當然,這些心思都裝在各人肚裏,隻有矛盾尖銳到不可緩和的時候,兩人才你指我戳的吐出來。那種激烈的場麵,那種吵鬥的架勢,不亞於兩隻虎視眈眈的鬥雞在爭霸。不同的是,雞靠嘴巴撕咬,她們靠嘴巴謾罵,大不了用手指指對方。伯母敢指手劃腳,是仗著伯父革命做官的地位,仗著自己是“抗屬”,從老區來的,孬孬好好地隨部隊拉過幾天遊擊。趙媽敢噴痰吐沫,是仗著自己兩個兒子在部隊裏當兵。自己雖然出身不硬,好好孬孬也是個軍屬,光榮之家。當然,趙媽與伯母吵鬧,從不超過限度,先下台的往往都是她。她懂得遠水不解近渴,兒子雖然在外,畢竟是個兵,就是當官,也不大。而對方呢,近水樓台,丈夫又是個官,再說淮海市掌權的不少是對方的同鄉、同事、戰友,還是讓著點為上策。

    趙老板似乎整日無言。他個子不高,大約一米六八。冬天好戴黑呢帽子,夏天愛戴灰紗帽。那呢帽,那紗帽,人稱“幹部帽”。一年四季,趙老板很少敞頭。我懷疑他洗澡時帽子都不會脫掉。不知道的人,會以為他是癩痢頭。實際呢,他滿頭烏發,墨潑的一樣。大概他怕太陽曬走了色所以才終日戴帽子吧。不過,這帽子終究不是西方如來佛的飯缽。他的黑頭發在帽子的寵愛下,變得有點頑皮,時不時變出幾根白發來氣氣他。隨著年齡的增長,這種戲法變得越來越多,氣得他常常對著鏡子跺腳、歎氣。

    趙老板很注意服裝的整潔,衣服從來都是幹幹淨淨的。中山服的上麵口袋裏,天天掛著兩支鋼筆,插一支紅杆鉛筆,模樣既有清華大學的教授氣質,又有市政府圈閱文件的市長先生的派頭。這是伯父常常背後對我們譏諷趙老板的話。趙老板走起路來,慢慢騰騰,邁著方步,從不亂方寸,最起碼我是這樣感覺。他整日不幹事:身體有病,口袋有錢。錢和病讓他晚年既有甜蜜又有痛苦。

    如果說我討厭趙老太太,同情趙氏婦人,可笑趙老板,那麽,趙家的小姐淑茹,我倒是很喜歡的。她長我一歲。單眼皮,厚嘴唇,兩根鐵絲粗細的辮梢上係著紅綢蝴蝶結,跑起來蝴蝶結飄來飄去,真像兩隻蝴蝶在追逐她。淑茹並不漂亮,隻是皮膚細膩皙白,珠圓玉潤。然而,她很嬌嫩,洋乎,大方,熱情,不像家鄉姑娘的粗爽或羞澀。不過,姑娘們總有她獨特的力量,她們可以使用一種魔力,彌補自己的缺陷,叫你迷上她,鍾情於她。一次,我聽伯父背誦一首詩:“乖乖泥鰍,河裏直溜,要搗癡女,君子好揪……”我將此詩說給伯父聽,伯父大笑,說不是“乖乖泥鰍”,是“關關睢鳩”,這是古詩《關鳩》,是說女子漂亮,君子愛慕,想求為婚配。我當時想,自己雖不是君子,淑茹也不漂亮(在我心目中,她是世界上第一漂亮女人),但若能成為妻子,也心滿意足了。一名出語,我這個農村娃討了個城市妞,家鄉人是會佩服、羨慕的,大隊長若是知道也會難受幾天,因為他老婆不是個城市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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