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一個機器人,相信每一個人。第一,凡事都有可能,正如《先人的智慧》裏所寫的一樣。

    ——傻瓜吉姆佩爾

    人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我多想早點進入夢鄉,和父母弟妹們團聚嗬。雖然,這裏有奶奶、伯父母、大姐小亞,有香味四溢的白麵條,有花花綠綠的商店,滑溜溜筆挺挺的街道,可是,仍不能阻斷我的思鄉之情。

    我想念我的父親。當他推著一車從山東揀來的爛山芋迴家看不到自己的孩子時,會是什麽滋味?他會不會責怪母親擅自讓我被伯父帶走?會的,一定會。他脾氣很固執。他寧願一家人偎在一起餓死,也不想讓家中任何一名成員去等別人牙縫裏漏下的飯粒。就像一隻帶窩的老雞,即使自己再苦、再累,也舍不得讓一隻小雞離窩。

    我想念我的母親。她如今肯定沒睡覺。她惦記著遠離身邊的我。冷暖是否有人照顧,生活是否習慣,伯父母會不會對我另眼相待,我病了怎麽辦,和小亞吵嘴打架怎麽辦,萬一出事,或是讓車撞了、房倒壓了怎麽辦?這一切的一切,會像一團火樣燎烤著母親的心。兒行千裏母擔憂,做母親的,誰不掛念遠離在外的孩子呢。

    想到這些,我心裏開始酸了起來。一家人偎在一起,並不覺得親熱,一旦分離,才能體會到家庭的溫暖。就像有眼睛的人,天天看到藍天綠樹青山碧水,並不覺得眼睛的寶貴,一旦失去眼睛,麵前一片黑暗降臨,才懂得眼睛珍貴。

    現在,我多想與家人團聚一堂嗬。當然,我不是想迴北鄉團聚,而是想讓他們來到淮海,讓所有的鄉親們來,特別是小山小楞這些小夥伴們,都來淮海市安家落戶。像城裏人一樣,一塊去上班,一塊去逛馬路,一塊看電影。他們也是人,為什麽非要在農村吃爛山芋、鑽黑草屋?天老爺就是不公平。我要是有孫悟空的本領,也要到天宮裏鬧一番。可惜,我不是孫悟空,沒有金箍棒,也不會七十二變。想下海到龍王爺那兒去借,又不會水。即便會水,龍王爺也發了慈悲,白送我一根金箍棒,我也玩不轉。五六斤重的包袱,六裏長的路,就累得我兩腿打扌票險些癱倒,若叫我揮動這萬斤重的金箍棒,爬上天空,那豈不是要我命!收了我這一套吧。空想代替不了現實。現實的是我必須快速進入夢鄉,在夢中與家人相聚。

    祖母早已睡著了,我仍不能入睡。開始怪電燈亮得刺眼,後來燈關了,房內一片漆黑,該入夢鄉了吧,還是沒有。結果,我就一二三四數數,不知數到多少,總算睡著了。

    遺憾的是,並沒有做夢。

    不知何時,我被喳喳的人語聲吵醒了。睜眼一看,天大亮。家中沒有別人,隻有伯母和一些不認識的婦女說話。她們唧唧喳喳地像一群麻雀。麻雀在一起鳴叫,我聽不懂;她們在一起說話,我也聽不懂。麻雀們說的是鳥語,她們說的是蠻語(家鄉人認為自己說話最標準,稱東為貓語,西為啁語,南為蠻語,北為侉語),鳥語和蠻語固然不屬一類,但聽不懂,都是一樣的。

    我翻身準備起床,“麻雀們”停住了喳喳聲,一齊伸過頭來看我,我好像成了動物園裏新到的什麽稀罕動物。她們眼睛是那樣毒,看得我有點不好意思起來。

    我不敢掀被子,因為頭天晚上忘記穿褲頭了。什麽忘記,胡吹!在北鄉,我晚上睡覺根本就沒穿過褲頭,一絲不掛地躺在被窩裏多舒服。現在不行了,她們一齊望著我,我怎麽起床呢?她們不害臊,我還怕醜呢。

    我偷偷將枕在頭底的褲頭,移扯到被窩裏,裝作撓癢的樣子,慢慢穿。等穿好了,鑽出來一看,才知道穿倒了。褲頭後麵的口袋跑到前頭來了。不過,我沒返工,任其自然。她們怎知道我穿倒了?倘若有人要問,我就笑她無知,見識不廣。我會鄭重其事地跟她們說:“你們城裏和我們鄉下是不一樣的。”不過,她們並沒有注意我的褲頭反正,而是端詳我的臉。既然她們不來取笑我,我又何必取笑她們呢。

    “這小伢子是——”一個又矮又胖,像個陀螺似的女人,望了望我問伯母。

    其他的那些麻雀頭,有長,有圓,有扁,有的像雞蛋上圓下尖或上尖下圓,有的像不規則的水罐子,上下扁中間圓,或上下圓中間扁。這些各式各樣的頭,也都和陀螺一樣,一齊望著伯母,就好像奶奶山逢廟會時,那些善男信女們盤腿打坐望老和尚講經一樣。

    “他是俺兒子,才從老家遷來的。”伯母笑津津地說。

    奇怪,我不是我了嗎?我本來是她侄子,一夜之間,怎麽成了她的兒子?我仔細地打量打量自己,生怕真的不是昨天的我了。可是,看來看去,沒有什麽變化呀,衣服還是那樣衣服,藍藍的底,圓圓的白點,是母親做的。記得初穿這花衣服時,我很高興。誰知到學校上學,同學們笑我,說我穿花衣服是女孩子。我一氣迴家,脫下不穿,但拗不過媽媽,實際上是無衣可穿,隻有穿它,當女孩子就當女孩子吧,總比光脊梁好。如今這衣服已舊,藍變淺藍,白變灰白,兩色漸近,幾乎混然一色。我又看看褲子,褲子還是那條黑的,也是母親親手縫的。本來,這褲子布料是媽媽準備自己做的,我要來淮海,不能沒件新衣服,穿褲子露蛋,在城裏會給伯父丟臉,所以,媽媽自己不做省給我了。我看看自己的手、腿、腳,樣樣和昨天一樣,隻是手中沒鏡子,否則我也要看看自己的臉,是否變成伯母兒子式的臉了。我認認真真審查了自己一番,和以前沒啥區別呀?伯母為何非要介紹說我是她兒子呢?唉,說就說吧,反正端她的碗,歸她管,她愛咋辦就咋辦。她是這兒的主宰,聽她的沒有壞處,這是祖母來時一再告誡我的。

    “麻雀們”聽說我是伯母的兒子,又唧唧喳喳起來,好在說得慢,我還略能聽懂一些。

    “怪不得我看有點像呢,嘖嘖,真標致。你看那眼睛,水淩淩的,眼皮一雙到頭。郝嫂子,真像你,不像他爸。”“陀螺”一邊嘖嘴,一邊對我評頭品足。好像騾馬市裏來了一個相馬的,隻有她才能識別我這匹馬駒子是公是母。

    “這小伢子滿厚實的。”

    “瞧他耳朵長得多富態,耳垂多大。”

    “十幾啦?噢,十歲,塊頭小了一點,不過,不要緊,將來會長高的。”

    “……”

    這些麻雀阿姨簡直把我誇成了小王子,天下獨一無二,是個完美的小天使。我很高興。聽到順耳的讚美聲,誰不高興呢,人都歡喜奉承自己的人。我明知麻雀阿姨們的評語是虛偽的,言過其實,但我還是高興的。

    我好像覺得這些麻雀阿姨,隨著讚美我的程度深淺而變幻著她們的臉譜。她們不是低能動物,是人,有血有肉的人。她們的長處,就在於奉承有權有勢有利於自己的人,並且以此作為向別人炫耀的資本。她們本不願意這樣卑躬屈膝媚態十足,然而她們覺得社會喜歡這樣又何苦與社會作對呢。

    麻雀阿姨們唧唧喳喳唱了一通讚歌後,都若無其事地“飛”走了,我也清醒了許多。剛才我被捧上了雲霧之中,現在又迴到了樸實的大地。我急急忙忙地洗了洗臉,準備去尋找“辦公”之處。伯母送走麻雀們,迴來對我說:“丫頭,你就說是我的兒子,不然戶口不好安。”

    我明白了當兒子的奧妙和當兒子的重要性,就像老王駕崩,不是老王的兒子就不準登基坐殿當皇帝一樣。為了能在淮海市立住腳,我隻得接受伯母的條件,讓侄兒級升到兒子級。不過,我也有條件,不到萬不得已,不叫他們“爸爸媽媽”。實際上,跟隨他們多年,我一次也沒叫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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