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旁的草,愛那天上的星星吧,你的夢境便可在花朵裏實現了。

    ——泰戈爾

    從汽車站到伯父家,足有六裏之遙。這六裏,我覺得有六十裏之遠。包袱裏有十來張山芋幹煎餅和幾件衣服。起初,我並不覺得重,實際上也不重,頂多不會超過六斤。可是,越走包袱越重,好在我是“劉姥姥”一進大觀園,隻顧迷戀著淮海市的夜景,還顧不到肩上的包袱。

    淮海又叫清水市,像一座龐大雄偉的水晶宮,深藏在黑色的夜的海洋裏。我匆匆地行走在發光的柏油路上,顯得驕傲無比,身價陡增。

    哈!雖然現在我的肚裏饑腸轆轆,像個餓了八天的周七猴子,可是比起咱們村的大隊長要高八倍。他有什麽了不起?他隻能在村裏稱王稱霸,破著嗓子喊鐵鍋、門栓要交公煉鋼鐵啦,私人家不準生火做飯啦;再不就對上頭吹,說一個山芋能長一千斤,一畝地能打兩萬斤小麥;再不就爬牆頭鑽到外號叫狐狸精的長青嬸的被窩裏摸媽奶子……在一個僻偏的山窪窪裏躍武揚威,算什麽英雄好漢,有本事也像我一樣,在這個天堂般的淮海城裏晃悠晃悠?

    他不能,他沒資格。他看過這五顏六色的燈嗎?他坐過那氣人的車嗎?他聽過這嗚裏哇啦的話匣子嗎?沒有,從來沒有。他隻能遠遠地看著我,看我享受這些隻有神仙才能享的福氣。

    “喲,奶奶個x,這是什麽作興,搬脖摟腰的也不怕人笑話,呸!”奶奶望著迎麵而來的一對男女,惡心地說。

    那男的約摸二十四五歲,上穿筆挺的藍製服,頭梳得油光四亮,跟大隊長差不多,蒼蠅落上要拄拐棍,蚊子想在頭上歇歇氣,得帶瓶漿糊粘才行。他穿的鞋也不跟我們一樣。我們家鄉人穿的都是手緔的麻底布鞋和麻繩織的蒲鞋,冬天穿蘆毛編的毛翁鞋,有錢有勢的,像大隊長也不過穿雙球鞋。這男人穿的鞋,黑底黑幫,燈光照上直放光,走起路來忽閃忽閃的還踏踏響,跟馬蹄子牛蹄子走路一樣。

    那女人二十來歲,纖纖的腰,迎風擺三擺,頭發像綿羊尾巴,不同的是,綿羊尾巴是白的,她是黑的,大概是品種不同,這是祖母說的。

    女人上穿白衣服,媽奶束得鼓鼓的,故意撩人。誰不知你有那個又白又嫩的東西,大隊長老婆母夜叉那玩意有她幾個大,母夜叉已經夠風騷的了,還沒像這女人如此炫耀呢。

    咱們鄉下人穿的都是褲子,她卻穿著用藍綢布圍起來的圍腰,輕飄飄的,倘若有風,準能讓她那家夥露出來。她雪白粉嫩的腿,露了半截在外邊,也不怕別人看。萬一有大隊長那樣的騷公雞,伸手捏她一把,她咋辦呢?也許她就是想讓人摸的。

    兩人手挽手,嘻嘻哈哈像啥樣?嗯!城裏女人就是沒咱鄉下姑娘老實。不怪奶奶罵,連我也看不下去。我也像奶奶那樣,望著這鳥男女的後影呸了一聲,然後再跺三腳,去晦氣。

    伯父家住在一個大院裏,聽奶奶說那叫福利院,伯父就是管那個院的副市長。副市長是個什麽官,有多大,奶奶說不清,伯父也不說,我隻好不知道。

    伯父住房是東西向還是南北向,因為轉向,我也分不清,隻知道那是個瓦房,房內的牆壁都是木板鑲的,真闊氣,我從來沒見過。

    咱們北鄉的房子都是茅草屋。說是茅草屋,實際並不是茅草苫的,而是麥楷。一般人家用不起茅草,茅草全是山裏長的,苫出的屋,結實,耐用,冬暖夏涼,但是價錢太貴,農民買不起。茅屋山牆全是泥坯壘的,牆基能有幾行磚或石塊,那就了不起了。

    伯父用手指敲敲門:“紅孩媽,開門。”

    “媽,爸爸迴來了。”門裏麵傳來紅孩大姐興奮的聲音,緊接著咚咚的腳步聲來到門前,吱一聲,門閃開一條縫,一張秀麗的瓜子臉微笑著像出牆的紅杏伸向伯父,“爸爸!”大姐看到伯父身後的祖母和我,猛地拉開門,奔到祖母跟前,高興得跳了起來,“奶奶,你也來啦,走,弟弟,快進屋。”

    祖母笑吟吟地撫著大姐的頭:“乖乖,長成大閨女了。”

    大姐格格地笑著,那笑聲比小山他爹甩出的響鞭還脆。“弟,包袱給我。”她接過我的“千斤重擔”。

    伯母滿麵春風地給祖母端茶倒水。我緊靠著祖母,就像澳大利亞的袋鼠,老小相依,難分難離。

    “俺娘,你餓了吧,我給你下麵條。”伯母雖然進城了,鄉音未變。她捅開煤爐,忙著做飯去了。

    “小亞呢,小亞上哪去了?”祖母看了看房內的東西:一張大床,兩張小床,幾條凳子,還有書桌,箱子等,東西屈指可數。祖母並不覺得寒酸,她很滿足,一個窮得年年春上討飯的人家,能有這些已是天堂了。她把大姐拉在懷裏,撫摸著大姐的頭,就像老羊在舔小羔羊以示愛憐。祖母打量了一通屋內後,總覺得少什麽,對了,小亞不在。祖母想起了第二個孫子,就問伯母:“小亞怎沒來?”

    “他剛才還在這兒呢。”伯母話音未落,一句“俺奶”的喊聲,像炸開的爆竹,“砰”的一聲撞開房門。小亞飛也似地撲到祖母身上,“俺奶,你到底來了,我都快想死你了,你信嗎?”

    “信,信,乖乖,我也天天想你哪,你哥也想你呢。”祖母樂嗬嗬地也把小亞摟在懷裏。

    “我也想二哥。”小亞歪著頭對我說,“真的,二哥,我做夢都想你呢。有幾迴,我夢見和你一起去逮鳥,逮了好多好多——”

    “別騙人,你根本就沒夢,天天睡得像個豬八戒,唿嗬唿的。”大姐學小亞睡覺打唿的樣子說。

    “就是夢的!夢幾迴了。對了,三迴。騙人就長長鼻子。”小亞眉頭一皺,不服氣的樣子,連法官也無可非議他的辯護詞。

    “那以前你給奶奶掏耳屎時,為什麽用麥楷騙奶奶。”大姐揭小亞的短。

    小亞氣軟了,不過,他仍不認輸:“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老師講的,有錯誤能改就好,我現在就沒這樣做。”

    “好了好了,你們到一塊就吵,好像冤家對頭似的。”伯母把熱氣騰騰的麵條端到了桌上,她朝小亞翻了翻眼,小亞似乎並不怕。

    麵條裏放上了醬油、香油、蔥花、辣椒醬,那香味簡直可以使大隊長家的月季花閉容。是的嘛,他家的花隻能遠看遠聞,不能吃。麵條呢,能看,能聞,還能吃。花怎能和麵條相比!

    滿滿的一碗麵條,三兩口就進了我的肚裏。至於麵條的滋味是酸的,還是甜的,還是辣的,舌頭和嗓門對我無可奉告,隻有彎彎曲曲的腸子清楚。我把碗中的麵條湯全部占有,一點兒也不留給碗筷,就像皇帝把天下獨吞,絲毫不讓給別人一樣。

    光溜溜的碗,擺到了桌上,筷子還捏在手裏。言外之意,我還想吃。要是吃飽了,家鄉人的風俗習慣,就是把筷子一並,向周圍人打個招唿:“少候,對不起。”然後將筷子整齊地放在桌上。我沒吃飽,當然舍不得把筷子放在桌上了。伯母似乎沒有理解我的意思,所以沒盛。她是想不到,滿滿冒尖的一大碗麵條,足有七兩之多,裝在我這麽小的肚子裏,怎能不夠呢?她哪裏清楚我這肚皮是屬駱駝的,吃起來能吃得很多,餓起來也能餓它幾天幾夜。我用眼睛瞟了一下鍋,清湯稀稀,麵條連影子也都裝進了肚裏,隻得作罷。

    “飽了嗎?”伯母偏要問一問。

    “嗯。”我點點頭。心想,我說沒吃飽,你也不會再下。既然不能再吃到,又何必裝熊。

    祖母大概看出了我的心思,又把自己碗裏的麵條撥一部分給我。我連忙推說:“不要,我吃飽了,你看,肚子撐得連腰都彎不下去了。”祖母仍然堅持給我,我隻得裝作勉強收下的樣子,抄起筷子,一口兩口就掃光了。伯父又把麵條撥給我,我說:“再也吃不下去了,你看麵條快浮到我的嗓門了。”

    伯父說:“浮到嗓門,說明下邊都是清湯稀水,再把這點麵條裝下去,讓下麵清湯變成稀飯,多飽幾天,哈哈哈哈。”想不到伯父也喜歡開玩笑,在我的心目中,他嚴肅得像個閻王老子。

    祖母笑著撫摸我的頭說:“乖乖,快吃吧,別裝好漢了。”

    盛情如此難卻,我隻得端起碗來,毫不客氣地吞了下去。啊,肚子,我總算對得起你了。

    現在,我才真正品出了麵條的味道:麵條和麵的味道一樣,這是不可推翻的真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童年的苦惱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江蘇黃雲峰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江蘇黃雲峰並收藏童年的苦惱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