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長,你說的這憑虛公子故事,端的驚心。”五鹿老寬袍廣袖,斜倚榻上,挑眉衝桌邊五鹿渾笑道。


    五鹿渾輕哼一聲,反是詢道:“調養了這幾日,身子可大好了?”


    五鹿老將散發一弄,懶聲應道:“若是此迴,小戰隨兄長一同來玲瓏京探我,我必得生龍活虎,筋強骨健。然則,今迴僅見兄長,欒欒這複原情況,總歸欠了些火候。”


    言罷,五鹿老麵頰一側,眨眉兩迴,妖嬈情態,端的是眉掃黛,鬢堆鴉,腰弄柳,臉舒霞。


    五鹿渾見狀,口唇微開,凝神片刻,卻是徑自起身,踱步往窗邊,背對榻上五鹿老,再不多言一字。


    五鹿老也不多加理會,不過長納口氣,自顧自喃喃輕道:“兄長早早命金衛扮作異教中人,前往欽山取那伍金台性命,可是料定宋又穀裝神弄鬼的法子實難奏效?”


    五鹿渾徐徐搖了搖眉,抱臂胸前,沉聲應道:“惡人行惡,自是不懼因果,哪裏會駭於佛祖、驚怕鬼神?於伍金台那般惡人,惡鬼無用,獨獨是那比他更惡的惡人,方可把他收拾得服帖。”


    半晌,五鹿老也不做聲,唯不過翻個身,仰麵翹腳,閉目養神。


    “兄長,”五鹿老陡地抬聲,徑自笑道:“你言憑虛公子,欒欒便說個安處先生。我這裏也有故事一則,可否道來,權供兄長一樂?”


    五鹿渾聞聲,這方迴眸,稍一頷首,示意五鹿老言來。


    兄弟二人對視片刻,唇角俱抬,未言先笑。


    五十日前。


    欽山最近一處市集,酒樓雅間。


    兩男對立,打恭施揖。


    “大師兄,怎得雅興,要請師弟吃酒?”


    “二師弟,自你被逐下山,我可是心焦如焚;於師父跟前,沒少說你的好話軟話,又四方打探,尋你蹤跡,生恐你於山外無處落腳,斷了營生。”


    四目交對,二人俱是輕笑,抬手相請,這方入座。


    此二人,不正是欽山首徒柳鬆煙同那欽山棄徒布留雲?


    “大師兄,勞你惦記。”


    “你既喚我一聲師兄,為兄豈能坐視不理?”柳鬆煙抬手取了酒壺,給布留雲斟了滿盞,自行再道:“師弟,此番你開罪了師父,惹得他老人家勃然大怒,縱我這幾日好話說盡,其仍是口緊,未見一絲半點心軟……”柳鬆煙一頓,抬眉細瞧布留雲,後又低垂目瞼,輕聲喃喃,“怕是此次,師父實難收迴成命。”


    布留雲單側唇角一抬,冷哼一聲,自顧自飲盡一盞,又再探手布酒,拱手欲同柳鬆煙對飲。


    柳鬆煙見狀,仰脖傾盞,將那杯酒一飲而盡,後則拿掌背一抹口唇,忡忡憂道:“師弟,你入欽山,時日不短,突遭此變,怕是之後日子,少不得苦困艱難。”


    “萍蹤梗跡,此生何濟?”


    布留雲一盅盅自飲不停,眉眼俱冷;酒勁上翻,渾身毛孔反是唿唿朝外冒著寒氣。待得半刻,布留雲肩頭一顫,抿了抿唇,將酒盞往桌上一磕,沉聲冷道:“大師兄,事已至此,你我之間,何需假模假式,多費工夫在這般無甚意思的客套話上?”


    柳鬆煙聞言,也不著惱,徐徐輕將那酒盞擱置一旁,拱手請道:“師弟說得在理。為兄便省了那些個有的沒的,單刀直入便是。”此言一落,柳鬆煙目瞼一緊,挑眉一字一頓道:“師弟可欲重返欽山?”


    布留雲一聽,心下竊喜,目眥雖開,麵上反見愁情,雙眉一擰,苦聲歎道:“師兄,談何容易,談何容易啊!”


    “於師父,自是難於登天;於我,卻是順水人情。”


    布留雲目珠一轉,定定瞧著柳鬆煙,唇角一顫,心下掂量良久,方輕聲自道:“師兄的意思……可是要…取而代……”


    一言未盡,卻見柳鬆煙抬掌淺搖,疾聲喝道:“非也,非也。師弟此言,可是真真驚壞為兄了!”


    “哪裏有甚取而代之,不過是推陳以新,保師父一個晚景安樂,也教這江湖多幾位年少俠豪罷了。”


    布留雲一聽,怎不解意,拱手相和,抬聲笑應,“正是,正是。師兄本乃名門,又得垂象葡山派同钜燕鹹朋山莊兩大正派勢力推崇。扶老攜幼,俠行也;承繼欽山,天道也。師父那般年紀,那副脾性,也當審時度勢,激流勇退方是。”


    柳鬆煙輕哼一聲,挑眉笑道:“屆時,師父他老人家便作了閑雲野鶴,悠遊天地;師弟亦可遂心如願,重返欽山,作我欽山肱骨棟梁。如此,豈不皆大歡喜?”


    布留雲頷首不住,心下卻是生了疑竇,幹笑兩聲,緩聲詢道:“卻不知,師兄可有長策?又需師弟我如何相助?”


    柳鬆煙聞聲,倒未有應,反是麵頰微側,勾唇笑道:“師弟,怎得我聽聞,你等皆得小伍暗授,私下偷習了那倦客煙波鉤第九式心法?”


    布留雲一怔,麵上一沉,吃吃笑了半刻。


    “大師兄,這事兒,你有耳聞?”


    柳鬆煙搖了搖眉,舉箸於幾碟菜前搖擺不定,半晌,方夾了一截鴨頸,緩往盤內一擱,低聲笑道:“小伍那孩子,確是心眼實在、不染塵埃。盡管身無長物、無有依傍,待人卻是一片赤誠,不見私心。”


    此言一落,布留雲將口內火腿雲絲細嚼幾下,吧唧吧唧口唇,將小菜同柳鬆煙說話俱是咂摸出些細裏滋味來。


    不待布留雲接言,柳鬆煙已是一扯廣袖,自往布留雲盤內布了一支鴨膀。


    “師弟,師兄知你雄心,天高任鳥飛。你的那片天,又豈會限在小小一座欽山?”


    布留雲聞言,心下暗暗思忖道:我尚想著,柳鬆煙眼高於頂,怎會於此時跟我獻這殷勤?原是知曉範一點將秘技暗傳伍金台,這方憂著自己前途,惴惴惶惶起來了。我這欽山棄徒,能派上何等用場?然則,其這說話,倒也不虛——依著當下情勢,若是伍金台接任掌門,即便我再三哀懇,重歸師門,怕也隻能於欽山有些小成,何談於江湖大展拳腳?若是換作柳鬆煙,無論其成其敗,欽山總歸同胥家有所牽連,欲借鹹朋山莊之力,倒也不無可能。


    思及此處,布留雲兩腮一嘬,正待啟唇,卻又為柳鬆煙搶了先機。


    “師弟,為兄我已然得了師父真傳。那第十式心法,你若不棄,為兄自當私傳於你。至於最後一式,還得籍著師弟聰慧,同我協力請師父相授方是。”


    布留雲拱手訕笑,心下再道:你那些小心思,還欲在我眼前賣弄!然,你既拱手贈此良機,我又豈會不加把握?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富貴險中求。此迴,我若早早籌謀奇襲,勝算也是不低。


    思及此處,布留雲輕咳一聲,仆身向前,低低道:“但憑師兄吩咐。”


    七日後。


    欽山山腳密林。亥時過半。


    布留雲暗中得了柳鬆煙吩咐,借著月色,這便前來同其匯合。


    柳鬆煙身形隱在暗處,待瞧見來人,方長歎口氣,低聲緩道:“師父今日,已入密室閉關。此時於你於我,皆是可乘之機。”


    布留雲目珠一亮,輕聲笑道:“這段時日,其時不時便要閉關。想來,不僅師兄心焦,小伍心焦,怕是師父他老人家,心焦更甚。”


    柳鬆煙怎會聽不出這弦外之音,輕哼一聲,抬眉便道:“這欽山上下,又有哪一個不是急不可耐,蠢蠢欲動?”稍頓,其單掌攢拳,沉聲再道:“今迴,六兒可是幾番推脫,拒了那送膳差使,將之暗中轉了給小伍。六兒那人,草包軟蛋。若非旁的師兄弟默許,其哪敢這般逾矩?他們心中算盤,打得精細。”


    布留雲見柳鬆煙言辭冒火,夾槍帶棒,知其心亂,這便拱手,輕聲慰道:“師兄莫急。總歸不讓小伍學了那第三招便是。”


    “我自不會令其敗了我欽山規製。”柳鬆煙眼白一翻,冷聲嗤道:“欽山之內,兄弟和睦。豈可因著小伍人單勢微,便合起夥來欺負了他,讓其一人擔著整派苦差,日日不歇?我這大師兄,自當挺身。若十日後師父仍在閉關,我必得接了小伍那密室侍候的活計,一來孝敬師父,我本就甘之如飴,再來愛護師弟,我更得當仁不讓。”


    此言方落,便聽柳鬆煙吐納兩迴,沉聲令道:“二師弟,十日後,若一切不出預料,便是你重歸欽山之機。”


    布留雲稍一怔楞,先是深施一揖,連連稱謝,然下一刻,卻是腆顏笑道:“師兄,迴山之前,你也總該將那計畫同我交代交代,免得我白受了師兄恩惠,卻不知何時何處當助師兄一臂才是。”


    柳鬆煙聞聲,眉尾陡地一飛,吃吃輕笑不住。


    “我的好師弟,師兄可是曾聽小伍私下提過一句,說是你早前效師父嗓音,惟妙惟肖,以假亂真,籍此誑了其三兩銀子去?”


    布留雲麵上一黯,不欲接言,靜默半刻,便聞柳鬆煙再道:“十日之後,你聽我吩咐,待得了最後一式心法,我便暗將師父送下欽山。之後,再撒些銀子,雇上幾名小廝,左右侍候著,隨師父四海遨遊、五嶽踏遍,真真作個煙波倦客,舍了這凡塵煩事,了無掛牽。這般隨性日子,豈非師父心心念念?”


    “師父他老人家……”布留雲沉吟片刻,兩臂往膺前一抱,輕聲笑道:“可是個直來直往的急脾氣。若吃暗虧,其斷斷不會不言不響,吞聲忍氣。”


    “師父既將欽山重任傳了予我,他又何需再將這江湖瑣事放在心上。我這首徒,又豈可令那些舊事煩擾師父、害其雅興?送其下山前,我自當鬆其筋骨,解其心誌,好讓師父隨性來去,無牽無掛才是。”


    布留雲聽得此言,雖知柳鬆煙信口胡謅,卻也不會於這時說破,思忖片刻,拊掌低聲,吃吃附和道:“我倒也聽小伍提及,說他那寡母久居山腳石屋,人雖失智,卻不瘋癲;隻要有吃有喝,便整日樂樂嗬嗬,無甚苦楚。師兄若得了靈丹妙藥,可讓師父一飲忘憂,於他老人家,也算得上深思熟慮,孝心一片了。”


    柳鬆煙眨眉兩迴,淺笑應和,又自袖內徐徐掏出個物什,往布留雲目前一遞,輕道:“師弟,此處,乃是百兩銀票同我手書的第十式心法口訣,你且好生收著;若是無事,也細細鑽研琢磨著,以備後用。”


    布留雲見狀,開顏尤甚,懶裝推卻,口內千恩萬謝,立時將那物什納入膺前。


    “若天隨人願,十日後,便是你我兄弟同心齊力,大展拳腳之時。”


    布留雲頷首不住,凝眉細瞧柳鬆煙,心道:且看此迴,你我誰更辣手!


    倏瞬之間,二人似有靈犀,單掌前遞,兩手拍合;再觀二人麵上,口唇俱是微開,笑意森森,目華明黯不定,瞧著實在可怖。


    十日後。


    欽山派,密室。


    範一點屈膝盤足,丹田提不起半分中氣,周身大穴無不為人所製。目灼聲啞,呆愣楞盯著身前二人,任膺內波濤暗湧,竟是隻字難言、一動難動。


    柳鬆煙同布留雲一左一右,抱臂輕笑。


    “師父,事已至此,您老人家何必執著?且將那第十一式心法傳了給我,徒兒也好將欽山派發揚光大,使之聲名威震武林!”柳鬆煙見空耗半個多時辰,仍是問訊無果,隻落得個薄汗涔涔,滿胸怒火,這便將牙根一咬,一字一頓佯笑道。


    範一點目睫微濕,口唇輕顫,膺內說不出的悲愴悔恨。手指一抖,聲若細蚊。


    “老夫…竟……也會……看走了眼……”


    柳鬆煙脖頸一歪,定定瞧著範一點,探舌一濡口唇,輕聲哀道:“師父,你不是早下決定,要將那幾式心法循序傳了給小伍麽?怕是於你這處,徒兒早失寵信。”


    言盡於此,柳鬆煙抬眉側頰,衝布留雲送個眼風,再瞧瞧一旁案上食盒,頰上一顫,緩聲笑道:“師父閉關,飲食減半。現下其又筋軟骨酥,有舌無言。師弟,你莫拘束,隻要不出這密室,吃喝自便,打罵隨心。”稍頓,柳鬆煙一掃身前範一點,兩掌暗裏攢拳,冷聲接道:“那煙波鉤心法,於師父這處,可是當吃又當喝,作盔又作甲。心法在手,饑不著,渴不到,傷不得,死不了。”


    話音初落,柳鬆煙莫敢多瞧範一點,一撣袍尾,放腳便走;待至門邊,其陡地迴身,眉頭一攢,輕聲喝道:“師弟,師父將你逐出師門,便是斷了你的青雲之路。此一迴,是睚眥必還,抑或以德報怨,為兄皆隨了你。隻不過,你當明白,那第十一式心法,可不單單是為為兄討要!”


    布留雲稍一低眉,踱步近了食盒,打眼一瞧,吞唾冷笑,“師兄慢走。我自當好好同師父敘敘舊情。”


    一柱香後。


    布留雲將那水飯一匙匙喂了給範一點,待見那食盒空空,這方一撫腹皮,更覺饑渴。


    “那柳鬆煙,不得不防。誰知其在這食盒中放了些甚?我便先讓範一點吃了,觀摩觀摩情狀,再做計較。三五日不吃不喝,想也死不了。”布留雲目珠一轉,定定瞧著範一點身側那對煙波鉤父鉤,思忖片刻,計上心頭。


    “此一時,勢同騎虎。”布留雲探掌輕取了父鉤,於眼目下細瞧半晌,單掌輕撫不住,心下再道:範一點為人,我實在太過清楚。其既將我逐下欽山,即便此時助其脫困,一時怕也難改其心。


    布留雲脖頸一仰,兩目一闔,膺內咚咚咚猶若擂鼓。


    “若此迴趁勢將範一點除了,再依計將柳鬆煙拉下首徒之位,屆時,欽山餘人,何以為懼?”躊躇多時,布留雲陡地啟瞼,目華一冷,低聲輕笑不迭。“小伍尚有寡母於山腳常住。若捏住他這把柄,我叫他往東,他必不敢向西。眼下最重,還當是探出那最後一招心法口訣才是。”


    廿三日前。


    申時。


    柳鬆煙提了食盒,直往密室。入得其內,正見布留雲膝跪在地,手捧範一點一腕,就唇其上,喉頭急動,吞咽不迭。


    “你……這是作甚?”


    布留雲聞聲,口內吧唧兩迴,側目一瞧,氣息惙然。


    “師兄,你來了。”布留雲一抹口唇,狠將範一點腕脈一攥,立時起身。


    “這餐肉飲血,不失為逼供酷刑。”布留雲沉吟片刻,虛虛一應,心下暗道:這幾日,範一點吃了柳鬆煙所送餐食,倒也不見有異。若是隱毒,累積發作,那毒性當是循其脈絡,歸其髒腑。我不過間或飲其活血,即便有毒,其性亦減。


    不消細思,柳鬆煙心下已然解意,將那食盒往案上一扔,低聲調笑道:“師弟,這又何必?難不成,你疑心為兄在這飲食中添了些旁的物什?”


    布留雲一濡口唇,擺手便道:“師兄此言,可是生分了你我兄弟。”話音一落,膺前起伏不住,一時間更覺唇幹舌燥,胃縮腸絞。


    柳鬆煙輕嗤一聲,不欲多同布留雲糾纏,結眉環顧四下,靜默片刻,方長歎口氣,悠悠再道:“尚需用刑,便是還未得手?”


    布留雲喉頭一緊,輕咳兩迴,權作迴應。


    “師弟,今日已是其閉關廿日。一來時日太久,旁人恐生疑竇;再來我仍需連任這送膳差使,嚴防他人前來密室,瞧穿馬腳。怕是我真得備些說辭,提早斷了諸人口舌才好。”此言方落,柳鬆煙卻是舒眉勾唇,淺笑緩道:“即便還需十日二十日,為兄也還等得。怕隻怕師弟於此處缺食短喝,可會耐不住?”


    布留雲一聽,目珠淺轉,兩手抱拳一拱,立時接應,“師兄哪裏話,你這不是正送了吃食來?”言罷,布留雲探手取了食盒內一塊薄餅,就唇一遞,未見入口,反是低眉,深嗅其味,心下且憂且惱,盤算一時,終究沒了主意,隻知道現下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飯在唇邊,不得不食了。


    柳鬆煙查見布留雲異狀,抿唇倒不說破,唯不過起身,一振袍尾,輕謔道:“師弟,為兄這便去尋小伍,待其到了,你借機探上一探,看那最後一式心法其可是已然知曉。”


    布留雲訕訕,口內無物卻是咂摸不住,一邊頷首,一邊暗將掌內吃食重又放迴盒內,兩掌一拍,再聽得腹皮內一陣悶響。


    柳鬆煙哼笑兩迴,側目一掃布留雲,沉聲接道:“小伍平日裏最聽師父話,你若差使他去為你換些吃食,他必從命。”


    “小伍為人,師弟你當是信得過吧?”


    言罷,柳鬆煙餘光一瞥,正見範一點席地趺坐,麵色煞白,口唇開裂。柳鬆煙眉目一低,逃目轉臉,大步便往外走。


    布留雲見狀,一按腹皮,心下歎道:多日不食,倒還使得,數天不飲,我是著實難耐。其既放此言,我便順水推舟,待今夜飽食一頓,也可貯存體力,早早落手,免生枝節!


    思及此處,布留雲輕咳一聲,疾聲懇道:“大師兄,十日已過,心法未得。你方才所言,倒也不失一條妙計。且將小伍喚至密室門外,由我伺機探探虛實。”


    柳鬆煙似是早有所料,頭頸不動,瞧也不瞧布留雲,低聲應道:“一炷香內,小伍便至。”


    果不其然,少待一刻,布留雲便聞門外伍金台聲響,心下暗喜,不見猶疑,這便踱步上前,仿效範一點音調,朗聲歎道:“金台,此迴喚你前來,皆因為師心下躊躇……”


    伍金台聞聲,自覺詫異,目珠一轉,沉聲應道:“不知小伍如何替師父分憂?”


    布留雲朗笑一陣,愁聲又起。


    “為師閉關幾日,琢磨不定,欽山之後日誰主,鉤法之奧秘誰屬?”


    伍金台眨眉兩迴,抿唇思忖片刻,頰上一熱,深感惶恐,低低應道:“師父暗傳心法於小伍,小伍感懷,結草銜環,無以為報。隻是……小伍無意…惟願長伴師父左右...…大師兄乃欽山首徒,跟隨師父最久;平日裏對我等師弟愛護有加,親似一脈手足。若日後大師兄有需,小伍自當助其一臂,為欽山舍身!”


    布留雲搖了搖眉,轉個話頭,啞聲詢道:“那幾招心法,可有融會貫通?”


    伍金台眉目一低,唯唯不敢怠慢,拱手躬身,立時迴道:“小伍謝師傅教誨。近日,小伍日夜誦念,早晚勤練。想來不日,便可將之融於招式,做到形神合一。”


    “不日?尚需幾日?”


    伍金台一怔,吞唾兩迴,低聲喃喃,“師父授第十式,已逾十日。小伍才疏,雖不敢怠惰,卻還是教師父失望……”


    布留雲一聽,心下輕笑,言辭更是有了底氣,喟歎兩迴,徐徐再道:“莫多自輕自賤。你乃可造之材,為師欣慰。待你將第十式吃透,為師自會將那最終式一並傳了與你。然,此迴,沒有為師之令,你莫再將之暗傳旁人。”


    伍金台立時怔楞,吞口涼唾,支吾應道:“師……師父,您已知曉?”


    “欽山之內,為師何事不知?”


    伍金台稍一抿唇,搖眉苦歎,“十日前,除了大師兄,旁人皆是三番兩次來小伍這處打探,旁敲側擊,欲得第十式心法。然則,小伍自己尚未融會,生恐有錯,不敢擅傳。故而……”


    “師父……若是小伍將第十式悟透,可否……可否……師兄們並無惡意,若其得習,功法精進,於欽山,也是善事一件……”


    布留雲唇角一耷,暗斥一聲蠢坌,然一啟唇,卻是柔聲勸慰,“金台,傳與何人,傳在何日,為師心中有數。你便自顧,莫惹閑事。”


    伍金台聞聲,低眉沉吟,不敢頂撞,唯不過徐徐退後兩步,直麵密室房門,深施一揖。


    “小伍……謹遵師命。”


    布留雲輕哼一聲,話頭一轉,托辭飯菜已冷,暗令伍金台將門外食盒收了,再往灶頭速取些溫的,即便剩飯剩菜也不計較,愈快愈好;又令其取來之後,擱在門外,再將柳鬆煙喚來送入,以免其見異生疑,心下不忿。一番事宜交代停當,布留雲再三再四囑托,令伍金台避人眼目,萬不得聲張。


    當夜,醜時。


    陸春雷晚間腹痛難耐,不思吃食,又念著自己頻頻起夜,未過申時便不敢再多飲水。其本稱病早早睡下,迷迷瞪瞪中,忽覺尿急,如臥針氈,矛盾一刻,也隻得半開眼目,強打精神起身出恭。


    半夢半醒間,陡見一影,行在前頭;陸春雷一駭,隻覺得指尖微涼,尿意立失,吞唾兩迴,這便躡手躡腳遠跟在後,直至瞧見那影閃身入了柳鬆煙臥房。


    臥房內。


    柳鬆煙尚未入眠,待見來人,倒不著慌,眉頭一鎖,低聲詰道:“此一時,豈可擅出密室?”


    一言方落,柳鬆煙深納口氣,目珠一轉,反又輕嗤一聲,抬手笑請,“二師弟,既已來了,取座詳談。”


    布留雲也不客套,眼白一翻,立時落座,單掌往脖頸一摸,後則自上而下,捋著胸膺滑至大腿根,輕拍兩迴,抬眉應道:“師兄,你當我不懼為人查見,壞了好事?怪隻怪事關重大,師弟我實在難耐,權衡三番,也隻得冒險來見,速速同你問上一問。”


    柳鬆煙將兩臂往後腦勺一抵,輕聲笑道:“大事?有何大事?”


    布留雲結眉定睛,直麵柳鬆煙,笑顏一收,冷聲詢道:“那日,你予我的第十式心法,怎得同今日我自小伍那處所探,不甚相同?”


    柳鬆煙目瞼一緊,麵上仍作雲淡風輕,搖眉一笑,方道:“噢?何處不同?”


    布留雲也不言語,逃目四顧,正見內室一側牆上,柳鬆煙那一對子鉤懸於其上。


    “師兄,難不成,師父他老人家,有一真一假兩套口訣?”


    柳鬆煙也不應答,隻定定瞧著布留雲,見其起身,於房內繞了兩圈,後則自往牆邊,探手便取了那雙子鉤,撫摩不住,麵上滿是豔羨。


    “師弟此言,為兄倒是想不通透。照你所說,我同小伍所得心法,孰為真,孰為假?不然,師弟便將小伍所言同為兄說個明白,為兄也好評鑒評鑒,看看真偽。”


    布留雲一邊細瞧掌內子鉤,一邊踱步迴了桌邊,探手一提,方查那壺內空空,半滴茶水也沒有。


    “師兄,我這腦子,可是萬萬比不得你。唯記得當時於密室,我可是取了師兄予我的手書心法,一行一字同小伍所言逐個比對。其中確有不同,然差在哪字哪句,我可就記不仔細了。”


    布留雲探舌稍濡口唇,吐納兩迴,同柳鬆煙對視一刻,後則輕笑,返身再往牆邊,背對柳鬆煙,兩手急動,迅指功夫,一對雙鉤重又懸迴壁上。


    “師兄,許是小伍記性不好,再不就是我耳力不佳,隔著房門,聽得不甚清楚。如此,有些個毫厘之差,倒也不無可能。”未待柳鬆煙有應,布留雲反是自行找個台階,含糊支吾,後則拱了拱手,連連施揖,“師兄,我這性子,也是直來直去,有甚說甚。若有輕慢,你可莫往心裏去。”


    柳鬆煙輕哼一聲,抱拳相應,失笑道:“二師弟的脾氣,我豈會不知?為兄怎能怪了你去?隻不過,此一時,還是莫要四下走動方好。”


    “一時情急,師兄勿怪!”布留雲稍一沉吟,不住請罪。


    柳鬆煙抬掌止了布留雲說話,眉尾一飛,低聲再道:“與其心憂那第十式,倒不若同師父計較計較第十一式。若再舌燥,也不必再往我房內尋些個補給。”


    布留雲一聽,連連稱是,目珠一轉,扭頭便去。


    柳鬆煙待見房門緊掩,這方啐口唾沫,低聲罵道:“憑你,也想詐我?”話音方落,細瞧那桌上茶壺,得意神色,藏也藏不住。


    另一頭,布留雲暗將那父鉤同子鉤調換,心下竊喜,大步流星自柳鬆煙臥房迴返密室。待至,更覺難耐口渴,又自範一點腕脈飲了十幾口熱血,直將範一點折磨得麵若死灰,身顫齒寒。


    候了不足一炷香功夫,布留雲便感昏沉,奄奄思睡。引身振臂,連打兩個嗬欠,這便往門邊隅角一坐,欲要合衣假寐。恰在此時,其聽得密室房門緩開;目瞼一線間,隱約瞧見一影,抱臂踱步,徐徐近前。


    “二師弟,可感困倦乏力,急欲入睡?”


    布留雲雖瞧不清來人,然耳郭一抖,兩掌將蜷難蜷,心下驚怖,已知自己千防萬防,卻還是著了柳鬆煙的道兒。


    “柳……”


    “師弟,方才還是兄友弟恭,怎得此時便改了如此嘴臉,指名道姓起來?”柳鬆煙又再近前,於身後抽出一柄長劍,劍身輕搖,緩聲調笑。


    “你……你果是下了……藥……”


    柳鬆煙嘖嘖兩迴,搖眉歎道:“師弟,就算你令小伍換了新的餐食,也難有脫。你真當我還欲等個十天半月,候著你慢慢將那心法問出?”


    “可悲,可歎!”柳鬆煙長劍一挺,不見猶疑,利刃穿胸,卻不見布留雲掙紮半分。


    “我本無意心法,之前所言,不過托辭,借故尋你前來,為著的,便是此刻。你布留雲之於我,怕也隻有一條賤命尚堪一用。”柳鬆煙冷哼一聲,反手將長劍拔出,後則將其上鮮血往布留雲身上一揩,欣然再道:“師弟,怕是你還不知,範一點此迴閉關,皆因大歡喜宮重現江湖,一夜傾了亂雲,眨眉亡了魚龍。”


    布留雲目瞼沉重,實難開目,舌僵口鈍,欲言難言;傷口雖痛,卻仍是止不住陣陣倦意。耳內一熱,再聞柳鬆煙說話,已是嗡嗡有如細蠅。


    “異教窮兇,逆徒怙惡,兩相勾結,害我恩師。”柳鬆煙指腹一壓眼眶,竟不自覺落下兩滴清淚,其稍一見怔,膺內火起,搖眉怒道:“過往這十日,我早早安排,使銀子買得一奴;雕青其麵,以亂視聽。待我稍後割了範一點腦袋,包裹妥當,便拋往山下。那奴兒依我之言,現下早於東麵候著。”


    “喔,對了,想來師弟仍在思量,好不容易今夜放膽一通吃喝,怎就終是中了毒去?”柳鬆煙麵頰微側,傾身向前,低低歎道:“前幾日,你若吃喝如常,反倒無事;偏巧今夜,我早於水飯內皆下了迷藥。斟酌藥量,掐算時辰,想來此時欽山上下,怕也隻有我一人尚還清醒。”


    布留雲目瞼難開,沉沉入夢。悲的是,此一迴,其已長眠,再難轉醒。


    柳鬆煙鼻息漸重,呆立半刻,這方轉頭踱步,近了範一點。唇角雖抬,卻感眼底燙熱,且笑且泣,一麵強掩自己口鼻,一麵止不住仆地抽咽,搶唿欲絕。


    又待一炷香功夫,柳鬆煙這方起身,定睛細瞧範一點,悲聲苦道:“師父……鬆煙可是欽山首徒,可是您的大弟子!怎得…怎得您非要……逼我……”


    ……


    一個時辰後,柳鬆煙將範一點腔內馬蛭籍鹽遁化,後則輕歎口氣,再將掌上首級前後擺蕩兩迴。麵上五情不見,木著一張臉,實難分辨心頭是喜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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