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葡山路上,聞人戰仍為那欽山突變所擾,細思從頭,更覺此事大起大落,甚難思議,這便走馬往宋又穀身側一挨,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泥鰍,怎得那異教中人,專撿了這個檔口往欽山殺人?”


    宋又穀抿了抿唇,折扇淺搖,正待啟唇,卻聞聞人戰自行接道:“欽山弟子齊齊下山,快馬急鞭,瞧著好大陣仗。那伍金台一死,他們竟一致反口,為了柳大哥性命那般哀懇,又將原本誇得天上有地下無的伍金台好一番貶唾。這般投石下井,真真好笑的緊。”


    胥留留聞言,輕哼一聲,柔柔歎道:“初時姑息舍容,現下左右彌縫;見兔顧犬,統歸是為了各自利處。”


    聞人戰朱唇一撅,眨眉便道:“那異教殺人後,也未直言柳大哥蒙冤;陸春雷他們,腦子轉得倒快。”


    宋又穀輕笑一聲,挑眉應道:“天天絞盡腦汁地籌謀算計,這點因果前後,他們豈會瞧不穿?”


    “莫要忘了,現下,怕是唯有柳鬆煙知曉那最後兩式煙波鉤心法。若是柳鬆煙蒙屈冤死,陸春雷他們於欽山苦捱的這些年頭,豈非白費?”


    聞人戰口內嘖嘖兩聲,麵頰一歪,徑自喃喃,“若是他們將異教誅殺伍金台一事瞞掩下來,不為柳大哥平反,那掌門之位,許還能輪流坐上一坐。何苦為了兩招心法,便自甘人後,上趕著為旁人鞍前馬後?”


    胥留留同宋又穀對視一麵,後則搖眉,柔聲應道:“沒了伍金台,欽山所餘弟子中再無一人出類拔萃、鶴立雞群。一群庸才,誰肯服誰?”


    聞人戰聽得此言,這方輕巧頷首,鼓腮再道:“不過一個小小欽山派,內裏便這般暗潮洶湧……”一言未盡,聞人戰兩指一對,低聲嘀咕,“這偌大江湖,裏麵有多少個像欽山一樣的門派……”


    宋又穀折扇一收,將之往腰際一別,唇角一墜,沉聲自道:“現下這世道,即便隻有兩個人,都要明裏暗裏比一比形貌姿容,拚一拚家室地位,賽一賽文采武功。二人尚且如此,況廿人乎?況百千萬人乎?”


    胥留留少一低眉,將宋又穀前後情態言辭稍一思量,心下已是有些個盤算,濡了濡唇,輕聲詢道:“經此一事,宋公子可是自歎弗如了?”


    “不如?不如何人?鹿哥哥?”聞人戰一怔,不甚解意。


    胥留留側目一瞧聞人戰麵上情狀,又再打量宋又穀多迴,不禁淺笑嫣然,低聲解惑,“此一事,哪裏有甚大歡喜宮?方才那於欽山誅殺伍金台之人,若我猜得不錯,自當是鹿大哥暗遣的金衛才是。宋公子,我說的可對?”


    宋又穀聞聲,忙顧盼左右,逃目不與胥留留相交。思及那日於雪山派追查隋乘風遺言謎團時,裸身追逐雪山白猴的情境,宋又穀麵上且愁且樂,心下實在哭笑不得。


    “鹿兄啊鹿兄,知你憂心誤傷,這方暗示身份。然則,你怎就非得……”宋又穀心下一陣憋屈,脖頸一仰,輕哼一聲,闔目再不多言。


    聞人戰目珠轉個兩迴,勾連前後,細細思忖半刻,便已會意。白一眼宋又穀,單指一臊麵頰,輕嗤不住,“若非你不甚中用,何勞鹿哥哥遠水澆近火?”


    宋又穀聽得此言,屏不住膺前一抖,血氣翻湧,硬硬吞口濃唾,抬聲喑嗚,“若非胥小姐既舍了自己性命,又舍了鹹朋山莊名聲,赤口白牙於葡山為柳鬆煙作保,我等哪裏需得做這個差使?又何必上趕著來欽山受罪吃苦?你若心疼你鹿哥哥,便同胥小姐計較去,莫再牽涉本公子一辭半字!”


    話音未落,宋又穀麵上一寒,長喝一聲,拍馬絕塵。


    聞人戰同胥留留對視一麵,吐舌赧道:“這泥鰍,此一時也不怕隕其公子名聲。”話音方落,口內輕嗤片刻,再抬掌一搔耳後,陡地衝胥留留詢道:“卻也不知,伍金台宿昔一死,他那失智寡母,該當如何?”


    胥留留聞聲,長納口氣,苦笑應道:“未離山之時,倒也聽伍金台言及,說是惡事頻發,實感石屋不甚安妥。早在幾日前,其便將寡母托送至遠房表親家中。其也…總算……做得一件善事,既為老母求了個好晚景,也免得我等見些個踣地唿天的淒涼。”


    “如此……甚好……”


    此言一出,二女對視,粉頰一黯,目華一隱,強顏佯笑,心下反見增欷。


    五十日前。


    欽山山腳。


    伍金台掐算著時日,近幾天時不時往石屋探看寡母,竭力作個左右承順,以期心安。


    這一日,酉時過半。伍金台前腳方入屋,便聞身後窸窣輕響。其目珠轉個兩迴,耳郭一抖,目瞼再緊,不消迴眸,已感斜後竄出一影,單臂高抬,寒光決雲。


    伍金台唇角微顫,單足立時後撤,腰胯一緊,低身佯攻來人下盤。然則虛晃一招後,其身子反是微偏朝外,足尖淺點,探掌便夠得灶台一根長筷,待手上掌了物什,這方迴身迎上來人短劍。無奈金木軟硬懸殊,當的一下,長筷應聲,立時斷為兩截。


    伍金台見狀,也不著慌,反是挺身來個前花後攪、左旋右轉,直將那斷筷舞得刷刷風起。


    來人冷哼一聲,平地飛身,短劍急下,直衝著伍金台便要來一式“泰山壓頂”。伍金台見勢不妙,急將手上半根長筷往來人眼目前一擲,一提袍尾,竟是直往一側石牆,蹭蹭蹭緣壁跂行兩步,動作之快,炫人眼目。


    來人見狀,掩麵止步,將劍尖一抖,哐哐放腳前追。


    伍金台一時無法,隻得單手操起鍋邊大勺應急。二人一長一短、一拙一巧;你來個緊迎速擋,我出個批亢搗虛,纏鬥良久,不見高低。


    一刻之後。來人吐納愈見不均,見難速決,這便切齒,疾聲怒喝,“枉你自稱孝子,難不成至今都未覺察,這屋內少了個人?”


    伍金台聞聲一怔,手上動作立止。環顧四下,不由倒吸一口涼氣;腦內急血下灌,將怒氣全換了憂懼,再化冷汗,點點透過毛孔散滲出來。


    “你……將我阿娘綁到何處?”伍金台濃眉一立,將掌內大勺往邊上一扔,自感山獄崩頹麵前,難逃滅頂,索性再不反抗,席地一坐,抱頭頹唐。


    來人嘖嘖兩迴,亦將短劍收了,兩手負後,於伍金台麵前緩步踱個來迴,輕笑一聲,懶應道:“小伍,對師兄這般疾言厲色,可是小師弟當守的本分?”


    伍金台麵色煞白,兩掌於耳側攢拳,一字一頓切齒應道:“你早為師父逐下欽山,此時,也莫耍那二師兄威風。我再問你,我阿娘人在何地,可還安然?”


    來人把肩一開,漫不經心打個嗬欠,待畢,麵上反見愉悅,不疾不徐,俯身附耳,“你阿娘現尚安康,莫多掛牽。然則,其究竟能多見幾日天光,多食幾頓餐飯,可是全看你肯不肯幫師兄一把。”


    “你欲重迴欽山?”


    “豈止?不僅要迴,還得大搖大擺地迴;到得山上,還得直往掌門位子上一坐,好生歇歇,把這憋了恁久的濁氣徹底驅散驅散,將欽山諸人欠了我的徹底清算清算。”


    伍金台輕笑兩聲,兩目赤紅,身子輕顫,抬掌一指來人鼻尖,口唇開闔兩迴,四顧再三,卻是久久無言。


    “小伍,範一點算準了我必得迴山報仇,我亦算準了他早在派內布了天羅地網,專等著我撲棱著翅兒往裏鑽。”來人下頜一緊,輕蔑笑道:“然則,縱欽山已如銅牆鐵壁,其卻漏了山下這可乘之機。”


    “你伍金台孝名遠播,十裏八鄉孰人不知?”來人探掌,輕扣伍金台肩胛,頭頸一偏,肆譏騰謗,“若非你一直扮著母慈子孝,伏低伏弱,又如何得了範一點信任,暗中學了第九式心法?”


    “那心法,我未獨占!”伍金台一掌陡地掐了來人脈門,屏氣攢力,起身一躍,直將來人撲壓在對麵牆上。


    來人冷哼一聲,也不顧腕上劇痛,五指著力,反將伍金台肩胛箍得哢哢作響。


    二人四目交對,俱是殺氣騰騰。舍了兵刃,就這般拚著蠻力,於一方石屋內跌對走拳,專撿著對方破綻,拳腳狠命往小腹腋下咽喉這幾處軟弱招唿。


    肉搏約莫半刻,來人終是受不住,高喝一聲,如振金鍾。


    “我死,她死!你死,她亦死!”


    伍金台聞聲,渾身發僵,定於原地,再不動作,唯不過氣喘如牛;沉吟片刻,竟是聲竭泣血,掩麵抽咽起來。


    “小伍,你便掂量掂量,範一點同你那失智寡母,孰輕孰重,孰近孰遠?”來人竊笑,抬掌一麵按揉腹皮,一麵低低輕嘶。


    “你已將第九式偷傳了旁的師弟,教便教了,我不計較。然則,你若不助我得了後麵兩式心法,再扶我登上掌門之位,怕是……”來人低聲罵了兩句,自往灶台邊,單指往鍋內一揩,再沾著些赤醬往口內一遞,稍稍吮吸,吧唧吧唧品個半刻,這才咽口唾沫,低聲笑道:“怕是這一頓,便是你娘給你燒的最後一餐。”


    伍金台屏著氣,虛虛一歎,唇角一抬,反是笑道:“布留雲,我便帶你迴欽山。”


    七日後。


    山腳石屋。


    伍金台低著眉,徐徐往灶內添著新柴。一旁,布留雲大喇喇翹著腳,有一口沒一口啜著冷茶。


    “小伍,如何?這都好幾日了,你可尋見漏洞?”


    伍金台麵上一黯,連連吞唾,半晌,方猛地迴身,抬聲喝道:“布留雲!你許下的說話,可會作數?”


    布留雲抬掌揩了揩下頜水跡,搖頭晃腦,腆顏輕笑,“我同令堂無仇無怨,何苦害她?你既助我達成心願,怎能誑你?”一言未盡,其濡了濡唇,口內咂摸道:“再說,此一時,你信也得信,不信,不是也得信?”


    伍金台口唇緊抿,鼻翼大張,深納口氣,卻仍感積鬱難舒,一邊搖眉苦笑,一邊左右開弓,啪啪數迴,直將自己麵頰抽得又紅又腫。


    布留雲眼睜睜瞧著,也不言語,反是將身子一縮,再將茶盞近了口唇,如同瞧著戲班子裏插科打諢的文醜,愈瞧愈樂,反將那陳茶咂摸出些新味兒來。


    “師父今日,便要閉關。”伍金台埋首膺前,麵上一派愁雲慘淡。“那大歡喜宮之名,你早也聽過。據說,其一夜之間,便以怪力無聲奪了薄山亂雲閣兩位前輩性命……師父聞訊,心下激憤,這才要閉關靜思。”


    布留雲目珠一轉,將那茶盞一擱,徑自喃喃道:“此一時,豈非天助我也?”


    伍金台一怔,低眉順眼,輕聲接道:“你這人,最愛使白錢,喫白飯,以大欺小,橫行無忌,平日裏沒少戲弄諸位師弟。即便我將你帶迴欽山,怕你也是難熄眾怒;既難服眾,何堪大任,又憑甚執掌本門?”


    “所以我才說,那大歡喜宮,出現的不遲不早,恰是時候。異教行兇,忠徒施救。然則,守真的,自守其真;冤業的,自取冤業。恩師死前,悔不當初;捐棄前嫌,委與重任。”布留雲目瞼一耷,冷聲調笑,“範一點死得其所,布留雲過往不究。好一出師徒如父子,生死見真心!”


    布留雲尖細嗓音,配著曲調哼唱兩句,搖眉恥笑道:“莫非,你尚以為,以你一己之力,能保得令堂同範一點兩條性命?”


    伍金台目眥幾裂,切齒低聲,“窮兇極虐,天地不容!”


    布留雲自是聽得仔細,然則,其全不在意,自顧自再道:“無論如何,此迴上山。我必得除了範一點,報其斷我前程之仇。至於你,便找個破綻,往他餐食中加上我這軟筋散功的靈藥,再將我於眾人眼皮子下偷運進密室去。”布留雲邊道,邊自袖內徐徐摸索出個紙包,巴掌大小,放腳上前,硬往伍金台手內一塞,挑眉再道:“你也莫作那婦人哀怨情態。事成之後,欽山派內,我這掌門還得好生使喚著你,將你打磨成我的心腹膀臂;屆時,咱們兄弟齊心,一起奉養親娘,保她晚景無虞。”


    四十二日前。


    欽山派,密室。


    範一點屈膝盤足,丹田提不起半分中氣,目灼聲啞,呆愣楞盯著身前布留雲,任膺內波濤暗湧,竟是隻字難言、一動難動。


    “師父,怎得,還沒參透?”布留雲輕嗤一聲,探掌便捏了範一點脖頸。


    “堂堂欽山範一點,細杖藜,寬袍袖,塵外客,林間友。既都看破俗世,日日囂嚷著欲作範蠡第二,何不將那幾招心法傳了予我?屆時你效個魯連乘舟、陶潛種柳,我得個蓋世之功、名成利就。你我兩不耽擱,皆大歡喜,豈不甚好?”


    範一點尚不能言,攢了全身氣力,方將兩掌抬起,攏於布留雲腕上,氣若遊絲,隻出不進。


    “莫要如此!”伍金台見狀,也顧不得甚功法招式,身子一仆,來個金剛撞鍾,一把抱住布留雲腰身,一頭正頂在其鳩尾穴上。


    布留雲探掌虛擋,卻不及伍金台動作急迅,腹中吃痛,低聲怒道:“你這一招,不異手刃生母!”


    此言一落,伍金台呆愣楞束手一旁,便似隻落須斷足的秋蟲,硬挺挺受著布留雲左右掌摑,氣斷聲吞。


    範一點兩臂擺撲,卻連起身亦是不能,口內嘶啞,聲低如蠅。


    “怪……怪隻怪……婦人之仁……未能……親手…清理門戶,……縱虎歸山……遺患無窮!”


    布留雲冷笑兩聲,一把推開伍金台,踱步便衝範一點而去。


    “師父,我還指著小師弟早晚給我送些吃食湯水,哪裏忍心打壞了他?你現在這樣子,可是泥菩薩過江,濫放厥詞,怕是小伍親娘也得跟著遭些苦頭吃吃。”


    範一點口唇大開,卻難多言,唯不過同伍金台兩兩相顧,又再凝眉瞧著布留雲將整個密室搜剔多番。


    再十日。


    伍金台近憂欽山,生恐惡人得誌,毒計害了範一點性命;外患寡母,又怕布留雲求之不得,將滿腔怨氣撒在自家阿娘身上。如此這般,進退皆難,矛盾輾轉,不由得食不下咽,夜不成寐。


    這一日,晚膳時分。


    伍金台方將飲食送入密室,結眉打眼,卻見布留雲膝跪地上,手捧範一點一腕,就唇其上,喉頭急動,吞咽不迭。


    “你……這是作甚?”


    布留雲聞聲,口內吧唧兩迴,側目一瞧,氣息惙然。


    “這幾日,生恐派內弟子生疑,也不敢令你多送水糧。然則,範一點閉關,飲食減半;那些分量,於我一人尚嫌不夠,何況一人份二人食?”布留雲長納口氣,探頭再往範一點腕上多吮幾口鮮血,一摸唇角,低聲笑道:“人言恨之入骨,餐肉食血。今日一試,方知仇人之血,實在香甜。”


    伍金台見範一點口唇泛白,麵無人色,側目再瞧,卻見布留雲於一旁胡吃海塞,風卷殘雲般將那食盒掃個精光。


    伍金台麵上一黯,放腳上前,待近了範一點,這便探手自袖內摸索出柄短刃,單手一顫,寒光凜凜。


    布留雲見狀,扺掌叱笑,“小伍,你也嚐嚐?正好,咱們兄弟一左一右,小酌怡情,豪飲隨性。今夜也可好生體悟體悟何謂‘師恩浩蕩’。”


    此言方落,卻見伍金台倏瞬割了自己左腕血脈,眉不皺眼不眨,將那熱血淋漓的腕子往範一點唇邊一湊,緩聲歎道:“師父……此迴……總歸是小伍害了你……”尚未言罷,已見範一點一抿口唇,傾身咬在伍金台傷處,大口大口吞咽起來。


    布留雲見狀,輕笑不迭,眼白一翻,徑自緩道:“生死關前,哪還有甚氣節臉麵、風骨尊嚴?”


    伍金台膺前起伏不住,應也不應,一味啞忍。腕上再痛,卻不哼一聲,唯不過定定瞧著範一點,輕聲喃喃,“師父,小伍此迴,實在無奈。人說忠孝不能兩全——寡母懷胎,千刀加身,萬苦嚐遍,小伍割肉以養,尚不能償;然則……”伍金台一頓,低眉垂瞼,淚眼婆娑,“師父授藝,恩同再造,小伍剔骨為報,亦難抵補……”


    伍金台口內輕嘶,目瞼一闔,暗查範一點舌尖如筆,遊走肌理。伍金台凝神靜氣,心下逐字細辨不迭,再也不敢言語。


    一炷香後。


    伍金台自感腳底綿綿,頭暈腦脹,緩將食盒收拾停當,側目直衝布留雲道:“明日,大師兄不讓我再來送膳。其當親來,連續十日,你且好自為之。”


    布留雲冷哼一聲,嗬嗬笑道:“可還記得上一迴,我效範一點聲音,自你那兒誑了三兩銀子?”


    伍金台側頰,暗往地上啐口唾沫,冷聲應道:“你這好本事,我自難忘。”


    話音未落,掉頭便走。


    廿三日前。


    申時。


    柳鬆煙提了食盒,麵朝密室,正欲抬聲請納,卻聞範一點低聲,一字一頓道:“此一餐,且令金台送入。”


    柳鬆煙眨眉兩迴,自覺怪異,卻也說不出個所以然,思及前幾日送膳,室內雖黯,倒也不妨瞻顧,隻消一眼,瞧個暗影,柳鬆煙便可篤定那人定是範一點無疑。既於密室內瞧見範一點,又同其言來語往攀談幾迴,音貌皆合,自己也懶作憂天之慮。


    柳鬆煙前後這般推想一番,自顧自搖了搖眉,也未審諦,更不深思,將食盒往門外一擱,放腳便尋伍金台去了。


    一炷香功夫,伍金台已是拎著食盒入得密室,一瞧範一點昏沉情狀,伍金台已是會意,將食盒往邊上一丟,抬聲怒道:“這幾日,你竟將師父害成這樣!”


    布留雲冷哼一聲,稍一勾手,示意伍金台將那食盒送至跟前;半碗羹湯下肚,布留雲抬掌胡亂抹了抹臉,撇嘴怒道:“老不死頑固的很!自作自受!如今,我也不再求甚心法口訣。今夜便送他見了閻羅,而後我便名正言順接管欽山,再不在這處躲躲藏藏,缺食少喝。”


    伍金台冷著麵,隻是探身近了範一點,見其雙唇龜裂,脫水泛白,懨懨然早沒了生氣。如此一見,心下何安?伍金台想也不想,又再割了自己左腕,以血為資,希圖續延範一點性命。即便其多活一天,乃至多撐一個時辰,於伍金台而言,也算善事。


    布留雲冷眼旁觀,候了一刻,方懶聲令道:“稍後,你且往柳鬆煙房上,再將其喚來;將那食盒放至門邊,由他送入。”


    伍金台身子輕顫,暗暗吞唾,不待迴應,又聽布留雲啞聲接道:“待柳鬆煙來了,你正好得了時機,去他臥房,將我這迷藥下了。”


    “你……”伍金台稍一側頰,右掌直指布留雲,隔空點個兩迴,卻又失了中氣,頭頸一塌,低聲哀道:“你既害了師父,難不成還要害大師兄?”


    “若不除他,掌門之位終歸輪我不到。”布留雲邊道,邊起身往桌前,取了其上雙鉤,眼內供養,撫摩不住。


    “這父鉤,我入門多久便念了多久。現如今,終入我手,我卻得上趕著送給旁人。”布留雲嘖嘖兩聲,將那父鉤鉤刃朝外,小心往膺內一攏,愛不釋手,可見一斑。


    當夜,已過醜時。


    布留雲暗將那父鉤同子鉤調換,事成之後,心下竊喜,大步流星自柳鬆煙臥房迴返密室。


    初一入內,尚不及言語,已感胸膺一顫。低眉細瞧,驚見劍光微寒,當心而過。


    布留雲兩臂稍抬,側目見身後一影,再聽其憫笑未收,喟歎連連。


    此一人,若非伍金台,能是何人?


    “二師兄,怎得這般不小心?”伍金台上前踱了兩步,目華一冷,抬掌便將那長劍抽迴,不待布留雲動作,便將劍身往其外袍擦個兩迴,又再嗤道:“凡事當留餘地,得意不宜再往。瞧瞧,此言誠不欺我。”


    布留雲目眥幾裂,兩掌染血,身子一歪,直撲伍金台所在。


    伍金台自不含糊,輕巧一讓,眨眉避過。


    “你……你不怕我殺了……”


    伍金台佯作驚怖,擺手疾道:“莫要傷我娘!莫要傷我娘!”話音未落,卻是陡改一副笑臉,一字一頓道:“二師兄,你們欽山上下,難不成就沒有一人懷疑,山腳那失智老婦同我的幹係?”


    布留雲癱在地上,探掌緩將唇角鮮血一抹,急咳兩迴,支吾詢道:“你…這…何意?”


    伍金台將袍尾一收,蹲踞在前,口唇一撅,搖眉苦歎,“十裏八鄉都知我是孝子。人欲握我把柄,以為要挾,那山腳石屋,豈非便是案上魚肉,任人拿捏?”


    “我這般明顯賣個破綻,還不是為了請君入甕?”伍金台五指一立,指尖狠插布留雲頭殼。“我伍朋,六歲伶仃,孤苦至今,何曾得過父母半分照顧?”


    此言一落,伍金台細細逼視布留雲驚惶神色,心下更見欣然,長籲口氣,徑自接道:“你捉的那老婦,不過是逃難途中相識。其失親兒,我無父母,且其幾遭磨難,過往諸事,全然忘懷。如此,我便正好借用。這般世道,她一花甲,風燭不定,老景誰憑?我佯稱其子,三年間供養周到,既可聊盡菽水之歡,也算廣積無邊之善,豈不皆大歡喜?”


    “好你個……伍金台……”布留雲氣若遊絲,兩目漸闔。


    伍金台挑眉冷笑,沉聲應道:“依我對二師兄了解,怕是那老婦,早已喪命你手才是。不過無妨,其已然物盡其用,莫說同門從未上心,即便問起,我也自有說辭應對。”稍頓,又再轉個話頭,吃吃笑道:“我幾忘了謝你,助我嫁禍柳鬆煙去。”


    “噢,我倒忘了,”伍金台輕拍腦門,低聲再道:“今夜欽山一眾師兄,除了六兒,水飯內皆添了你那迷藥。我隻怕六兒身子虛,奄奄思睡,萬一屙在榻上,豈不貽笑?我這小師弟,可是連他每晚的起夜時辰,都估得大差不差呢。這般一算,我也當真仁至義盡。”


    “那班師兄,個個希圖煙波鉤心法,何嚐真心待我?爾等不仁,我便不義。你真當那第九式心法為真?”伍金台掩口巧笑,指腹於掌背拍個幾迴,目露兇光,緩自牙縫擠出一句,“照著我那心法練,怕是你等來世也難得大成!”


    約莫盞茶功夫後,伍金台方探手往布留雲麵上,待感鼻息全無,這方抿了抿唇,後自布留雲懷內將那調換過的子鉤取了,起身踱步便往範一點去。


    “師父,”伍金台將子鉤擱置一邊,探手往袖內摸索片刻,陡地掇提出個竹筒,圓口一開,方見其內滿是馬蛭,最大的,怕是足有半尺。


    “小伍這輩子,吃了太多的苦,受了太多的屈。偏我打小便倔,不肯認命。朝齏暮鹽,我豈心甘?”伍金台邊道,邊用木箸將那水蛭一條條夾出,分別布在範一點兩腕及脖頸一圈。


    “布留雲前腳下山,我便心知,設了三年的局,終到用時。”


    伍金台聽得範一點咿咿呀呀猶如蚊音,半天說不成一句整話,這便暫空一手,往唇上一豎,噓聲不住。


    “師父,這般妙計,我也隻能跟您這將死未死之人說說。如此籌謀,無人賞識,小伍深覺惋惜。”


    “是人,便有弱點。小伍自不例外。隻是,我若造個虛假軟肋,大大方方擺在明處,又有何人以為不真,還會暗裏探我底細?”


    “前有布留雲,又來歡喜宮。想是老天憐見,終要令我翻身。順水下船,省了我多少氣力。”伍金台將那水蛭密密麻麻置於範一點身上三處,起身退個兩步,抱臂輕道:“稍後還要委屈您,來個身首異處。如此,也好顯一顯那異教辣手。至於布留雲,其一來助我嫁禍柳鬆煙,除了障礙;再來,若非他毫不知情,跟我分唱紅臉白臉,師父您斷不會迫於危急,將最後兩式心法那般秘密傳了給我。念其有功,暫留全屍。”


    “你……你……”範一點十數日間失血不住,現再被那馬蛭所擾,更感心力衰竭,汗若流漿。


    “數日之前,我以十兩紋銀,買得一奴;雕青其麵,以亂視聽。待我割了您的腦袋,包裹妥當,便拋往山下,那奴兒依我之言,現下早於東麵候著。”


    “而後,便當是異教逞兇,忠徒豪勇。”伍金台唇角勾抬,闔目歎道:“首徒不肖,連同異教,弑師奪位。小徒忠勇,火眼識兇,怒鬥元惡,尋迴恩師首級。”


    伍金台嘖嘖兩聲,見那馬蛭已然飽吸鮮血,身子脹大,這便近前,舉火燒燙,一隻隻順次取迴。


    稍頓,其同範一點無言以目,搖眉一笑,緩將那子鉤取了,一前一後,嗑碴一聲,正將範一點頸部馬蛭所留痕跡連同人頭一並割下。


    範一點身首分家,四圍卻無半點血跡。


    伍金台哼笑一聲,循著脖頸通路,再將筒內馬蛭重又塞迴範一點腹內。後則探手,於袖內摸索出大袋粗鹽。想也不想,立時傾入範一點腔內。


    水蛭遇鹽,眨眉化水,哪還尋得到半點痕跡。


    伍金台一手舉著火折子,一手提著範一點首級,探看片刻,陡然失了興致,哼笑一聲,口內嘖嘖不住。


    “我連劄工亦順手除了,待再將那奴兒殺了,何人能往何處探查蛛絲蟲跡?”


    話音方落,伍金台輕歎口氣,將掌上首級前後擺蕩兩迴,麵上說不出是喜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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