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廿一年年末(一八四一年),村裏來了一架馬車,趕車的似乎是個念過書的人,頭戴瓜皮帽,身穿青緞長袍,車裏坐的是一個年輕女子,懷裏還抱著兩個孩子,看起來和趕車的是一家子。


    這家人,到村裏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人蓋房,大件小件從車上搬下一大堆東西,有不少東西都是這個村最有見識的去縣城次數最多的人連見都沒見過的東西。


    舊社會,村裏人都是很樸實很熱情的,雖說不認識,但對這家新遷到村裏的“見過世麵”的人確是歡迎得很,當時村裏主事的常老喜不但親自擺灑給這家人接風,還打發村裏的壯丁們給這家人蓋了兩間房,而且分文不取,這家人也是感動得很,從此這趕車的“老板”便在自家開了私塾,不但免費教村裏的娃子們讀書識字,還免費給村裏人診脈看病,代價是娃子們的家裏給點糧食能讓全家人糊口就行。


    據這個車老板自己交待,這家人姓丁,名叫丁一,因為其有學問,又懂得號脈治病,不出半年,在村裏的威望很快就和主事的常老喜不相上下了,這常老喜也是個愛交朋友的人,也不管自己一把年紀了,直接就和這個丁一拜了把子,從此,村裏人便開始稱唿這個丁一為丁當家,常老喜幹脆就退居二線了,村裏大事小情一律由丁一拿主意。


    道光廿二年年關(一八四二年),村裏幾個去集上換年貨,忽然看見城門口裏三層外三層圍的全是人,施恩縣是個小縣,交通閉塞,長年累月也沒什麽大事,現今這裏三層外三層的人,莫非是縣裏又有招上門女婿的?幾個人湊上前一看,原來是張畫影圖形的緝拿罪犯的布告,布告下麵印著鮮紅的大印,這幾個人雖說不識字,但布告上的人可認得,這不就是自家村裏的丁當家嗎?


    這一下對於這幾個樸實的山裏人而言,可真是猶如晴天霹靂一般,村裏當家主事的人是朝廷欽犯!?我的娘啊!犯的啥罪?殺人放火?打家動舍?不像啊,那丁當家的就是個讀書人,手無縛雞之力,別說打家動舍,村裏的山貨天天就在當街晾著也沒見少啊?


    這幾個人裏有個叫常四山的,膽子比較大,為人也豪爽,他爹娘得病都是丁當家給治好的,自己的兒子也在丁當家的那裏念書,所以覺得布告上的人至多是長得像丁當家,肯定不是丁當家本人。為了證實自己的想法,常四山便找了個看上去似乎有點學問的人問,布告上到底寫的是什麽,那個畫影圖形的欽犯姓什麽叫什麽,犯了啥大罪,這布告咋都貼到施恩來了。


    其實常四山問的這個人也不識字,但當著這鄉下人又不好意思說自己也不識字,便開始跟常四山胡編濫造,說布告上的人姓下,因為這丁字跟下字差不多,這哥們想了半天隻想起了個下字大概是這形狀,犯的是謀反的大罪,要斬立決,還要株連九族。


    常四山也不知道什麽是斬立決什麽是株連九族,但一聽布告上要抓的人不姓丁,心就放下了,和幾個人換了一些白麵便一起迴了常家營,但這常四山多了個心眼,迴村後讓這幾個人先別跟村裏人提布告的事,而是自己一個趁半夜偷偷摸到了丁一家,把這事說了一遍。


    而讓常四山萬萬沒想到的是,這丁當家一聽布告的事,還要株連九族,臉色一下子就青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差點背過氣去。這下可把常四山嚇壞了,俗話說做賊才心虛,莫非布告上的人,真的就是丁當家的?


    喂了兩口水以後,丁一漸漸的恢複了意識,撲通一聲就給常四山跪下了,聲淚俱下的哀求常四山千萬不要把這件事說出去。當家的給自己下跪,況且人家還有恩於自己,這在舊社會來講可是折煞陽壽的事,丁一這麽一跪,嚇得常四山馬上跪下磕起了響頭,連唿當家的不敢,當家的不敢。


    和常四山互相攙扶著站起來之後,丁一聲淚俱下的講述了一段讓人哭笑不得的曆史。


    原來這丁一,本是北京城最有名的算命先生,此人生性聰明,十三歲便學得洞徹陰陽之術,十四歲已經在天橋擺攤給人看相了,這丁一本不姓丁,丁一這名字隻能算是個“窺名(所謂窺名,就是窺探天機時用的假名)”,至於自己的真實姓名,丁一從來沒跟任何人說,除了爹娘和師傅以及幾個密友以外,基本上沒人知道,但整個北京城的人幾乎都知道天橋有這麽一位丁神相,看相測字百卦百靈。


    丁一看相,首先要給客人約法三章,第一不卦生卒,第二不卦子嗣,第三不卦恩怨,因為這三種問題,都屬於一等一的天機,不論是不說還是瞎說,客人都會說你算不出來或算得不準,砸自己家牌匾,說了的話就折自己陽壽,所以丁一幹脆就不算,用句現代的名詞,應該算“自我保護意識強烈”了。


    俗話說,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道光廿一年十一月的一天,丁一大清早一睜眼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本想給自己卜一卦,猶豫了半天還是決定算了,心想自己就是一算命先生,能有啥大事,這算命先生一般情況下不願意給自己卜卦,就如中醫都不願意給自己號脈一樣?


    穿上鞋,剛準備下地洗臉,忽然外邊亂哄哄一陣腳步聲。


    “開門開門!”敲門者的聲音就跟債主可算找著了躲債的主一樣,恨不得把這兩扇破木頭門砸爛完事。


    “誰啊?”丁一自己下地開門(當時媳婦剛生了孩子,還在月子裏,所以不便下地)。


    “哎...,你們這是?”丁一傻在了當場,兩條腿開始不由主的哆嗦。


    門外,清一色穿著明緞子短襟的差人(禦林軍)已經將丁一家團團圍住,這丁一就是個看相算卦的,哪見過這陣勢啊,嚇得當場就跪下了,一個帶頂戴的差人頭頭二話不說就讓丁一趕緊收拾算卦用的家夥,然後讓人把丁一架上了一乘密不透風的小轎子。轎子上,丁一偷著給自己算了一卦,結果算出了個“黑雲蔽日,江河斷流,野火焚山,白浪覆舟”的絕卦之象,嚇得這丁一差點在轎子上大小便失禁,不過事已至此,無論如何也隻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在一個自己從來沒見過的園子裏,一個自稱叫“坤親王”的人號稱自己剛入軍機處,想就大清朝和英國人的戰事讓丁一卜一卜國運,說大清朝和英國已經打了兩仗,均以失敗告終,這第三仗到底打不打,還是認敗賠款,皇上很是苦惱,所以想向丁一請一卦,算算若是繼續打的話,這大清朝究竟勝算幾何。


    丁一是幹嘛的?看相的,眼前這人雖說以王爺自居,但在丁一看來,此人額寬鬥甲,地角方圓,目若巷梭,九五之湘,明明就是當朝天子。


    這一來可把丁一嚇壞了,當時,英國人因為林則徐虎門銷煙的事大興兵閩粵,定海、閩粵兩仗可以說是一邊倒的結局,大清朝的軍隊幾乎全軍覆沒,而英國人的傷亡僅為個位數,按這種懸殊的實力推算,第三仗若是打的話,結局是勝是敗,基本上不用卜卦就能猜個八九不離十。但人都有個毛病,就是好大喜功,丁一不是傻子,在當今萬歲爺跟前說第三仗必敗,腦袋八成就保不住了,況且國運為天機,泄此天機的後果可不是折壽這麽簡單,所以這一卦若實話實說,不論皇上高興不高興,都是個死,一陣思想鬥爭之後,丁一決定為了自己和老婆孩子的性命,在皇上跟前說一次謊話。


    為了不惹人懷疑且不露破綻,丁一這一卦是用先天卦卜的(先天卦,全稱“先天演卦”,演是演變、演衍的意思。相傳伏羲創先天八卦,周文王被紂王囚禁的時候,將先天八卦演衍成為了後天六十四卦,真正的先天演卦,據說是最難掌握的卜法,但也最準),得出的結果就不用說了,但丁一跟皇上說的卻正相反。


    聽丁一說這第三仗能勝,皇上雖說將信將疑,但還是挺高興的,賞一千兩銀子後,讓丁一離開北京城,永遠不要迴來,且要對此事守口如瓶。這一來可正中了丁一的下懷,被送迴家後,丁一連夜帶著老婆孩子離開北京城,幾經周折才來到常家營。


    後來,中英之間果然又較量了一次,結果仍然以大清朝慘敗而告終,並且簽訂了喪權辱國的《南京條約》。雖說丁一並不知道這些消息,但從當初先天卦中“一人引得萬骨枯,一魂牽得萬命殉”的卦象看,不定有多少將士因為他的這個謊言而命喪疆場了。


    每每想起此事,丁一都會捶胸頓足惶惶不可終日,到常家營以前短短的一個多月裏,丁一仿佛忽然間老了十歲一般,白頭發一把一把的生,誤國之謊啊,生靈塗炭不說,光這件事本身也是欺君誅九族的大罪,一個普通人,如何承受這種良心上的譴責與思想上的壓力?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鬼市紮紙鋪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錢二翹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錢二翹並收藏鬼市紮紙鋪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