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華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他已不再是以往那個芳華絕代的男子。衰老與疾病已將他的身子弄得殘破不堪。

    他拒絕照鏡子,總是蜷縮在屋子裏咳嗽,他跨出門檻出來活動的次數越來越少,卻習慣性地望著壹兒的背影發呆。

    我知道他在追憶自己的以前。

    ······他曾也是一風流倜儻的少年郎。

    我忘不了他每次見完壹兒後的那個神情。殊不知,他眉宇間那抹憶往昔的愁緒,長睫毛遮住的每日愈發黯淡的眼神······這些都讓我心裏的沉痛一天勝過一天。

    壹這麽聰明的人定也是將這一切都看在了眼裏。直到有一天他向我辭別並很婉轉地說離莊有許多時日了,得迴去打點一些事宜,我也沒有出言挽留,他像是早就料到了我的反應,便淡笑著把其他公子都一起帶走,唯獨留了懂醫術的貳兒替我幫忙。

    叁兒和陸兒自是不樂意了,一個光用吼的,另一個扯著我的袍子扭捏了半晌才被人拖著走了。

    宅裏的人少了,也恢複了以往寂靜的環境。

    屋子空了,我有了大把的時間照顧芳華,悉心地照顧著他。

    他對我由冷嘲熱諷變為不搭理了。

    茶不夠燙,沒有韓子川泡的好喝,衣袍太暖和,料子太厚硌得他身子疼。

    他可知道,以前三個人住在這間宅裏的時候,他的衣食住行都是我來做並沒有假以他手,韓子川也隻是偶爾端著給他送去。就算他吵他鬧他不搭理我,他怎麽待我都行······隻要他好好的······

    可就算是如此,他身子卻仍舊一天天虛弱,眼角下的痣顏色深沉已是無法改變的事了。

    而對於這即將發生的一切我感到了從來未有過的茫然與惶恐不安。

    宅裏所有的書卷都被我翻遍了,除了那一絹布以外再也沒有芳華獸的記載,偏偏那一絹布也闡述得不夠仔細······

    難道隻能眼睜睜看著他病死麽,誰能告訴我,如何才能保住他的命。

    我靠著門身子緩緩蹲了下去,失聲痛哭了起來。我從未感到如此無力過······滅頂之慟也不為過。

    一雙手悄然按在了我的肩上。

    我突然一驚,忙垂頭拿袖子擦了眼角,“義父麽,你要什麽······我這就去給你準備。”

    “主子?”貳兒俯下身

    子很擔憂地望著我。

    我扯著嘴笑了,勉強擠了笑。

    我怎就忘了,他已經病得沒力氣起床了。

    “芳華他的身子好些了麽?”

    他默默地搖頭,望著我,欲言又止。許久許久後他才說,“主子,你最好去見一下芳華公子。”

    “莫不是······”我睜大了眼睛,驚恐之色流露了。

    “他說······”貳兒悄然鬆開手,也不敢看我,聲音很輕,“想見你。”

    我的腦子裏嗡嗡作響,僵硬著身子推開他,一鼓作氣闖了過去,風颼颼吹亂了我的衣,推開了門······步子也緩了下來。

    幾天了。

    他還是躺在床上維持那個姿勢不動。

    我走了過去,隔著錦衾輕輕握住了他的手。芳華的氣色很不好,卻仍扯著嘴,笑了一下。

    已然是深秋了,很涼,他的指也沒了溫度······

    我很怕,他就這麽離我而去。

    義父他側身臥在榻上,輕柔且滑的錦衾貼著身形,微有銀絲滑出被褥鋪陳在枕頭上,依舊如水般滑,隻是黑發與銀絲交雜徒生萬端無奈。

    “芳華,你有沒有想吃的東西?紅蓮要不要······或者,你知道麽後院開了許多不知名的花,就是你常去的那個地方,我給你摘······”我哽住了喉。

    這會兒他像是被我吵到了,翻了個身,眉宇間疲乏之色表露無遺,被褥勾勒出的瘦弱身子是那麽單薄,這像利刃一般狠狠的刺在我的心頭,絞得我痛得無法抑製。

    心很酸。

    一股鹹澀的暖流淌過喉痛,我眼眶止不住熱了。

    “你這又是怎麽了······”一聲微弱的聲音傳來,帶著淡淡的笑意,“我還沒死呢。”

    我恍惚地看著他,笑入了眼且很是溫暖。他已經許久沒這麽望著我笑了。

    窗外蕩著醉人的香氣,風吹過,一陣桂花雨,偶爾有一片,落在他枕邊,色澤金黃的桂花碎瓣,他眯眼聞了一下,悄聲說:“伊人又為誰歸。”

    我挨著床,坐在地上,輕聲問:“風大······我沒能聽清楚,義父您再說一遍。”

    “酒······明年花開又喝不到你釀的酒了。你不在的日子我也試過······可是卻沒你十分之一好喝。下次釀酒,你就取這個名字。”

    我破涕而笑:“你這個酒鬼。”

    他輕笑了笑,“勺兒,讓你照顧我這個老頭子,難為你了。”

    其實,

    你一點也不老······隻是臉龐稍顯消瘦。

    芳華,你還是第一次我見到你時那般清雅濁世,你是我見過最美的男子。

    “別說了,身子弱。你先睡一覺。”我手輕輕撫上他的臉,指都忍不住抖了。

    “有些話,我想說。”他掙紮著想起身,卻無力地倒著,大口喘著氣,“勞煩你······扶我起來。”

    我傾身為他立好靠枕,攙他起身,半躺在榻上。

    他的身子沒有以往那麽軟了,衣袍下空蕩蕩的,骨頭硌得我有些疼,心在那一刻,徒然一縮緊,悶痛湧了上來。

    我的手被人輕輕觸了,他自始至終都無聲地望著我,極為專注。

    “自我見到他們的那一刻開始,我就知道你會被好好照顧著,他們······都是好人家的公子。”

    芳華······

    我隻要你,隻想永世陪著你。

    “我記得你喜歡吃熱乎乎的白麵饅頭。”他仍是在笑,聲音漸漸緩了下來,似乎已疲憊得眼都睜不開了,“勺兒,你明早想吃什麽······等我身子好了,就為你做。”

    “你會好起來的······一定。”

    絹布上說,若成年獸不墮紅塵心如明鏡,可長命乃修仙。動情者便如荒草,歲歲枯榮,浴入火海,反複輪迴。

    可他躺在榻上,氣息微弱。眼角下的淚痣已全然黑了······

    “芳華,你不會有事。”

    他闔上了眼,上氣不接下氣:“死後。替我······將屍骨捎給子川。”

    我默默地拿帕子給他擦著汗。

    心卻像刀絞一般陣陣疼痛了起來······芳華,你這樣把我置身何處,為何忍心傷我到這等地步。

    我摸著他皺起的眉,看著他堅毅的眼神,心中有萬端的無奈也隻有妥協。

    我哽著喉嚨說:“現在就去給你找他。”

    你當真這麽愛他,

    我就用他的血,來救你。

    一隻手卻隔著被子緊緊地握住了我。他手上的皮膚暗然,指極瘦······他像是用盡了所有的力氣握緊了我,他眉峰微蹙就這麽專注地

    望著我,像是在哀求著什麽,眼裏隱隱有淚光,嘴抖著無聲地吐著兩個字。

    可是我視線裏早已一片模糊,無法辨別了。

    芳華,我將用盡全力,就算對方是皇帝老兒······我也要把他從龍椅上拽下來給你送來······

    庭院內,微有寒蟬鳴。

    大廳內,我神色微有些凝重,心緒不定地低頭抱緊著懷裏的東西。

    “主子,你這是要去哪兒?”

    “自然是收拾包袱離開。”

    “有句話我不知當說不當說。”貳兒疾步上前握緊了我的手,抬眼緩慢卻很堅定地望著我,聲音很輕像是怕驚擾到我似的,“我曾在祖宗傳下來的醫書上看到過關於芳華獸的記載,華公子他失血過多,情傷很重,痣已成墨,怕是活不了多久時日了。”

    “這我早就知道了。”

    貳兒低聲道:“你······應該多陪陪他。”

    “你想讓我就這麽看著他死麽。”我視線靜靜地注視著他。他似是有難言之隱,望了我一眼,沉默不語。

    難道想讓我什麽也不做,隻是傻傻地看著他······我隻能守著最愛的人,待他在我懷裏長眠不醒?

    如今他十日已如凡人一年,我已眼睜睜地看著他步入中年老年,我與他共度所剩無幾時光,而他所念念不忘的人,並不是我。難道讓我就這麽揪著心看他欲火華為枯木麽······未免也對我太殘忍了。

    芳華獸被情傷隻能用情救再輔之血。

    對了,血······

    “貳兒,你們祖輩都是醫學聖手,你的血也能治百毒,是麽······”

    他一笑,眼裏像是很受傷,單膝跪在地上,說的話也輕:“你也說了是治百毒,我的命是主子救的,倘若主人有什麽吩咐,貳兒定是萬死不辭······隻是華公子他不是凡人,也並非中毒。”

    是啊······

    我糊塗了。

    【二】

    是啊······

    我糊塗了。

    “不過你是藥王的徒兒,想必定能想法子暫時保住芳華的命。所以······”我緩緩一笑望著他,“在我迴來前······請務必要保住他的性命。”

    貳兒就這麽跪著,呆了呆,仰麵望著我,一臉的不可置信,“主子這是準備去宮?!”

    我身形筆直,卻沒有出聲。

    視線遙遙地注視著遠方。

    那兒是一片繁茂的竹林,碧竹深處的坡上有一堆被人雜亂擺放著的枯樹枝,而它們擋住的正是通往外麵的世界唯一的出口。

    曾幾何時,芳華支支吾吾地告訴我這兒無路下山,又費盡心思地背著我,手腳笨拙地擺弄著那堆枯枝。

    如今想一想還真是讓人窩心。

    芳華獸皆為雄獸,性安,獨居······

    獨居?

    我難免忍不住發笑,手指握牢衣襟下擺,嘴抽著咧一下,卻覺得分外苦澀。

    本該愛獨居的芳華卻千方百計把我留在身邊,難道人愈到中年即將老去的時候,就愈發的貪戀紅塵瑣事。

    或許他是留戀著這凡世的。

    他想找個人陪,可我終不是他期盼想見的那個人,隻能讓他病情愈發嚴重。

    “主子,您臉色有些不大好,需不需要我給您把個脈?”貳兒小心翼翼地問。

    我黯然失色,彎腰扶起他,替他拍著灰,輕聲說:“貳兒,你要記住······芳華最喜歡後院碧池旁的紅蓮花,隻要嚐一點他的心情就會變得很好。他的茶需要很熱的水來泡。或許他一整天都不願意說話,可記得多與他說說咱們平日裏在江湖上的一些趣事,他很願意聽,可總會表現出不耐煩的神色······他就是這麽別扭的性子。”我輕輕環住他,頭枕在他肩頭,渾身顫著,淚卻從眼眶裏越流越多止也止不住,“貳兒,替我照顧好芳華。”

    此一別,不知何時才能再見。

    我沒有驚動芳華,此番走的是後門,備了包袱便逃也似地出了竹林去了鎮上。

    雖然小鎮比較偏遠離皇城也不近,可這街坊四鄰都喜氣洋洋,我孤身一人漫步在街道上,隻覺得這塊地方與我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我擱了包袱,在茶館裏坐下了。

    “小二,來一壺茶。”

    “好嘞,客官。”

    那小廝機靈得很,擦了桌子,拎著壺水給我添了一杯。

    隔壁一桌客人正談得歡暢,聲音很大,整個茶館的人都能聽到了。

    “聽說了沒。皇上五日後就要迎娶鎮國大將軍的小女兒了。”

    我一抖。

    “可不是,戚將軍握著兵權又是朝廷元老,這女兒也長得水靈,

    聽說過幾日宮裏就會派人去府裏接。”

    “呸!你說長得水靈你又沒見過,將軍的女兒能和大家閨秀比麽,說不定還能使刀弄槍。”

    茶一入口,苦澀無比。

    我沉默了,覺得茶館裏的喧囂的氣氛與濃厚的體味讓人有些反胃,丟了銀子轉身就走了。

    一路上也來不急著去其他公子們那兒,站在集市上望了望,對麵有錢莊鬥大黑字的牌匾寫著“壹家錢莊”,左下角還有一記金燦燦黃澄澄的“逍”字樣。

    我踱了進去。

    一個夥計眼色極好,迎了上來,卻看我這一身輕便男裝不知道該喚小姐還是公子隻是垂著眼笑嘻嘻地說:“這位客人好麵生,可是來取銀子的?”

    我也不多言,從袖子裏掏出一枚玉佩扔給他。

    他開頭像是不太明白,翻著玉仔細看了之後,神色大變,急匆匆的就捧著往屋裏頭趕。

    不一會兒,掌櫃的便出來了,一個大約四十多歲的中年人,看著挺厚道老實的,雙手抖著將玉佩親自送還給了我,還不住地拿袖子擦額頭的汗,恭敬地站著,“不知是主人來訪,多有得罪。”

    我頷首,拿了夥計從一旁遞來的紙,挽著袖子在上頭寫了個數額。

    “逍閑人他老人家身子還好?”

    我一挑眉,吐了兩字:“還成。”

    落款停筆,把玉佩拎在手裏,摸索了一下,在隱秘的邊緣處沾了朱砂,在紙上印了下去。

    一個小楷體“逍”。

    “給我去取這麽多數額的銀票。”他忙應了,小心翼翼地把紙撚在手裏看,我又喚住了他,從懷裏拿了封信,“對了······把這個一並交與壹老板。”

    他收得誠惶誠恐,“七公子慢走。”

    我哂一笑,也沒閑工夫與他們話家常,轉身便告辭了。

    出了門,沒走幾步才發現,壹這家夥居然把商行與錢莊的分號在這小鎮上開了幾處······估計是擔憂我離了他們過得不習慣,此舉雖有些浪費人力精力但好歹也想讓我有個照應。

    心裏有些悵然。

    惆悵之後,便是躊躇滿誌。

    我將銀兩揣在懷裏作為盤纏,買了匹馬,奔著皇宮的方向一路快馬加鞭。這會兒我滿腦子想著那些公子們曾在宅子裏與我說的話,懸崖上那次遇劫後,皇上帶著昏迷的我迴了宮,崖邊的打鬥多留下的任何的

    蛛絲馬跡都被銷毀了。而自我被人擄出宮後,皇上也沒派人大肆找,宮裏封了消息,沒人再敢提及,仿若消失的不是一個即將當上貴妃的人,而是一個平凡無奇的宮女。這一切本已經很奇怪了,可我萬沒料到,在芳華病得快要死的時候,我出鎮的那一天,居然聽到了韓子川要大婚了的消息。

    大婚的對象還是韓子川一直所抗拒的人,與他結成親家的那個人甚至還是那次遇崖遭襲的罪魁禍首。

    我發現自己正陷入一個迷霧中,尋不到出路。

    這一切,隻有等我進了宮,才會有個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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