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的與其是謙辭、是撇清,到不若說是實情、是抱怨。陛下幹放著相位不用,倒派儲君日日銜憲,在部中輾轉。隻是這六部之中,規定死了他又隻能前往戶工二部。此二處位卑事冗,有功不賞,有過必罰,一麵輕易桎梏了顧思林,一麵又輕易桎梏了東朝。”他轉向地上還剩的七枚栗子道:“若是你是東朝,可還有餘力想這朝三暮四,或是朝四暮三?”

    長和隨他一樂,撇去此節不提,隻是又將此次京察各處的遷轉一一報告給定楷,此事頗為繁瑣,難得他記性好,手中又拿著提辭,不時看看,將省、部、台、衛的變動與定楷說下來,也耗去了近一個時辰。定楷在一旁蹙眉聆聽,隻覺皆是正當移動,並無甚蹊蹺,才微微安放下心來。正在迴味中,忽又問長和打岔道:“此次遷入蘭台的舊翰林,臣皆按王爺鈞旨,各有奉獻。隻是臣想著,時已至此,主持京察的吏部天官朱緣朱大人處,王爺可要預備下些什麽?”定楷擺手道:“此人你不要去招惹他。”長和奇道:“臣一直奇怪,此人是李栢舟的門生,太子素無收納之意也在情理間,為何王爺也要退避三舍?”定楷道:“你隻知其表,太子不近朱緣,並非李栢舟之故,李氏門生故吏亦多,東朝豈有一一諱避之理?何況他當日任張陸正佐官時,與張頗為親近。”長和思想了半日,問道:“他是陛下之人?”定楷笑道:“我隻知道他是朝中第一聰明之人。”

    兩人說笑了一迴,定楷站起身來,伸了伸懶腰,問道:“還剩何處?”長和也隨即起立,答道:“餘下兩坊、詹府和地方。殿下若欲早些安歇,臣不妨明日再與殿下說明。”因牽記太子近臣,定楷踱了兩步,仍道:“既然如此,你先將坊府說了罷。不必拘禮,你坐下,邊吃邊說。”長和應了一聲,自然不敢造次,慮他已現疲憊之色,遂匆匆將兩處的人事變動與他一一報告了,又總述道:“坊府設官雖不不多,單論變遷之巨,卻異於他處。”定楷嗯了一聲,以示知情,解釋道:“這兩個衙門的名額原本多是加官,以係東朝與廷臣。及至今上不欲如此,遂成供翰林轉徙之所,其間皆做得是無情流水官,不足為奇。”長和笑著答應道:“是。”將手中冊頁整理收好,留在定楷案上,隨口又說笑道:“說是無情流水,其間也有磐石未肯轉移。”定楷已經低低打了個嗬欠,問道:“此言何解?”長和笑道:“無他,詹府的人前後已換了三茬,聽聞隻有一個主簿安據其位,六年間未升未落未轉,年年考功,皆是平常兩字。詹府內專門有人替他寫下個對聯,道是:考語稱職,稱職詹士一時韌。績效平常,平

    常主簿萬古長。就連新任的副詹赴衙,還是向他請教的衙內規矩。”定楷笑道:“天下原是有這等不長進的人。”又道:“我今日不知怎的,頗覺倦怠,你也先行退下吧。這些東西,你都撿迴去晚間胡亂用用吧。”長和答應了一聲,喚入侍者侍奉他浣洗,一麵自己將盆上栗子拾盡,方想告退,忽聞定楷問道:“即便考語年年隻是平常,足夠兩屆,也當轉移,或升遷,或入別衙,為何仍居彼位?”長和不知他為何提到此節,一時愣住,答不出話來。隻見定楷將巾帕敷在麵上,悶聲道:“我記得當日在宗正寺,何道然提議,太子千秋,前去相賀的似乎便是一個主簿。”長和試探詢問道:“殿下?”定楷移開手巾,擲於金盆中,問道:“彼主簿可是此主簿?”

    西窗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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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關於升級鶴3.0的聲明因我家母上窮極無聊,想看《晴雨錄》,我隻有先把本坑填完,免得總是被追殺。因為實在太看不上前文,故填前改動。本文有過一次小修,即現在網上流傳的這個版本,我們稱之為鶴2.0版,這次這個版本便是鶴3.0。本人在此嚴重聲明,請升級官方最新版本鶴3.0。關於改動的方麵大致如下:1,名物、服飾、藝術、風俗一律從宋,宋後的典故仍舊不會出現。2,典章、製度、禮儀一律從明初。3,嚴峻聲明,是大改,非小改,不但牽涉名器,亦牽涉情節人物,後文也會根據前文的修改而發生相應變化。所以列位看官,如果囧,請深囧,如果看,請重看。不按本說明進行操作,所造成的嚴重後果,本人一概不付責任。4,隨意越獄造成的係統損壞,不享受售後服務。以上。梁園。西元二零一三夏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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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和差出的人再為定楷帶迴消息,已經是一旬後事了。定楷和長和一同聽完,屏退來人,搖頭道:“幾天才打聽出這樣幾句話來,不如孤自己去問的清爽。”長和道:“此人的科第、鄉梓、行狀、轉遷經曆都已查清問明,王爺還想知道些什麽?”定楷手中捏著一柄泥金紙折扇,用竹扇骨敲了敲他頭頂的襥頭,道:“事情一糊塗,你也跟著糊塗不成?知道他是什麽人,向東宮走過幾趟,這種張張口的差事誰不會辦。要緊的是要知道,為什麽。”長和恍然大悟道:“王爺是說,為什麽,偏偏是他?”定楷背手在書室內踱了兩步,道:“我們滿打滿算,即便靖寧二年他入宗正寺時與東朝

    方結識,迄今已過五載。東朝善疑,此人看來履曆平常,人才亦平常,他有何德何能何機緣,能得東朝如此青眼相加?光靠在龍潛於淵時獻了個壽,東朝的脾氣怕絕不會是這樣的罷?”長和忖度片刻,點頭道:“王爺這麽說,臣就想通了,臣想了想,要查出來為什麽,要先查出來是幾時——他和東朝是何時開始交通的。以後萬絲萬縷,方好提綱挈領理出頭緒來。”定楷道:“這話才有點入港,你就慢慢著手去辦吧。”長和道:“眼前正擺放著一條明路,那人六年前便在西府,王爺一問不就知曉?”定楷擺擺手道:“局勢尚未到。不到不得已時,不到去問她時。長和,我問你,你知道我二哥究竟敗在什麽事上?”長和笑道:“是王爺的嫡親兄長,臣不敢妄加點評。”定楷看他笑道:“你和我來君君臣臣這一套,小心我真和你也君君臣臣。”長和向他一笑,並不言語。定楷道:“言者無罪,直言不妨。”長和低頭想了想,這才斟酌詞句,笑道:“臣忖度著,大約是四個字——自以為是。”

    定楷笑笑,不言讚許,道:“這話說得有點意思,但還是浮於淺表。往透徹裏講,我的二哥敗就敗在,從始至終他都隻是個凡夫俗子,到頭來沒能夠看透天心。陛下是不喜歡太子,但這麽多年來,陛下最想做的事,絕不是廢太子。或者換句話說,陛下隻要做到了他真正想做的事,他就根本不必要廢太子。其實,陛下和太子的關係,遠比旁人看得見的要複雜。”他擺弄著高麗紙折扇,蹙眉看著其上的一叢妖嬈的描金牡丹,半晌才合上扇柄繼續道:“不過這事並不能完全怪他,也是陛下把他捧殺了。我說這話,你明白嗎?”

    長和道:“王爺解說這麽詳細,臣再聽不懂,臣於此處便無地可寄身立命了。”定楷道:“所以四年前的官司,東朝為何會入彀,偏偏就是因為他比我二哥要聰明得多。他是聰明太過了,從一早便知道,自己真正的對手,最大的對手,根本不是廣川郡,而是——”他緘口不語,伸手指了指頭頂青天。

    長和沉默片刻,道:“郡王卻一直都沒有明白過來。”

    定楷歎了口氣道:“所以說眼下的情形是,陛下委派青宮親自備戰督戰,顧思林用命,他絕不敢不努力。然則顧思林勝如四年前,於太子並無益,因為飛鳥盡則必藏弓,這就還是從前的舊話老故事,再重新說一迴;而顧思林敗如四年前,於太子更加無益,因為他自己便泥陷其中,徒然授人以柄,或者說,就是授天以柄。”

    長和點點頭,接著說道:“所以東朝的境遇,與前方的戰

    事息息相關,但說到底,不過四字,進退維穀而已。”

    定楷笑道:“你不要以為進退維穀便不是什麽好話,進退維穀未必不是個安穩局麵。我方才同你說什麽,局勢安,太子便安。廢立二字如何解,就是費力二字,陛下何人,何必無事去費這個力。”

    他的話繞了個彎子,長和直到此時才被他帶了迴來,笑道:“臣懂了。如今的好處是東朝在明,臣會安安靜靜辦事,沒必要在局勢安穩時打草驚蛇。”定楷皺眉問道:“怎麽說話?”長和正了正麵色道:“臣是說,太子殿下國是操勞,臣等不必讓他憂心這等小事。”

    定楷輕哼了一聲欲走,長和忽又補充了一句:“王爺適才說的道理,郡王固然不明白,那麽東朝明白不明白呢?”

    定楷愕然迴首,良久方笑道:“你問了這麽許多話,唯獨這一句問在了關節上。”

    十二月,京中天氣已經極其嚴寒,朝中幾樁事,首先是因為中書令何道然去職,朝中舉薦,大致兩個人選,一為現任吏部尚書朱緣,一為現任刑部尚書杜蘅;皇帝下令過一次廷議,尚無最終意見。一是前方又有兩次軍報傳迴,皆為捷報,同時隨國朝軍隊越發深入,糧草補給的任務越發重要,也越發艱難。

    這兩樁事情暗也好明也好,都與太子息息相關,他無法不關心,無法不操心,也因為前朝事多,後宮卻是比從前少蹈足了。

    月朔定權再來到阿寶閣中時,仍舊先忍不住抱怨如前,道:“也早起了爐子了,你這裏怎麽還是這麽冷?”見阿寶行過禮後,和一麵生宮人親自上前為他更衣,伸出手指隨手往幾案上一畫,又皺眉道:“怎麽人好像也少了,事事都不成個體統?”阿寶為他解下玉帶,托在掌心中掂了掂,道:“殿下今日,原本是為了巡殿挑眼來的?我代他們告個饒——寶釵無日不生塵,又何況其它。這個藉口要得要不得?”定權退後兩步,笑道:“原來今晚有人守在這裏等著要興師問罪呢。罷罷,這是我的不好,累娘子獨夢,這陣確實事多,你要體諒。隻是我看不著,你有事盡可以去找周總管,你們也算是舊識,有什麽話說不開的。”阿寶一笑道:“我隻知道啊,有人慣做口惠而實不至的事情,上當上久了,再不留個心眼,明白的人知道我傻,不明白的要當我麵皮太厚呢。”定權將她的雙手牽引至唇畔,替她嗬了口氣,笑道:“哦,這個姓有名人的好大膽,娘子告訴我,我去開銷了他,替娘子出氣。”阿寶抽迴手來,道:“說這樣散話我不是你對手,隻好甘拜下風。”定權奇怪

    道:“那正經說話你是我的對手?好,顧孺人,本宮倒要領教領教。”阿寶拉他在榻上坐下,笑著拜了一拜,道:“千歲請上座,千歲容臣妾稟告。”定權慢條斯理搭正了袍擺,清清嗓子正色道:“可據實情奏來。”阿寶掩袖一笑,坐到他身旁,道:“看來打官腔我也不是殿下對手,隻是正經話也不是打官腔,正經話是這個樣子說的——也不是炭生得不夠,也不是下頭人懶散,是今年確實冷得怪異,不單冷,快歲末了,一場雪都還沒有下過,自然這閣子裏顯得比往年更不自在,病的人也就更多了。我這裏病倒了兩個呢,有一個還不輕,遷延快一月了,我叫人已經上報了周總管,令她遷了出去靜養了。對了,不是聽說皇孫身上也不大順序麽?”定權放棄了正襟危坐的姿態,一歪身倒在枕頭上,道:“你的消息比我的還通靈,他無大礙,聽說是有些咳嗽,還不是長沙王整日帶著他四處閑跑跑出來的——你這邊,是那個叫做夕香的女孩子吧?”阿寶道:“是她,殿下是怎麽知道的?”定權摸著她的手腕,道:“她生得比你漂亮多了,我自然會記得。今日一直沒有看見她啊。”阿寶驀地抽出手道:“我倒不知道殿下還有在這上頭留情的習慣。”定權一把將她拉入懷中,從後環抱著伊人楚腰,銜住她耳垂上一枚鑲寶金耳環輕聲笑道:“那麽娘子想要我在什麽上頭留情呢?”

    簪纓亂,鬢雲散,朱幕關,幕中一小方天地,超脫造化萬物,悄然提前迎來下一季的春信。

    定權閉目養神,欲睡未睡,纖長的手指在她因汗透而細膩濕澀的平坦小腹上輕輕撫摸,含混說道:“你也給我生一個小世子罷,長得就和我一模一樣。”她一愣,然後笑應道:“好,若是郡主便像我。”他不滿道:“胡說。郡主自然還是要像我。否則日後她長大了,埋怨爹爹當初娶迴這樣其貌不揚的娘不說,還要禍及子孫。教我如何跟她解釋,又如何與她再尋我這樣佳婿?”阿寶忿忿將他的手往外一扔,道:“不都說皇帝的女兒不愁嫁麽,況且有這樣嶽丈,隻有泰山壓卵的道理,我倒更替那個背時駙馬擔心。”定權把手伸迴,攬住她的脖頸,笑道:“他有泰水向著他,也算是扯平了。”

    二人的閑話被閣外匆匆而來的一陣腳步和人語聲打斷,腳步聲愈近,人語聲愈亂,定權雖極疲倦,終於忍不住倚枕起身,怒斥道:“放肆!還有一點規矩沒有?”阿寶閣中的一個宮人慌忙入室,下拜說明道:“殿下,是康寧殿來人了。”定權急忙翻身而起,問道:“何事?”宮人答道:“來使沒有詳說,隻說是傳陛下口敕,來請殿下。”

    定權想想吩咐道:“叫他門外說話。”一麵拉過被子,替阿寶蓋好,道:“不與你相幹,你不要動。”

    宮人忙外出傳旨,入內後又急忙服侍定權著衣,定權自己將置於阿寶妝台上的烏紗折角向上巾戴正,問道:“陛下傳我去何處?”門外傳聲答道:“迴殿下,請殿下移玉清遠宮陛下的書房。”定權問道:“這麽晚,陛下怎麽還不曾安寢?”門外道:“聽說原本已經是睡下的,有封奏報剛剛從宮門遞了進來,陛下就又起了。”

    宮門閉後,非有重情大事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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