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朗,定權連掩飾的餘地都沒有,一時間尷尬非常。好在皇帝並不以為意,又道:“那便取糖來給六哥兒。”定梁答道:“謝陛下。臣不愛吃糖。”定權再也忍不住,狠狠瞪了他一眼,定梁方極不情願地跪下,低聲道:“臣謝陛下賞賜。”接過糖來,也不肯好好吃,捧在手裏無聊的把玩。

    皇帝晚膳素來簡單,定權在一旁服侍,俄頃也便用畢。皇帝從定權手中接過巾帕拭手,一麵問道:“你此刻來也好,朕正想聽聽,昨日逢恩請示如何處置戰俘一事,你怎生看?”定權卻並不情願談論此題,委曲迴避道:“臣自然遵從陛下聖斷。”皇帝道:“朕是問你的意思。”定權垂首道:“此事重大,還請陛下示下。”皇帝不滿道:“你不必搪塞,怎麽想的,說出來便是了。”定權推辭不得,遲疑了片刻,方答道:“以臣之愚見,俘獲或可命將軍就地格殺。敵首解送至京,再正典刑。”皇帝看了他一眼,又問道:“想必你也知道,這其間多是降人。”定權答道:“臣亦知殺降不祥,隻是且不說另辟人力地場之事,眼前的形勢,前方軍糧供我軍則有餘,再供俘獲則已不足。彼戎狄誌態,非我族類,常時尚不能望以夏化夷,非常時安能留待肘腋之變?且……”又扭頭看了看定梁,卻見他雙目炯炯,正聽得聚精會神,又不見皇帝表態,萬分無奈,隻得接著說道:“且幸當下天氣嚴寒,無須擔心疫病,屍骸亦可安心掩埋。”

    皇帝依舊不置可否,隻道:“你的意思朕知道了。你可還有旁的事情?”定權稱是,遂將陳述今夜攜定梁來的初衷上報皇帝道:“臣是想請陛下旨意,長沙郡王年紀已漸長,或可為其擇定業師,開蒙學書。”皇帝點頭道:“六哥兒今年已經七歲了罷,是到了該讀書的年紀了。年來國家多事,朕也沒精神顧得上他的事情。長兄如父,你代朕斟酌辦理便是。”定權連忙低頭謝恩,定梁此刻倒也知趣,特意向皇帝行了大禮,直到告退後才低聲咕噥了一句:“臣已經九歲了。”

    一路返迴東宮,定梁與定權同輦,見他麵色愀然,遂找出些話題搭訕道:“既然說是天氣嚴寒,何必還要特意說掩埋的事情?少去多少功夫——我晚間出去摸個刺蝟,土都凍得掏不動。”定權不欲與他多說此事,隻簡單答道:“殺之,勢也,權也。掩之,經也,道也。”定梁問:“那麽殿下以為對?”定權道:“是。”定梁道:“既是對,又為何憂慮?”定權道:“我以為對並不算對,陛下以為對才算。”定梁道:“那為何又要直言?既直言了,又何苦悶悶不樂?”定權被他聒噪得無法,怒斥道

    :“放肆!你如今越大越沒規矩了,還有陛下麵前,有你那般迴話的樣子?”定梁未想引火燒身,吐了吐舌頭道:“我原本就不願去的。”定權怒道:“我懶待管你的事情,日後替你擇定個厲害師傅,看你成日還敢不敢滿口混賬話?”

    正說話間,已經入了東宮苑內,定權遂側身吩咐一旁行走的內侍道:“不必迴正寢,徑去顧孺人閣中。”又對定梁道:“然後著他們送你返迴。”定梁卻不知因何事突然閉了口,低著頭半晌方應道:“謝殿下,隻是……臣想在此處降輿。”定權不知他又要弄出什麽花樣來,皺眉問道:“為何?”定梁支吾道:“臣想去把臣的刺蝟拾迴來。”停了片刻,又道:“不然,會凍死的。”

    直待下了輿乘,慢慢踱到殿前玉墀下,和兩個內臣一同尋了半日,才在蹲踞的瑞獸腳下發現了下午跌掉的刺蝟,此刻已經掛了一身白色的寒霜。定梁將它拾起,和那顆糖一起兜在自己的衣裾中,直起身來,站立有時,忽然老氣橫秋的歎了口氣,方走開了。

    阿寶正在閣內與夕香一齊翻動熏籠上的衣衫,見定權搓著手走進來,起身笑迎道:“我們隻道你今日也不過來了。”一邊幫去他卸外麵穿的大衣服。定權笑道:“你這裏依舊還是這麽冷——昨日倒是得了個生火的恩典,我還思忖你大約也不想要,便給了別人。”阿寶將他的衣服拎在手中,睫毛慢慢地抬了起來,臉上似笑非笑:“殿下又不曾問過我,怎知我便不要?別人有的,我一樣也都想有。”話音剛落,又是一聲受驚的輕唿,卻是羅裙一轉,便已被適才脫下的那件衣袍包裹住了。她嬌喘未定,定權已經從身後隔衣環抱住了她,將下頜抵在她的頸項上,笑道:“你用不著。”靜默有時,她方欲再開口反詰,忽又聞他低語:“你有我。”

    懷內的人靜了片刻,他隔著自己的衣服感知了她胸口的律動。她緩緩轉過身來,伸出溫軟的手掌,輕輕摸了摸他依舊冰涼的臉頰和雙手,忽然一把推開他,笑道:“既然是我的,那便請天氣熱了再過來,我如今卻還用不到竹夫人。”他微微一愣,立刻伸手向她衣領下袖口中亂探,也笑道:“隻同甘不共苦,天下哪討這等便宜事?”

    一避一迫,兩人笑鬧著扭做一團,漸漸不覺寒冷。阿寶直笑得身子發軟,告饒道:“是我說錯話了,你幾時來都可以,不和你混鬧了,看頭發都弄散了。”定權這才放開糾纏,引她走到銅鏡前,自已在榻上坐了,含笑看她拈起竹篦箕掠鬢,道:“其實是給了長沙郡王,你現下可釋懷了?”阿寶點頭,正色道:“既

    是給了郡王,便釋懷了。日前妾的插花砸破,還是他送來了支新的。”定權看了看閣外觀音寶相前的青瓷瓶,笑道:“這小子,惠而不費,倒學會了用我的東西來做人情。”阿寶放下篦箕,又用手撫了撫鬢角,方迴頸巧笑道:“所以我也不謝他,單謝殿下便是了。”忽想起一事不解,又隨口問道:“國朝皇子皆徑封親王,何故獨他要從郡王轉遷?”此事緣由宮中人大多知曉,定權遂也不加隱瞞,解釋道:“他生母宋氏不過授七品才人位,素又多病,他在冠前若隻食宗親俸,母子二人用度則過於窘迫。宋娘子位雖卑,卻於我有庶母之份,我亦不便接濟。是以年前向陛下進言,先從權封他郡王爵。”又道:“錢少隻是一說,你也知道宮中上下炎涼勢利,也是省他少受些欺負。”阿寶淺淺一笑道:“我並不知道。”

    定權沉默了片刻,站起身來,一一替她卸去發上簇新的橋梁釵、蟠螭釵、金鑲玳瑁梳,與那把已經舊至失齒的篦箕置於一處,將她方挽好的一頭青絲放下,雙手搭在她肩上,望著銅鏡中的佳人歎道:“又何苦多了這樁事情?”

    青冥風霜

    太子在巳時末離開顧孺人的閣子,顧孺人並未起身相送。夕香引一幹宮人前後侍奉,直至太子輿乘遠去。折迴閣中,想查看顧孺人有未睡熟,打開帳幔,卻見滿眼鬢亂釵橫,脂漫粉融,伊人的素手正在結係抹胸的帶子,潔白的脖頸上香汗未消,曖昧的紅色印痕延續其上,直至被抹胸遮掩。她微感尷尬,正不知是當持手相援還是就此退避,卻聞阿寶平靜說道:“夕香,我覺得口渴,煩你取水給我。”

    她起坐披上中衣,意態嬌柔,幾乎連端起杯子的力氣都沒有,於是夕香捧水奉至她嘴邊,她俯就在她手中,欹枕喝盡一盞溫水,雙顴上浮泛的潮紅才漸漸退去。拭去杯沿沾染的口脂,她抬起頭來,微笑著問道:“你一直看著我做什麽?”夕香從微怔中迴過神來,答道:“我是看娘子比從前……好看了許多。”又問道:“娘子還要水麽?”

    阿寶頷首,卻輕輕抓著她持盞的手腕不放,隔了片刻才問道:“你想去睡了麽?”夕香搖頭道:“娘子不睡,我怎能睡?”阿寶歉疚一笑,道:“是我拖累了你了。”見她似乎是急於解釋,又阻止她道:“隻是已經這麽晚了,不妨再拖累你片刻,你能夠留下陪我說說話嗎?”

    她從未有過這樣的要求,夕香不由疑惑,答應道:“是。”阿寶笑道:“那麽請坐吧。”她一向待人溫和有禮,是以夕香並未堅辭,她捧水與阿寶喝時本已半坐床邊,此刻

    與她對麵坐定後問道:“娘子?”阿寶仔細看了她片刻,開口道:“如果我沒有記錯,你大我四歲,今年已經廿四了。我有心叫你聲姊姊,隻是想著你又需做出惶恐樣子,又要起身辭謝,我又要費口舌和你辯論,還是罷了。”夕香不知她此話何意,又當答些什麽,隻得垂頭道:“奴婢不敢。”阿寶道:“你家姓陳,這我知道。隻是從沒有問過,你家裏還有些什麽人?”她突然問及此事,引夕香再度想起家人,難免傷感,迴答道:“家中還有爺娘和一個妹妹,一個弟弟。”阿寶問道:“你離開這許久,不掛念他們麽?”夕香沉默片刻,忽然雙淚垂落,因阿寶仍未放手,不便擦拭,許久才點了點頭。阿寶並不勸慰,隻是靜待她止住眼淚,才接著說道:“自我入宮後,除了先頭的蔻珠,隻有和你朝夕是在一處,已近六載。人生能得幾個六載,你我的因緣可算深重。隻是我素無恩德於你,卻多承你照料。記得那年冬天,其實並沒有現在冷,隻是內庫遲遲不送炭到此處,你在懷中為我暖足,這份情誼,我當時雖不說,心上卻從未忘記過。”她於此刻提及此事,夕香隻道是她近日突獲盛寵,欲有謝賞自己之意,連忙開口辭道:“娘子說哪裏話,奴婢不過是盡本分而已。”阿寶略略搖頭,笑道:“你聽我說完。其實我舍不得你,不瞞你說,這些年來,若說我心中一直還有個倚靠的人,也隻是你。我已經帶累了你這麽多年,並不忍心再帶累你下去——你跟著我,不會有好下場。”

    她右頰上的花鈿已經失落,烏黑的鬢發仍然蒸騰著濕氣,卻用如此平淡的語氣說出這不詳之語來,夕香隻覺此情此景無比詭異,張口結舌無語對答。阿寶笑道:“你隨我最久,我想其實你也應當瞧出來了,是不是?”夕香與她相守數載,也早察覺前後事態難以常理思量,想起當年周午調自己來她身邊的初衷,雖不知內裏情態究竟如何,麵孔卻也漸至煞白,半晌才搖首泣道:“我什麽都不知道。隻是奴婢年來十分……十分思念家人。娘子可否開恩,求求殿下,放我出宮?”阿寶鬆開她的手,迴絕道:“此事我提不得。當然你也自可以去尋找周總管,將我今夜的話告訴他,隻是我想也無甚用處,便是傳到了殿下耳中,這也不過是深宮怨婦的幾句牢騷罷了。”她慢慢躺下,不顧夕香跪倒床前,淚流滿麵,翻身向內睡去,低聲道:“夕香姊姊,我要睡了,你也快去睡吧。天氣陰潮,你的房中又無炭火,夜間留心加衣,這時節受了涼,怕是要弄出大病來的。”

    隔著簾幕,她聽見夕香的哭聲越來越低,直至靜默。她聽見她衣裙悉索的聲音,似

    乎是在向自己施禮,然後輕輕退出。她想起多年前,夕香剛剛來到自己身邊,理直氣壯地喊自己“姑娘”,前後忙碌著幫自己料理頰上的傷口,那傷口後來一點痕跡也沒有留下,大約全是她的功勞。她是奉命來監視自己的,卻總是睡得比自己早得多,是一副全然沒有心事的樣子。

    十月朔,三年一度的京察在中書省和吏部的主持下,漸近收尾。趙王府的總管長和以及屬下依舊如前四處走動搜羅,例行將升、降、黜、轉的官員名單一一整理完全,以備趙王詢問。

    說起此次京察,最引人矚目之事自然是中書令何道然致仕,長和最先報告趙王的,自然也是此事。天色向晚,趙王定楷正在書齋裏用火箸撥著炭盆裏埋的栗子,不時有劈劈破破的爆裂聲,滿室皆是帶著炭氣的甜香氣味。見他攜帶著一份邸報過來,放下手中的事業,接過隨意翻了翻,笑道:“年年皆說要致仕,隻怕這次是當真了。”長和取過箸子,蹲下身將幾顆已經炸開的栗子一一替他撿到盆沿上,道:“何道然已經七十有二了,素來身體又不算健旺,到後來連上朝都成了樁苦差事。況且他在任期間,政績不曾築過半分,禦史台的彈章,給他家砌兩麵南牆都夠用了。年年求去,隻怕皆是發自肺腑,隻是陛下不允。他從前抱怨,皆是私下裏,到了去年起,索性便在大庭廣眾下了,說日夜掛念著自己在江南的林苑,自建成後一天都不曾入住,此生最怕的就是一旦斃命任上。”說完又嗬嗬笑道:“隻可惜滿朝上下也沒個厚道人,當初聽他說了這話,皆當麵笑讚他有武侯遺風。如今又說,雖未做到死而後已,卻也做到一半兒了。”定楷忍燙剝了一顆他揀出的栗子,一麵吃一麵笑道:“何相有苦衷,陛下未必沒有。滿朝論資曆數他最老,論性情要數他最和善,難得得是不親陛下、不親東朝、不親邊將也不親封建,偏又麵皮夠厚。這樣一尊活菩薩,閉著眼任事不管,隻管替陛下占住了這把交椅,這些年來省去陛下多少精神?”長和道:“陛下隻要屍位素餐,隻可惜這位菩薩不識趣得很,偏偏在這節骨眼上中了風。依殿下所見,陛下若要再提舉,花會落誰之家?”定楷將邸報遞還給他,仍舊自己持箸,將幾顆栗子在地上成幾排,首排三而次排六,方道:“何道然這幾年坐在宰相的位置上,生生將相位坐成了虛設。陛下好容易得以避開省裏,種種庶務得以徑向六部號令,隻怕一時不想再自尋麻煩了。”又問道:“你知道東朝可曾向陛下薦過什麽人選?”長和答道:“還不曾聽說。”定楷點頭道:“這是和東朝相關大事,三省中有張陸正與他固然是好,再

    出李栢舟卻也是禍事,他不能不謹慎。”半眯著眼睛,盯著那栗子看了半晌,忽然自顧自撲哧一笑。

    長和自要發問,定楷道:“我是想起了前些日子,東朝在朝堂上說的話。”遂將皇帝表彰當日太子的對答複述了一遍。長和細細玩味,問道:“殿下笑的,可是東朝驅馳奔走幾個字?”定楷頗為讚賞的看了他一眼,將地上二排的兩隻栗子取出,依舊投入火中,道:“東朝當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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