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到鳩茲市才四點鍾,被凍成冰塊的月亮,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融化了,留在天幕上的,隻有瑟瑟發抖的星星。

    路燈已經熄了,四周一片漆黑,路上行人寥寥無幾,隻有小商販尖著嗓子喊叫:“餛飩,大餛飩,兩毛錢一碗——”“稀飯,熱的綠豆稀飯,喝一碗包你出汗——”“麵條,蝦子麵,陽春麵——”

    “天太早了,去還得喊傳達室開門,咱們吃點東西再去吧。”天鴻對玉蓮說。

    玉蓮點點頭,嫣然一笑,挽著天鴻的胳臂向前走去。在大馬路上讓一個姑娘挽著走,天鴻真有點不好意思,渾身感到拘毛拘束的,想不交挽吧,玉蓮卻毫不害羞地緊緊地挽著,他又不好意思說,隻得任其所以然,除非碰到人,他才急忙抽手,裝作揩鼻涕的樣子。人過之後,又被勾住了。幾次過後,玉蓮才略有覺察。她對天鴻抿嘴一笑,說:“膽小鬼,孔老二!”以後見人索性勾得更緊,讓天鴻想抽抽不出手來。天鴻知道玉蓮任性,心裏還是求之不得的,隻不過是吊死鬼搽粉——死要臉罷了。

    鮮紅鮮紅的太陽終於升起來了,可惜離他們太遠,他們隻覺得光明來臨,卻體會不出陽光的溫暖。

    “你來過鳩茲嗎?你哥在什麽學校?”玉蓮第一次到這麽大的城市,生怕迷了路。

    “以前來過,那會還很小,我跟俺哥一起來的,是俺奶帶來的。現在鳩茲變化太大了,以前的模樣沒有了。我記得以前馬路兩旁草房不少,現在一點也看不到,全變成樓房了。對了,俺哥在什麽學校呢,我忘了。”天鴻焦急地拍了一下頭。

    “一個字也不記著嗎?”玉蓮聽說地址忘了,也很急,在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找不到人可就麻煩了。

    “讓我想想。”天鴻撓了撓頭,好一陣才說,“對了,我記得有個二字,我想,俺哥不是在二中,就是十二中、二十二中、三十二中,俺倆一個個問。”

    “路不熟怎麽辦?”

    “鼻下杭州嘴是路嘛,實在找不到,就到大姐單位去找大姐。”

    “你不是到過你大爺家嗎?先到你大爺家不好嗎?再說,在你大爺家也方便些。”

    “不到大爺家去。最近我們兩家有矛盾。”天鴻心裏想,哥哥上次來信說,頭一次發工資,因為寄給家裏十塊錢,沒有全交給大娘,大娘很不高興,就鼓動大爺把哥哥趕出家門。大爺原來不同意,怕哥哥單立門戶不方便,大娘卻說:‘丫頭有工作了,一人養活一個人綽綽有餘,留在家不好,北方老二會說俺獨吞丫頭工資,丫頭出去過,可以省點錢照顧北方嘛。’大爺認為大娘說得在理,就叫哥哥住進學校。學校給了半間小屋,那裏原是放體育教學器材的,哥哥是披著一件舊棉襖住進學校的,沒有被子,沒有一切生活用品。大姐給買了臉盆、毛巾、牙膏等。表姑夫是哥哥的朋友,送了一條舊被。哥哥把體操墊子當成了墊被,就這樣,他獨立地生活了。天鴻想,如果突然把玉蓮帶到大爺家,萬一大爺大娘不熱情,那多難為情。天鴻對玉蓮說:“還是招俺哥好。”

    幾個學校,地處東西南北,繞來繞去,到下午兩點,才找到天生的所在單位:二中。二中在小山坡上,東邊是部隊幹休所,西邊是菜地,北邊是工廠,南邊是地委家屬大院。校內高樓聳立,莊重、大方、漂亮的大門,關不住校園裏陣陣的書聲笑語。玉蓮用羨慕的眼光一掃校園,心想,咱們陵河中學要能像這個學校多好呀。天鴻也讚歎不止。城市總比農村強啊,這種差別恐怕一輩子也消除不掉。

    看大門的是一個老頭,鼻梁上夾著一副老花眼鏡,大概是長期飲酒的緣故,高高的顴骨上,因這兩片紅紅的酒斑。他駝背,所以使他永遠保持著對人謙恭的姿態。他坐在值班室裏,正在分發報紙和信件。麵前火爐上可能剛剛放上潮炭,熱氣和煤煙熏得他淚眼漣漣。他一點也不在乎。

    “老大爺,郝天生老師在嗎?”天鴻用不太標準的普通話客客氣氣地打聽著。

    “啥麽子?煙火?有咯。”看門老頭用濃重的上海方言迴答,並遞給天鴻一盒火柴。

    “我問天生、郝天生。”天鴻連連搖手,知道老頭耳朵有點背,領會錯他的意思了,於是又重複了一遍。

    “煙囪?嗬嗬,勿用煙囪。”老頭以為天鴻看到爐子冒煙,叫他找個煙囪套上就無煙了,他用謝謝的眼神看著這個頗懂禮貌的青年,熱情地招唿,“儂到屋裏廂坐坐。”

    玉蓮真想笑。她走上前靠近老人的耳朵說:“我們找一個人。”

    天鴻連忙用手指在他麵前的報紙上劃一個人字。老頭明白了他倆的來意,不好意思地笑笑說:“儂找啥個人?”

    玉蓮怕他聽不清,拿出鋼筆在紙上寫了“郝天生”三個字。

    “噢,郝老師,郝老師這個青年不錯,很能幹,來我伲學校不久,大家對他印象很好咯。”老頭很客氣,似乎天生的朋友親戚就是他的朋友親戚。他連忙倒兩杯水遞給天鴻和玉蓮,又遞香煙給天鴻,被天鴻謝絕了。老頭親切地問天鴻:“儂是?”天鴻用筆迴答:“郝天生的弟弟。”老頭右問玉蓮:“儂呢?”玉蓮臉一紅,對天鴻一指:“他的——”玉蓮還未說什麽,老頭似乎已經領會,哈哈大笑地接話說:“他的愛人,對勿啦?”天鴻和玉蓮都羞紅了臉。老頭又說:“儂來得勿巧,郝老師到省裏廂培訓去咯,一個月後才能迴來。”

    天鴻一聽,頓時涼了半截。出門就不順,太不順了。

    這般老頭看他倆失望的樣子,連忙說:“勿要緊咯,郝老師勿在也勿要緊,阿拉幫助儂,儂有啥事體,跟阿拉講,阿拉幫儂辦咯。”

    天鴻望望玉蓮,玉蓮一臉沮喪;玉蓮望望天鴻,天鴻一臉惆悵。

    哥哥不在,大爺家又不願意去,大姐是嫁出去的姑娘,在家能當家嗎?如果不能讓玉蓮住幾個月怎麽辦?

    “還是到大姐家去吧。”天鴻考慮再三,對玉蓮說,“你同意嗎?”

    玉蓮無可奈何地點了點頭。他們告別熱情好客的看門老頭,又來到人來人往的大街上。到處是人,到處是路,走那條路才能找到人呢?

    “你知道大姐家嗎?”玉蓮問。

    “她單位我知道,在鳩茲法院,我們到那兒找她。”天鴻現在似乎精明的多了。他很少離開過家,最多到馬陵縣城兜一圈,如今到這樣大的城市找人,可把他難死了。怎麽辦呢?事到頭,不自由,路是人走出來的,他不走,又怎能認識路?如果自己著急,玉蓮不更急嗎?既然出來了,就要對她負責,不能讓她有半點不安的感覺。

    還好,他們在法院很快就打聽到了大姐的住址,同時得知大姐正在產期。玉蓮又發愁了,她說:“大姐在產期,我們去打擾她多不好。”天鴻說:“你真糊塗,這樣我們去正好。她在產期正需要人服侍,你去不正好嗎?就不知你願不願意,能不能吃這個苦。”玉蓮微微一笑說:“我怎能不願意呢!”“你不怕苦?”“怕苦還跟你嗎?”

    是呀,怕苦還能跟他天鴻嗎?他家有什麽?三間破草房,一盤破磨,門被造反派抄走了,隻有秫秸編的笆門,床都沒有了,睡地鋪。家裏窮得吃上頓沒下頓,這還不算,三天兩頭,父親還挨批鬥,冷眼、惡語,隨時而來。在這種情況下,她拚死拚活地跟著自己,還有什麽苦她不能吃?他用感激的眼光又一次打量玉蓮——

    她真美。

    天鴻大姐天枝是法院民庭的庭長,姐夫倒是鋼廠工人。住房是租人家的,居室窩在朱家塘的一個深院裏。彎彎曲曲的路,很難找,到了傍晚,天鴻和玉蓮才找到。

    新漆的咖啡色的房門,緊緊關閉,屋裏沒有聲音。天鴻看門沒上鎖,這才放了心。他輕輕地敲了敲門,沒有迴音。又敲了幾下,仍無迴音。天鴻想再敲,玉蓮急忙拉住了他的手,說:“別敲了,等會兒吧。”她怕老是敲打繞人家,人家不愉快。

    天鴻停了一下,覺得站在外邊不象話,又重重地敲了幾下,裏麵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誰呀?”

    聽口氣不太高興。

    “我。”天鴻甕聲甕氣地迴答,又用手拍了兩下,“開門。”

    不一會,門閃開了一條縫,縫裏露出半張男人的臉:鉤鉤的鼻子,凹凹的眼睛,滿臉不舒暢。他看兩個陌生人站在門外,冷冷地問:“你們找誰?”

    “這是郝天枝家嗎?”

    男人點點頭。

    “我是從北方來的,是她弟弟。”天鴻自我介紹。他估計麵前的這個男人肯定是大姐夫。

    “ 噢,快到屋裏坐。”男人換了副客氣的麵孔,殷勤地招唿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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