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不大,擺設的卻很排場、闊氣。牆壁粉刷得雪白雪白,地板是打蠟的,進門得脫鞋。天鴻和玉蓮不懂這個規矩,徑自走了進去。主人沒有計較這些,雖然心裏頭不太樂意,卻絲毫沒有暴露出來。

    房間裏有電視機、收音機,兩個大型單人沙發上麵披著白色的抽絲花巾。還有大站櫥、五鬥櫥、碗櫥、被包櫥,一盞大台燈,像棵含羞的向日葵,默默地立在牆角。房頂上麵吊著一盞精致、華麗、多層次的玻璃燈,圓桌上還放一盞小巧玲瓏的獎杯燈。紫竹書架上塞了不少書,實在大煞風景的是,地板上堆了一堆寶寶的尿布,尿屎都有。由於想使嬰兒有個適宜的溫度,所以,窗戶、房門緊緊關閉。這可苦了坐在房間裏的人,鼻子聞到的盡是奶腥、尿布臊味,除非坐得時間久了,這種怪味才聞不到。不是聞不到,是適應了。

    大姐夫將天鴻二人邀進房間後,便半躺半坐在床上。大姐天枝從被窩裏伸出頭來,看天鴻和一個不認識的姑娘坐在沙發上,笑笑問:“剛從北方來吧?”

    “嗯。”天鴻應了一聲。

    “還沒吃吧?天鴻,雞蛋在對過廚房裏,麵條也有,你們自己搞。”天枝熱情地吩咐這天鴻。

    “我給牙搞吊得了,昨晚疼一夜,今天又疼一天,不然也不會睡這麽早。”姐夫斜靠在床上,披著勞保大衣,一隻手捂著腮對天鴻解釋,言外之意,我不是不熱情,實在是牙痛得難忍。牙痛雖說不是病,但痛起來可實在無法忍受呢。

    “我們都吃過了。”天鴻沒有去下麵條。他想不想下呢?想。即使自己不想,也要給玉蓮考慮,還是早上吃的點心,現在怎能不餓呢?可是,玉蓮在別人不注意的時候,給他使了個眼色,不準他去下麵條,他隻得不去。他理解玉蓮的意思,她是怕大姐他們笑話。忍就忍一點吧,肚子似乎還能堅持。惟一難忍受的就是疲倦,要是有個舒舒服服的床,暖暖和和的被窩,他準能睡個三天三夜。

    姐夫一會用愛憐的眼光瞅瞅被窩裏尚未滿月的嬰兒,一會又用調皮的眼光望望天鴻和玉蓮。他估計,天鴻和玉蓮可能是一對熱戀的情侶,可是沒聽天鴻介紹,也不好瞎說。萬一說錯了,那多難為情。他也猜不透著兩位不速之客來他家幹什麽,來鳩茲幹什麽,因為天鴻很少來鳩茲。

    大姐天枝的臉被棉被蒙了半個,隻剩下一雙時時轉動的大眼睛和玉雕般的鼻子。她用手不時地摳著鼻屎,話不多。她想,他們倆是什麽關係,突然來這幹什麽,若是走親戚的話,為什麽空著兩隻手,連個包也不帶。看他們的神情,好像隱藏著一種難言的東西,她用慣用的法官的眼睛,掃他們一眼,沒有吱聲。

    天鴻泡了一杯濃茶遞給玉蓮。玉蓮顯得很累,往日精靈神氣的眸子,現在無神、無光,疲倦不堪。一夜沒睡覺了,實際上何止一夜,這次私奔,她考慮了好幾天,天鴻不知道罷了。踏上鳩茲後,她似乎踏實多了,就想美美地睡上一會,哪怕是幾分鍾也是好的。

    “你要困,就在沙發上睡吧。”天鴻看玉蓮一邊講話,一邊兩眼發澀,睜不開,便脫下大衣披在她身上。

    “到床上睡。”大姐夫聽她想休息,忙翻身爬起來,“到大姐腳頭睡。”

    玉蓮不好意思:“就在沙發上行。”

    大姐伸出頭來:“那怎麽行,快到床上來。”

    天鴻硬把玉蓮拖起,讓她上床。她脫了外麵衣服,急忙鑽進大姐的被窩,不一會就睡著了,誰的是那樣香甜,那樣舒服。

    大姐叫大姐夫到廚房臨時鋪張床,好讓天鴻和他休息。

    大姐看丈夫出去後,就問天鴻:“她叫什麽?”

    “白玉蓮。”

    “恐怕沒經過家裏允許就偷偷跑出來的吧?”

    “你怎麽知道的?”天鴻感到驚訝,大姐眼睛真尖,不愧是做法官的,一眼就能看出是非。

    “你們的言談舉止告訴我的。”天枝又摳了一下鼻屎,忽然發現孩子醒了,高興地說:“喲,醒了,醒了,芳芳,看誰來了,你舅舅來了,天鴻快看,長得怎樣?好看嗎?像不像我?”

    天鴻看了看嬰兒,又用手指撥了撥芳芳的小腮幫,芳芳高興地笑了,不過,她的笑,不是為任何人的,而是無目的,自然的笑。

    “長得真好看。”天鴻誇讚說。

    “是嗎?”天枝快活極了,做母親的誰不喜歡聽到讚美自己孩子的話呢,“芳芳一生下來,忽視都喜歡她,說她像個洋娃娃,喲,屁股又潮了,天鴻,快把尿片拿來。”

    天鴻隻得把尿片遞過去,天枝細心地替女兒換好尿布,又輕輕地疼愛地親了一下芳芳的小腦瓜:“寶寶真乖,芳芳真好。”

    “大姐,你知道我們來幹什麽的嗎?”天鴻本想等大姐開口,見她沒完沒了地照顧嬰兒,隻得開口。他把事情的來龍去脈,一字不漏地告訴大姐,最後說:“我想叫玉蓮在你這兒住幾天,錢和糧票我都有,她在這兒還能幫你的忙,你看行嗎?”

    看得出大姐不支持。她眉頭皺皺說:“家裏哪有地方(天鴻心裏說,廚房裏不是有床嘛,怎麽不能住?),你哥哥那兒不行嗎?”

    “他培訓去了,我本來準備到他哪兒去的。”天鴻看大姐不太爽當,很不高興。

    “等你姐夫過來,你跟他說,什麽事也別瞞著他,看他有什麽好法。”天枝把事推給了自己的丈夫。她認為,做妻子的應該尊重自己的丈夫,特別是職位或地位高於丈夫的妻子,更應該如此。

    姐夫一進屋,天鴻隻得把事情經過原原本本地再跟姐夫說一遍,不說不行,為了愛情,不低頭也得低一迴頭。

    “天鴻,我不是說你,字認識不少,做事太糊塗。”他抽了一根香煙,忍著牙痛的苦,“我不太熟悉你們的事,你,我也沒見過麵,她姓什麽,叫什麽我也不知道,隻能聽你一個人說,你說的話,我不能不信,但也不能全信。因為你們家的情況,我至今還不清楚。我也從來不過問人家的事情,人家跟我講,我就聽。不說,我也不問。今天,你們到這兒來,跟我商量這事,是看得起我,相信我的。但我是大老粗,不像你和你哥哥,文質彬彬。我呢?有什麽話,就直說出來。聽,你們就聽;不聽,我也不反對。”姐夫擺出一副長者的樣子,一手插在褲子口袋裏,一手端著茶杯,手指上夾著香煙,來迴在房中走動,就像大將軍在戰鬥指揮部思考作戰計劃一樣。她說:“我個人看法,你們這樣做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她留在這兒也是不妥當的。這當然不是說我們不願意照顧你們,說句實話,她在這兒還能照顧照顧大姐,我還能快活快活,可是,這樣影響不好,特別是對你。不管怎樣,人家會說是你把她帶出來的。她還正在上學,你這樣做,影響她的學業不好,如果她真愛你,你為什麽不跟大隊或公社講呢?她家裏反對不要緊嘛,隻要組織上支持就行。組織上知道你們這事嗎?”

    “她父親是公社書記,她哥是大隊書記,我怎麽叫他們支持?”天鴻雖然憨厚、老實,畢竟腦子不笨,他聽得出姐夫話中的含義,他也悟得出姐夫那種怕麻煩不願出力的心思。他很氣,擔忍住了。

    “大隊、公社不行,可以找縣裏嘛,你們是合法戀愛,受法律保護。我認為,你們馬上迴去,搞好手續結婚,不迴去不行,這樣會給他們抓到把柄,當然羅,我不是怕招待你們,她在這兒過幾個月也養得起,你一定要把她留下來,我也不反對。不過,作為自己兄弟,我不能不把道理跟你說清楚。再說,你大姐在法院工作,這樣讓人知道了,對你大姐影響不好。我就說這些,你再考慮考慮。”

    踏進著紫色大門時,天鴻是把一切希望寄托在大姐一家身上的,他本來估計,大姐在產期,讓玉蓮服侍她,不吃她的,不喝她的,白給她一個人使喚,她怎能不答應呢?按理說,大姐應該求之不得。再說,以前哥哥與大姐相處得比較好,大姐在困難時期,哥哥曾大力協助過,自己也伸過友誼的手,現在他有困難,大姐該束手不管嗎?然而,事實卻打碎了天鴻的美麗幻想。

    房間裏顯得有點悶熱,空氣也越來越渾濁,香煙的煙霧四處碰壁,大概認為這種人為的桎梏太欺人過甚,於是便向房裏的任何人挑戰,被嗆得連連咳嗽的倒黴者,倒不是製造煙霧的人,而是無辜的小芳芳。

    “快把窗戶打開,煙把芳芳嗆壞了。”大姐對丈夫命令。

    姐夫急忙打開窗戶,掐滅了手中的煙頭。煙霧高興地向窗外四處奔去。

    房間裏突然寂靜無聲,大姐輕輕地給芳芳摳鼻屎。芳芳小眼閉著,嘴裏還在吃奶。由於摳鼻屎,使她小小的鼻孔不時地聳動。姐夫靠在床邊喝茶,玉蓮還蒙在被裏酣睡。她大概以為到了安樂窩,正在做黃粱美夢呢。天鴻覺得久蹲沒什麽意思,既然主人不願意留人,何必賴著不走呢?他對大姐說:“你們講的對,我們馬上迴去。”

    “這麽慌幹什麽,明天走也不遲嘛。”天枝見天鴻突然要走,知道天鴻有意見,但丈夫的話是有道理的,留不得,也不能留,不想留,走就讓他們走吧,不過,口頭上還是熱情挽留的。千裏迢迢來到鳩茲,不熱情也不像話。

    “不,一刻也不停留!”天鴻執意要走,不管他們是真留還是假留。

    “吃了夜餐走嘛。”姐夫也有點過意不去。

    天鴻沒說什麽,推醒了睡意正濃的玉蓮,說:“快起來,咱們迴北方去。”

    玉蓮睜開沒睡醒的眼,見天鴻一臉的不高興,一時像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隻有呆呆地坐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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