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寒風嗖嗖。南京火車站燈火輝煌。

    春巧慢慢地走下火車,沒有忙著出站。她攏了攏被夜風吹亂的頭發,將印有大黑方格的粉綠色頭巾係在脖子上,戴好口罩,然後才提著南京派旅行包,尾隨人群走向出口。包太重,她將身體拚命向左傾斜,一貫步履輕盈的春巧,如今不得不蹣跚而行。

    早就侯在站外的太保、素琴,一看小姨娘走出站台,便張開笑臉,連蹦帶跳地向春巧撲去。素琴牽著春巧的手,問這問那,太保伸手就想幫小姨娘拎包,嘿,十歲的孩子那能提得動。

    “我來吧。”

    一個陌生的青年,微笑地站在春巧的麵前。

    也不知她腦子裏都是天生還是怎麽搞得,這個青年站在麵前,就像天生來到了她的跟前。瞧那眉毛,瞧那眼,那鼻子,那嘴,活像跟天生

    一個模子裏燒出來似的。連他的身材,他的舉動都像,就是臉白一些,人也顯得瀟灑。他的笑真甜。旅行包能讓他拎嗎?她想讓,但一種農村姑娘特有的羞怩心理製止了她。她臉一紅,笑笑說:“謝謝,我能拎。”

    “我就是和太保、素琴一塊來接你的。”那青年說話不緊不慢,臉上始終洋溢著友善的笑容。

    “姨娘,楊偉叔叔是爸爸的同事,爸爸叫他帶我們來的。”太保怕春巧不知道,連忙介紹。

    “姨娘,楊偉叔叔可好啦,媽媽非常非常喜歡他,真的,不信你問哥哥。”素琴八歲,模樣很天真。她搖搖太保的手,“哥哥,你說,是嗎?”

    姐姐、姐夫派來的,那就讓他拎吧。說實話,要是把包拎到姐姐家,春巧準會累昏。

    楊偉力氣不小,幾十斤重的包,在他那粗大的手裏,好像失去了分量,——也許他也累,隻是今天不累。他頭也不迴,默聲不響地走著,烏亮的黑皮鞋踏在冰硬的柏油路上錚錚有聲。他穿了一條麥爾登褲子,上麵是工作服,外罩一件深灰色的風雪短大衣,頭發梳得整整齊齊,臉大概才刮過,光溜溜的,散著一絲悠悠的香味。一定是搽了雪花膏,那雪花膏的質地肯定也不錯,不然不會香得如此沁人。

    春巧偷偷地對楊偉瞟了一眼,小夥子很拘謹,跟天生差不多漂亮。隻是那一抹小胡子討厭,年紀輕輕的,留那胡子幹啥!

    楊偉雖然不迴頭,但第六感覺告訴他:姑娘在看你。對你還有點好感,隻是胡子——小意思,改天刮掉不就得啦!這不是他一人的創造,南京城裏的小夥子都留著小胡子,有的還留著滿臉大胡子呢。胡子是城市青年的象征。他頭揚得高高的,胸脯挺得高高的,走得很精神,很帥。

    春蘭是春巧的二姐,住在光華門的一條巷子裏,兩間平瓦房,往東是光華路,路畔寶塔鬆鬱鬱蔥蔥,枝影婆娑。路上行人稀少,商店早已關上大門。向西是區辦工廠,春蘭就在廠裏當擋車工。房前是圍牆,再往西都是住家戶。從火車站到春蘭家,需換乘兩次公共汽車,下車後還得走十五分鍾的路才能到。夜風雖微,卻吹得人涼颼颼的,老是叫楊偉拎包真不好意思。

    “我來拎吧。”春橋一閃微笑。

    “不。”楊偉迴眸一笑,“我不累。”

    很溫柔。

    春巧堅持要換,楊偉說什麽也不讓。

    “姨娘,都別爭,一人拎一半,不就平均了嗎?”太保這小家夥真調皮。

    “好吧,咱們倆人拎。”

    楊偉讓步了。他求之不得。因為這可以和她靠近了。春巧也很高興,他多像天生啊,和他走在一起,又好像迴到天生的身旁。

    兩人默默地走著,默默地。

    太保真調皮,他一會兒也不得安穩。不是用腳踢踢路邊的石頭,就是用根小棍敲打路邊的鬆樹。素琴很文靜,不是撅著圓圓的小嘴,生哥哥的氣:哥哥太不聽媽媽的話了,走路都不好好走,哼!不聽媽媽話,就不是好孩子。真的,媽媽說的。

    “聽你口音,好像也是北方人。”

    春巧先開了口。出門在外,看到家鄉人,或聽到家鄉口音,無形中就親近了不少。

    “是的。我是棋盤人,離陵河隻有十二裏路。”

    “怪不得呢,你怎麽到南京來的?”

    “楊偉叔叔原來是解放軍叔叔。”素琴說。

    “複員以後,組織上把我安排在南京無線電廠工作,和善奎大哥一起,現在搞修理,有機會到我們廠裏玩。我們廠在南京是數一數二的,很大,條件也不錯,有三千多工人。廠裏有商店,菜場,電影院,澡堂,還有糧店,煤場,學校,不出廠門什麽東西都能買到。”

    沉默了這麽長時間,他總算找到了炫耀自己的機會。是呀,在別人麵前,特別是在姑娘麵前,誰不誇自己的單位呢。單位的好壞,似乎是人尊嚴的象征呢。春巧不也在外邊誇自己的家鄉好嗎:咱們陵河呀,可好啦。那裏盛產花生、小麥、玉米、棉花。春天花紅柳綠,桃李滿園。夏天,家鄉的羊角蜜香瓜可甜啦,砂糖包香瓜也是絕門的,個個隊裏都有瓜地,夜晚洗過澡,到瓜地走一趟,保你吃個痛快。到了秋天,你看那個花生,場上、地裏、倉庫、人家,到處都是。冬天,鄉會可熱鬧啦,到處唱戲。逢到年關,一天能有幾個地方來陵河唱戲,家鄉人玩獅子、旱船、高蹺,特別是獅子,周圍沒有佩服的。陵河也有汽車,也有電燈,也經常放電影。嗬,那真是迷人的村莊。

    炫耀自己的家鄉,是人的天性。盡管一些人對家鄉厭倦,甚至討厭,可是一到外麵,或在外人麵前卻一反常態,會拚命維護家鄉。倘若有誰侮辱自己的家鄉,肯定會遭到拳頭。不信你就試試。

    春蘭家總算到了。太保和素琴急忙跑去打門。

    “媽,小姨娘來啦!”太保大聲喊。

    春蘭的丈夫楊善奎是南京無線電廠的建築工。人生的魁偉,膀大腰圓,那方方的臉,略顯得有些扁,大鼻子大嘴大眼睛,給人一種粗獷、威猛、充滿野性的男人味。他正忙著漆五鬥櫥。他真能,瓦工、木工、漆工、電工,樣樣都會。家裏的桌椅板凳,床頭櫃子,大衣櫥,都是他自己打得,自己漆的,比商店裏賣得毫不遜色。春蘭生得苗條,豐滿,春巧和春蘭長得都像母親,特別是春蘭,那就更像。不同的是,春蘭年輕,母親年老。春蘭身上糅合著一種現代化城市婦女的風度,而春巧娘則是三十年代鄉下老媽子的打扮。春蘭和楊善奎結婚也是一種巧合,楊善奎老家宿遷,春蘭的大姑也在宿遷。兩家是一牆相隔的老鄰居。六零年楊善奎迴老家奔喪,正好碰到走親戚的春蘭,兩人一見鍾情,喪事辦好後,楊善奎失去了一個老人,卻得到了一個妻子。開始,劉連庭夫婦不願意,——可是,春蘭住在楊善奎的宿舍不迴家,直到生了太保,生米做成了熟飯,老兩口才鬆口。楊善奎人緣也好,關係也熟,很快便給春蘭找到了工作,還安上了南京的戶口,不能耐能行嗎?這不,他們這個小家庭組成了,夫妻倆人,一對孩子,生活還蠻寬裕的。看到這些,你不能不承認楊善奎的本事,人就得有本事,沒有本事不好過。

    “媽,小姨娘是我接來的。”素琴歪著頭對母親獻功。

    春蘭正坐在床頭織線衣,——女人們似乎都有這個愛好。她欣喜地對丈夫說:“不要漆了,快給他們下點麵條吃。”

    楊偉放下旅行包就走,春蘭夫妻盛情挽留。楊偉說什麽也不留下。他說明天還得上早班,下次一定來,不請自到。春蘭夫妻倆十分過意不去,看他真的要走,也就不再強留。

    楊偉臨出門時對春巧深深地望了一眼,笑笑說:“失陪了,有機會到我們廠裏玩。”

    春蘭笑著連忙說:“一定去,一定去!你可要把酒席準備好,特別是酒,沒個三斤五斤的可不夠咱家這個酒桶灌的。”

    楊偉連連應諾。春巧也微笑著送他出門。看到春巧的那迷人一笑,楊偉有說不出的亢奮。他有一種感覺,這姑娘肯定能成為自己的人。他信心很足,精神抖擻地朝廠裏走去。吧嗒吧嗒的皮鞋聲,在春蘭門口漸漸消失。

    春蘭看看楊偉,再看看春巧,會心地笑了。

    夜更深了,善奎和兩個孩子早已入睡,隻有春蘭和妹妹還在興趣十足地唧咕著過去的事情。

    “姐,你不說你病得蠻厲害的嗎?你來騙我。”春巧嬌嗔地勾了姐姐一眼,“一接到你信,俺跟娘可急死了,娘連忙催著我來。她本來也要來的,我沒同意,天太冷,年紀大了出門不方便。她給你準備了花生米,娘說你最喜歡吃啦,還說你小時候因偷吃花生米種,挨她打一頓呢,嘿嘿。”

    “是的,那次娘把我打得可不輕,她從來都沒打過我。”春蘭也笑著說。

    “娘還叫我帶了小麥煎餅,還有兩隻母雞,是殺好了的,說留給你補身體。娘恨不能把身上肉都割來給你吃,娘真的可疼你呢。”

    “就不疼你?恐怕含在嘴裏怕咬著,揣在懷裏怕凍著你。”春蘭望著妹妹那張俊秀的臉,心裏非常高興。呀,幾個月不見,長得越發標誌,漂亮。楊偉剛才那神態,說明已經看中妹妹,她本來就沒病,主要是想讓妹妹來南京和楊偉相親。當然,這事是瞞著妹妹的。如果此事能成功,到時候把父母一塊接來,一家人偎在一塊,熱熱鬧鬧的,又能相互照應。她也是娘的心上肉,怎能不疼娘?娘在陵河,她不放心;妹妹在陵河,她也不放心。她就這一個妹妹,若找不到好婆家,她能安心嗎?楊偉,她是知道了解的,人很本分,配妹妹還是綽綽有餘的。當然,她也不反對妹妹和天生相愛,天生在鳩州,離南京也不遠,還是方便的。

    “娘身體近來還好嗎?”

    “還好。隻是老多了,經常傷風感冒。她還不喜歡打針吃藥,一打針吃藥就像要她的命,唉,生起病來可急人啦。你不在家不知道喲。”

    “是啊,我離得又遠,一點也沒法照顧。爹又在住院,你是吃苦了。”春蘭傷心地歎了一口氣,“等你結婚了再說吧,若不行,到時我把她老人家接來,要不我早就接來了,還不是因為你,我把娘接來了你一個人在家怎辦?”

    春巧低頭不語。

    “天生有工作了嗎?”

    “沒有。”

    “你打算怎麽辦?”

    “我也說不清。”

    “聽說他父親現在還受管製?”

    “那都是李三謙陷害的,他父親那人,你也該知道,一輩子是個好人,他一家都不錯。”

    “爹到底是不是叛徒,俺娘跟你說過沒有?”“爹自己說是受二爺害的。娘不清楚,你自家人檢舉你,別人能不相信嗎?”

    “不管是真是假,不能跟楊偉說。”

    “俺跟他說什麽?俺又不認識他。”

    “他是俺家鄉人,跟你姐夫在一塊,讓他知道了,對你姐夫不利。”春蘭又有點懊悔,她真怕楊偉知道爹的事。

    “知道了。我打算等幾天到鳩州一趟。”

    “行,不過,等我病好了再去。”

    在楊偉和天生的選擇上,春蘭也是猶豫不決的。看得出妹妹對天生的一片深情,沒有其他情況,想叫他們一下子短是不可能的。她不了解天生,但她相信自己的妹妹。如果天生能找到工作也不錯,隻是他是老三屆,能找到工作嗎?他大爺大娘會不會反對妹妹?春蘭不想讓妹妹去鳩州,如果妹妹一定要去,她也不反對。這樣可以讓妹妹親眼看看天生的處境。這邊呢,讓楊偉和妹妹多接觸,到那時誰好誰壞,讓妹妹自己選擇。不管怎樣,要對得起妹妹,對得起父母,他們太苦了,應該換換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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