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不知什麽時候散了,太陽照得人暖洋洋的。門前的馬路上人來人往,汽車喇叭聲,行人說笑聲,垃圾車的鈴聲,小商販的叫賣聲,渾然一體,外麵熱鬧極了。

    郝仁善家卻靜悄悄的,他們在靜等著好的消息來臨。

    有些人燒香拜佛,並非就是信神信鬼,他們有的明知沒有鬼神,卻仍然要去燒香拜佛,目的就是祈求一種希望,一種幻想,一種吉祥。天生還沒走到燒香拜佛的處境,不過,他此刻心裏也在叨咕著:“蒼天保佑,讓我馬到成功!”

    區服務隊辦公室設在一座低矮的小樓裏,那樓很陳舊,牆壁上的石灰多處剝落。樓後對麵是又高又大、富麗堂皇的九州賓館,前麵幾步開外就是民房,那些民房一排連著一排,縱橫交錯,散亂無章,房頂是一色的小瓦,烏黑烏黑的,遠看真以為是個大煤廠。

    服務隊辦公室的小樓雖然已經灰黃,但在這個“煤廠”裏,還是“鶴立雞群”的。

    辦公室在樓上。

    天生扶著王媽媽惴惴地上樓。盡管上得很慢,天生的心仍然跳得很激烈,那是為未來在擔憂。樓梯狹窄,僅夠王媽媽和半個天生行走。天生讓王媽媽在前,自己從後麵用雙手盡力托著王媽媽的一隻胳臂。王媽媽也許年邁體弱,也許根本不用力,依仗著天生的扶持。上得樓來,天生也是臉紅紅的,汗津津的。和王媽媽一樣,喘起粗氣來。

    辦公室裏早有十幾個青年等在哪裏。他們有男有女,有的戴眼鏡,有的不戴。有的衣著華麗,有的簡單樸素。他們唧唧咕咕,交談各人的情況。沒有笑語,神情嚴肅。像是交易所裏的商人,緊張地窺測著行情。像是產房外的親人,在企盼著美的生靈誕生。

    等,等,等!

    隻要聽到樓梯響,他們會一齊停止說話,一齊望著樓梯口。看上樓的人不是他們盼望的救星,又恢複原來的樣子,唧唧咕咕,咕咕唧唧。

    天生讓王媽媽坐在一張長木椅上後,對辦公的裏屋掃了一眼,辦公室沒人。看樣子他們要找的何科長不在。何科長是個女人,是服務隊的實權派,這是王媽媽在路上告訴他的。王媽媽說,她跟何科長很熟悉。那是再好不過的了,熟人好辦事嘛。

    “怎麽來這麽多人呀?”

    樓底下突然傳來一個高嗓門的女人聲音。王媽媽輕輕地告訴天生:“是何科長來了。”

    屋裏人並沒有聽清王媽媽的話,可是,他們都蜂擁到樓梯口。

    王媽媽沒有動,天生看王媽媽沒動,也沒動。天生本來也想搶先一睹何科長的尊容,王媽媽沒答應。何必擠呢?爭著去求人的人,並不一定能求到。這說明他們和被求者沒有交情往來,倘若有情,無需急著上前,照樣解決問題。如果你的權力超過對方,不僅不要求,相反,對方會給你安排得妥妥當當,周周到到,社會就是這樣,弱者強食,有什麽辦法呢!

    一個胖胖的臉上有雀斑的四十餘歲的女人,昂首挺胸,穩步上樓,那簡直是一個救世主的派頭。蜂擁而上的人,有的問候,有的敘說,有的哀求,有的用手比劃,有的點頭哈腰,有的媚形於色,有的悶聲不語,有的橫眉不語,但是,沒有一個是叉手叉腰指揮的,沒有一個頭敢揚高的。因為,他們不夠資格,有資格的是何科長,何科長時被人求的,他們是來求何科長的。何科長好像習慣了這種場麵,就像戲台上的演員習慣了台下的觀眾一樣,不管觀眾多少,演員照樣唱戲,當然,觀眾越多,演員就唱得越帶勁。何科長又猶如一隻老母雞,那些圍著求食的就是羽毛未豐的雛雞,他們擁擁擠擠地跟隨著老雞,老雞高興了就咯咯兩聲,不高興了,就隻管自己走路不問小雞之事。

    何科長路過王媽媽跟前,王媽媽想張口說話,何科長卻走過去了,竟沒有看到被王媽媽自稱為好朋友的王媽媽,王媽媽覺得臉上無光,因為她跟天生吹過,現在見麵何科長卻洋洋不睬,王媽媽能不覺得臉上無光嗎?

    “人太多了,她大概沒看到你。”天生看出了王媽媽的尷尬,忙著解釋。

    也許是的,這麽多人,她怎麽能看到我王媽媽,我本來就不是一個突出的人物嘛,王媽媽想。

    “你們不要老圍著俺!喳喳喳喳,煩死人!俺到底聽誰的?!”何科長發威了,她操的是半口山東話,半口普通話,“都坐下去!一個一個講,該分配工作的,俺就分配;不該分配的,你就是話說一火車,俺也不給你工作!”

    圍著的人都乖乖地坐了下來,跟碰到厲害阿姨的幼兒園孩子一樣。但誰都想靠近何科長,誰都想先說話。無奈長木椅距離辦公桌太遠,隻有王媽媽和天生坐的那頭距離何科長近。眾人退到一旁,他們兩人倒突出出來了。

    何科長板著臉。當官的就要板臉,不然就沒有威風。沒有威嚴,老百姓還不翻天?

    何科長慢慢地擦著辦公桌、靠椅、台板,看得出,她是個愛整潔的人。能自己動手打掃,不叫別人幹,還算是架子不大。她整理好桌上的書籍,亂七八糟的筆記本、廢紙、信件,翻了一下台曆,然後,細細地捏出一點茶葉,泡了一杯茶,——看樣子那茶葉不錯,因為都是帶尖的,碧綠的小毛尖,在水中一起向上。茶泡好後,何科長這才坐下來,雙手抱著熱茶杯,兩眼望著外邊的人。

    “喲,王碼你來幹啥?”王媽媽終於被何科長發現了。何科長擠出一臉笑容,很客氣地招唿,“喝水吧?給你泡杯茶?”她嘴上說泡茶,身手卻沒動,“這幾天怎麽不來俺家玩?”

    有門了。天生心想。

    “何科長,我這幾天比較忙,就沒有撈到去。你也不來俺家玩,俺家大老王上天還念叨你呢。”王媽媽眼睛眯成一條線,咯咯地笑著,走到何的麵前,天生也緊緊跟著,生怕被遺落,“你家大老李好嗎?”大老李是房管科長,天生聽王媽媽說過。

    “好好,他今天還念叨大老王呢。”

    “真難為他掛念。”

    “王媽媽。你來有事嗎?”何科長頭往前一伸,壓低聲音說,“有什麽事你說,凡是俺能辦到的,俺就給你辦。”

    “我倒沒什麽事,隻是俺這個侄兒——”王媽媽指著天生說。

    “你侄子?俺怎麽從來沒聽你說過,從哪兒來的?”

    “東海市。”天生急忙迴答。

    “這是俺認的侄子,高中畢業生,他爸爸就是大寨路的老紅軍。”王媽媽補充說,並遞上“前門”香煙。

    “大寨路的老紅軍?”何科長接過香煙,重複了一句。

    “就是郝仁善。”王媽媽給她點上火。

    “噢,他呀。”何科長似乎很了解郝仁善,也似乎看不起郝仁善,因為從她的口氣裏可以聽出來。她抽了一口香煙,“那是個要酒不要命的人。不過,人倒滿直的,這也是咱們北方人的性格。王媽媽,能不能托你家大老王給俺買點木頭,俺那個小子五一結婚,想打點家具。”

    “我迴去跟他講,叫他想法給你買點。我估計問題不大吧。不過,你也別指望,萬一不成,可別說我沒費心。”

    “哎,這時哪裏話。我還不知道你王媽媽的為人嗎?”

    王媽媽看後麵的人急等著何科長,不好意思再多談什麽,實際上她也不想多談別的,隻想早點解決天生的事。她用嘴對天生一撅,眼睛望著何科長,那意思分明是說:你的事我給你辦,我的事你也得盡心喲。

    何科長當然懂得其中奧妙,她對秘書說:“小劉,拿一張表來。”

    小劉是一個年輕姑娘,兩個羊角辮,一張芙蓉臉,既不突出,又不一般。一切很自然,清秀並不做作,嫻熟又露靦腆,端莊賦有母性。她是跟何科長一起上樓的,因為有何科長這顆太陽照著,她這顆小星星當然就顯不出光來。她遞過一張表格給何科長,不太樂意地說:“寫報告的人太多了,就落幾張表了。”她看不慣何科長那種工作作風,拉拉扯扯的像個什麽幹部!當然,那隻能是心裏話,不能講出來,也不能在臉上顯露,她稍有不快,何科長就不高興。何科長隻要不高興,她就得滾蛋。這老女人本事大著呢!

    “對老幹部子女應該優先照顧嘛!”何科長見小劉如此說話,臉一寒,甩去一句酸溜溜沉甸甸的話。小劉不聲不響,又做自己的事去了。

    何科長把表格遞給天生:“表填好後,讓街道簽個字,今天是——”她想了想,“星期二,你禮拜六送來,最遲不能到下禮拜一。”

    接過表格後,天生就想接了金鑾殿皇帝老兒恩賜的聖旨,那眉毛、眼睛、鼻子、嘴巴都閃出了激動、興奮、感激的神態。王媽媽又和何科長說了些什麽,怎樣分別的;他又是怎樣纏著王媽媽下樓的,都記不清。他腦子裏閃出的隻有表格。要知道,這就是走向工作崗位的敲門磚,是他即將自立的起跑線。有了它,就有了工作,有了錢,就可以在鳩茲市立足,就可以不吃閑飯不停氣話,就能支援家中,讓父母弟妹不再挨餓。家裏太苦了,幾次來信說吃燒皆無,到處借債,差點沒去討飯了。這都是李三謙那些王八蛋搞的。天生估計工作後,工資能拿三十塊錢左右,十塊錢寄給父母,五塊錢寄給春巧,自己留十五塊錢做生活費。寄給家裏錢雖然不多,但能救急,也讓陵河鎮那幫小子知道,他天生工作了,他們看不到笑話了。他們逼走我天生,相反我混得更好,氣死李三謙!氣死羅修德他們!

    天生到家就填表,表填好後就送居委會,居委會呂主任蓋好章自己親自送到片裏。

    “什麽?叫他去當代課教師?不行!絕對不行!”靳開慈用手指砰砰地敲著天生的表格,對呂主任大發脾氣,“他是老三屆,應該下放!這是黨中央的政策,我們誰也無權破壞!一個黨員,還是一個老黨員,帶頭不執行黨的政策,群眾會怎麽看!你也有客觀,他也有客觀,誰沒有客觀?照這樣下去,還要不要下放?”

    “我們認為,黨的政策也是靈活的。”呂主任是個強老頭子,頭發花白。他是北鄉逃難過來的,解放這麽多年了,他仍是一副北鄉人打扮:對襟黑棉襖,外罩便裝鐵灰色的確涼褂子,直通通的大棉褲,腳上穿的是一雙老棉鞋,手工做的。他最看不慣歪風邪氣,特別是看不慣那些坐在台上嘴裏講得好聽實際幹得又是一樣的官。呂主任水平不高,心裏有話,嘴上講不出。越氣越哆嗦。他撿起報去的表格,臉氣得蒼白,脖子上青筋暴得像蠕動的蚯蚓。他說:“你靳書記,不相信我們基層幹部,算啦!你不批,我去找市裏,我就不信這個邪!”

    郝仁善知道這事後,氣得從院裏到屋外進出不停,他大喊大叫,要去找靳開慈算賬。宋玉英把他拉住:“老頭子,你現在不能去。你一去,不是把呂主任賣了嗎?這樣今後誰還敢給你講話?”

    “那你說怎麽辦!?”郝仁善氣唿唿地坐在椅子上,“我日他靳開慈的奶奶,他想逼我們死,他太欺負人了!”他越想越氣,越說越氣,又跳起來大罵靳開慈不是靳開慈,是靳“該死”。

    大門是開著的,門口圍了很多人。他們伸頭張腦地看著這家熱鬧。城裏人就是這樣:好奇。不是老紅軍嗎?老紅軍怎麽也罵人?

    “你們看什麽看!”宋玉英把那些討厭的嘴臉都關到了門外。門外好奇者,有的自覺退去,有的不甘心,隔著窗戶向裏看,隻恨玻璃太厚,又是毛玻璃,隻能在外聽。

    郝仁善還在捶桌砸板凳,窮嚼亂罵,宋玉英對著他的臉說:“俺老爹,俺跟你喊老爹好不好?你能不能不罵?能不能?你說!”

    “他狗日的太欺負人了!”郝仁善在宋玉英的苦勸下,火氣小了一些。

    “他不是不同意嗎?俺再找別人不行嗎?區裏、市裏,都可以找嘛。能照顧俺,就照顧;不能照顧俺,就拉倒。俺也不喊,俺也不叫,看他們以後怎麽辦。俺就不信他們都是鐵麵包公。如今,你喊,你叫,你死,都沒有用。相反讓他靳開慈看笑話,俺不讓他看笑話行不?”

    “他們要是都不同意呢?”

    “大爺——”天生此刻很難過,他不想讓大爺為自己氣壞身體,這個家還指望他呢。他說,“他們不同意,我就下放。人家能幹,我也能幹。反正也不是在陵河下放,北方的李三謙他們也看不到笑話。”

    “唉!”郝仁善歎了一口氣,“我就知道你這孩子命不好。”

    這天夜裏,天生躺在被窩裏抽抽泣泣哭了半夜,光哭不能了事呀。他又拉開了電燈。這間小屋是前屋的一個套間,後將窗戶開成門,做了廚房。天生遷來鳩茲後,就成了他的臥室。一張一米寬,兩米長的單人竹涼床,正好靠三麵牆,床上鋪的是破被套,蓋的是舊棉絮,床前放一張方凳子,這就是屋裏的所有財產。燈光下,一切顯得分外淒涼。

    他翻開信紙,掏出筆,打算給家裏寫信。他實在不想在這個家裏蹲下去了。大爺的憂愁,大娘的抱怨,小四姐的白眼,還有其他弟妹們偶爾說出的難以下咽的氣話,——他受不了,看不下去。他不怨恨他們,因為這一切都是生活所迫。他告訴父母,告訴春巧,向下放到皖南山區去,雲南也行,他實在蹲不下去了!他滿滿地寫了三張紙,還想再寫,忽聽後屋傳來尖脆的聲音:“丫頭,怎麽還不關燈?浪費電不知道嗎!”

    他隻得停下筆,蜷縮在破棉絮裏。

    燈熄了,屋裏一片漆黑。

    真冷啊,這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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