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不幸常常是自己還沒弄清自己就步入塵網。

    說不想,是假話。

    相愛的人一旦分離,那情思意縷怎能扯斷?除非變心。天生和春巧相隔三月,春巧那顆思念天生的心,猶如指南的磁針,雖受震動,搖擺過幾下,但仍指向天生。

    這天傍晚,春巧收工迴來,又忙著整理菜園。她拔掉枯萎的辣椒秧,茄子棵,然後從院裏扛出兩股鐵鍤挖地,再用釘耙敲碎土塊,將菜地耬平整齊。如果問劉連庭夫妻倆傳到春巧身上最好的是什麽?除了漂亮的麵孔外,那就是勤勞。小小的菜園在她的調理下,花樣百出:春韭、夏芹、秋蒜、冬菜;掛在枝上的有茄子、辣椒、西紅柿;躺在地上的是冬瓜、南瓜、嫩黃瓜;藏在土裏的有蘿卜、荸薺、馬鈴薯……逢年過節,來人來客,除非到食品站買刀肉,雞蛋家裏有,十盤八盤,到菜園裏走一趟就配齊了。

    兩畦菜地很快就調理好了,春巧那張汗津津的圓臉,在夕陽餘輝的塗抹下,更加紅潤、秀麗。她掏出彩帕,——那是天生送她的,——擦了擦額頭和鼻尖上的香汗,又向西南眺望起來。因為鳩州在陵河的西南方向。天生在那個地方,她能不望嗎?

    天空真美,美得像一幅色彩絢麗的油畫。接近大地的是青蓮色,茫茫的村莊全都融進了這青蓮色中。往上是橘紅、橘黃、淡黃色。那淡黃中透綠,淡綠中又顯出淺藍,但整個天空渾然成金黃色,一派燦爛輝煌。

    菜園西邊的柳樹、白楊、楝樹、泡桐等,紋絲不動,由於天空明亮的襯托,顯得更加端莊、清晰。落葉後的粗枝細杈,有的輕佻,有的軟弱,有的咄咄逼人,有的攀龍附鳳,獨泡桐顯得峻拔,老槐顯得持重,椿樹幹淨利索,鬆柏仍鬱鬱蔥蔥。這一切的一切,又都像木刻、布貼畫。近處的樹幹呈灰白色,稍遠即黑,再遠又呈灰白色。枝杈上偶爾殘留的幾片枯葉,就像宿鳥棲立枝頭,大自然真美啊!

    突然,一聲雁鳴從天外傳來。

    春巧抬頭一看,隻見一行大雁向南飛去。先是一字排開,不一會又列成人字形。“一”、“人”南下,“一人南下”。大雁好像告訴春巧,你忘記了嗎?天生正一人南下呢。是啊,春巧多想托大雁送信,叫它們轉告天生,春巧很想念他。問問他近來身體怎樣,生活好嗎?工作找到了嗎?為什麽最近不來信?可是,大雁忙著自己的旅程,聽不到春巧的心聲,春巧真想自己有翅膀,那樣,她就可以一下子飛到天生身邊。真笑人,人怎能像大雁那樣飛呢?春巧對自己這種不著邊際的幻想感到好笑。她微微地搖了搖頭,潔白的牙齒輕輕地咬了咬嘴唇。大雁走了,大雁飛進了南天的盡頭。“啊,它們離我而飛走了。”她自言自語,心中掠過一絲寒意。

    “巧,地挖好了嗎?”春巧娘走出院子,看春巧呆站在那兒,關切地說,“飯好了,快來吃吧。”

    春巧沒有吱聲。她根本沒聽到母親的話。

    “巧——”春巧娘又喊了一聲。

    “哎。”春巧從思念中驚醒。

    “快迴來吃飯,傻站那兒幹什麽?”

    “我?”春巧嘴一抿,稍停,然後頭一扭,嬌滴滴地一笑,“我在看風景。”

    “傻丫頭,鄉裏有什麽風景好看!又不是南京,燈紅酒綠,人來車往,你二姐那裏才有好景看呢。這裏有什麽,大不了是青菜蘿卜土疙瘩,天天看,天天吃,天天摸——”

    “娘,瞧你。”春巧對母親撒嬌得一嘟嘴,彎彎的眉排成個一字,“扯哪去啦?”她又走到母親身旁小聲說:“我看南飛的大雁。”

    “什麽大雁?”春巧娘明白女兒的用意,故作不懂。

    “天上飛的大雁唄。”

    “我怎麽沒看到?”春巧娘抬起昏花的眼,對天空一掃。

    “早飛走了。”

    “飛走了還呆看什麽?”

    “雁飛走了。”春巧說,“可它叫聲還留在我耳邊呢。”

    “俗話說,人過留名,雁過留聲。人過不留名,不知張三李四;雁過不留聲,不知春夏秋冬。這有什麽大不了的?”春巧娘用手指輕輕地一點女兒的臉,疼愛地說,“你呀,哼!快迴去吃飯吧,成天迷著天生,還不知天生想不想你呢!”

    母女倆收拾好工具,擋好園門,迴到家中。堂間已經點起了煤油燈。煤油燈是原來帶罩燈改裝的。玻璃燈罩早就破碎了,——那是花貓咪幹的好事!——燈頭不知怎麽沒有了,天生給燈換的是一個墨水瓶蓋,瓶蓋上鑽個洞,又用鐵皮卷一個燈撚管,管裏的撚子是草紙卷的,燈撚熏得漆黑,燈頭、燈身、燈座上沾了不少油汙。油燈雖簡陋,但給屋裏帶來了光明。

    春巧用黑瓦罐盆——陵河人叫溫罐子,——舀來半盆水,又從水瓶裏到了點熱水,摸過香肥皂,——陵河人叫胰子,在潮毛巾上擦擦,然後用毛巾在臉上饒圓形揉搓。

    “雪花膏是你爹托人送來的,放在供桌上。”春巧娘一邊收拾碗筷,一邊說。看看又不放心,生怕女兒找不到,親自又將雪花膏瓶放在女兒麵前,“這要經常搽,不搽皴臉。”

    等春巧洗好,搽好,倒了洗臉水,桌上已經擺好了菜和飯,兩碗玉米糊糊稀飯,熱氣直冒。一盤鹽豆,又鮮、又鹹、又辣。一盤熱炒:蘿卜燒肉。那肉是臘肉,自家醃的,很香。籠布裏包著蒸熱的煎餅:一種是小麥的,一種是山芋幹的。春巧娘把小麥煎餅遞給女兒,自己卻吃山芋幹煎餅。春巧把母親手裏的煎餅奪了下來,自己吃,叫母親吃小麥的,母親當然舍不得。母女倆互相推讓,最後終於聽春巧的,都吃小麥煎餅。

    “你怎麽就吃那一點?”春巧娘看春巧僅僅吃一張煎餅,喝一碗稀飯,關切地說:“再吃張煎餅。”

    “飽了。”

    “不行,再吃點。像你這麽大的時候,我一頓飯能吃四五張呢。”春巧娘硬把小麥煎餅塞給女兒,“你以前不是也能吃嗎?最近怎麽啦?”

    “娘,瞧你,我也不是你拾來的,不吃飽還能留肚子?”

    “再不吃,你看你瘦得還有人樣嗎?”春巧娘耐心地勸女兒,“你呀,哼,我知道你想什麽。巧,你的事娘這幾天在心裏也反複地掂量過,我也跟你爹說過,我總覺得你跟天生這事不太妥。他一走幾個月才來兩封信,什麽名堂也沒說,到底將來會怎麽樣,很難說。你也不小了,凡事不能憑這一股熱情,得細掂量掂量。以上有幾個人來說媒,我看很好。你就那樣迷天生?你看你覺睡不香,飯吃不香,這樣長了不生病才怪呢。巧,你看新提起的白書記不是很好嗎?我看他對你滿有意的。你不睬人家,人家還是照顧我們,見我不笑不說話,無論在那碰到我,老遠就下車打招唿,你看他當書記後,你爹批判也少了——”

    “娘,白豁子是光對你來的。”春巧不高興地打斷母親的話,白豁子是白玉蓮的哥哥,雖說春巧對白玉蓮不錯,但非常討厭白豁子,“他對別人能那樣嗎?他仗著他當官的爹就不得了啦,陵河人哪一個不恨他?他比保東好不到哪裏去!哼,對上級,點頭哈腰,拍馬溜須;對老百姓呢?挺腰凸肚,吹胡子瞪眼,看到他都惡心!”

    “你要不喜歡哪個,就把人臭得狗屎不如。人家就像你講得那樣壞?要像你說得那樣,上級還能重用他?李三謙還能讓他當陵南大隊千把口人的父母官?”

    “還不是虧他那個爹!哼,踩嚴武表叔和仁貴表叔的肋巴骨上去,不會有好結果。”春巧憤憤地說。

    “不管怎樣,人家現在在台上,跟他就沒罪受。你看現在人家多紅火,又蓋了三家大瓦房,青石腿子壘有半人高,家裏東西堆得滿滿合合的,玉蓮保送高中,天鴻就沒上成學,縣宣隊不給他去。你要是跟了白書記,說不定他能把你送到社辦工廠去。他門路廣,給你找個工作還能費什麽事!如果真能那樣多好,總比整天在地裏風吹日曬捋牛尾巴好吧。當然了,光我說好沒用,是好是壞你自己掂量。好,你享福;壞,你受罪。俺跟你爹都老了,有福能跟你享幾年?有罪又能受幾天?瞎想沒用,瞎想不能當飯吃。白書記嘴唇豁點是不咋的,可是,人家有本事。如今還是有本事人好過。我覺得白書記不錯,不過,俺這是剃頭匠的扁擔——一頭熱,還不知人家是什麽想法呢,人家能不能看中俺這個家呢?”

    盡管春巧娘說的這一大通不入春巧的耳,春巧還是讓母親說下去。她知道母親是出於一片好心,做父母的那有不關心孩子的婚姻大事的?不管是打,是罵,是說,是勸,是哄,是騙,都是為孩子的將來考慮的。

    春巧仔細地端詳著母親:挽著抓髻的鬢發已經斑白,鼓鼓的臉膛,分明又多了一些細長的魚肚紋。一雙眼睛,顯得憂愁、枯沉。風皴的麵孔,灰黃發青,誰看誰都知道她一生失意居多,得意太少;操勞太多,享受太少。看到這裏,春巧心中突然生出一股酸意。父親得了麻風病隔離治療後,她和母親朝夕相處,非常清楚母親為支撐這個小家熬進了多少心血。她知道母親希望這個農家小院能興旺發達。這個希望的能否實現,當然是看她春巧。說實話,她看到母親那可可憐憐的樣子,幾次想順從母親。唉,一切將就著吧。世上能有幾個婚姻大事能稱心如意呢?可是,一想到白豁子那些人的醜惡嘴臉,醜惡的人品,心就灰,就冷。再說,天生畢竟和她相親相愛那麽長時間,她已經把自己最寶貴的東西都給了天生,這種感情,一下子怎麽能磨滅?天生現在是在難處,和他反悔,能對得起他嗎?人家不會指脊梁骨罵嗎?她狠狠心對母親說:“娘,我跟你老人家說過多少次了,我愛天生,不愛任何男人,你今後不要勸了,你疼我,愛我,省給我吃,省給我穿,我都記在心裏,我不是三歲小孩,不是不知孬好的人,不管怎樣,我都養活你和爹。我什麽時候都不離開你,你生病,我端茶倒水;百年以後,我披麻戴孝給你頂棺下地。娘,你現在不要替我擔心思,有好吃的,你就吃;有好喝的,你就喝。把身體養好,就是女兒最大的安慰。”

    春巧娘看女兒講得有情有意,知疼知熱,也就不說什麽了。也許巧是對的,她自己的事,盡量讓她自己當家吧。

    春巧娘想刷鍋洗碗,被春巧攔住了,隻得去看看豬圈關好沒有,然後,又望望雞籠。一隻蘆花大公雞守在雞籠門口,觀風守寨,那五隻母雞偎擠在裏麵閉目養神。嗯,它們怪會調排。天色不早,人覺疲倦,春巧娘看沒事可做,索性上床早早睡覺。

    春巧刷好鍋,洗好碗,抹好桌子,抵緊院門——院門是秫秸杆編在木框上的,防君子不防小人。她又關好房門,沒有插門,把煤油燈端在床前的缸蓋上。脫去罩褲,衛生褲,僅留貼身的花布襯褲,緊繃在富有彈性的潔白迷人的大腿上。她坐進被窩,被窩被母親早已焐熱。她想把冰冷的腿離母親遠一些,春巧娘卻把女兒的腿拉到自己的懷裏,用暖烘烘的胸口來驅趕女兒身上的寒氣。

    春巧搓了搓紅潤的手,把放在缸蓋上的針線框裏的毛線拿到床上,給天生打起線衣來。她打的是棒花針,那是天生捧著棒針編織書教她的。她一點也沒忘記,不用眼睛看,一針也不會編錯。誰見了誰都會稱她手巧。不一會,毛線衣的底部花紋就顯了出來,不緊不鬆,整整齊齊,漂漂亮亮,大大方方,天生穿在身上,肯定像穿了件“火龍氈”,又暖和,又英俊。

    月牙兒早就追趕太陽去了,留在天幕的,隻有點點繁星。夜並不太黑,乳白色的夜霧淡淡的,彌漫在田野、村莊裏,沒有小蟲嘶鳴,沒有螢火蟲在空中飛行,知有關在柴門後的狗,偶爾吠叫三兩聲,這才打破秋夜的寂靜。

    突然,一個黑影從春巧院門邊緣的牆上,像樹葉似的輕輕飄入她的院內。雞籠裏的蘆花大公雞驚慌地咯咯幾聲,抖立翅膀注視著夜行人。

    黑影不是來偷它的,別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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