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發出快半個月了,春巧沒有迴音。天生像斷了帆篷的舵手,一時束手無策,隻能任憑生活之舟在波濤間飄搖。

    她沒收到信嗎?他失望地看著郵遞員從門前走過。她是不是——?他不想從壞處想。

    說實在的,沒有人什麽事也辦不成。天生從東海市到鳩茲,兩處都找了人。縣宣隊李三謙當時有一個想法,把天生從東海市要到陵河鎮勞動改造,這正中東海市中學總務主任的下懷。文革時,這個總務主任曾受過天生的批鬥,——因為她克扣學生的夥食費。此刻,正好報一箭之仇。按規定,東海中學是省立學校,學生統統分配到黃埔農場,——農場是國營的,使工資,生活有保障。這位負責分配的總務主任,卻一下子把天生的戶口糧油關係寄到了陵河。這是毫無道理的。因為天生的戶口原是從鳩茲市遷去的。(東海中學,因為是省立重點中學,到這裏上學的學生,不管是農村的,還是城市的,戶口一律遷入,享受居民生活待遇。)如果縣宣隊沒有進駐陵河,天生接到戶口糧油關係肯定會安在陵南大隊,可是,處在這種情況下,把戶口安在陵河,就等於飛蛾投火。所以,無論如何也不能迴陵河。他接到戶口糧油關係後,立即返迴東海市,多虧了當權的文革戰友,隻是一張條子,戶口遷移關係就重新改了。鳩茲方麵是天生大姐走的派出所關係,幾個民警沒有告訴所長,就將天生的戶口悄悄地安上了。事後,郝家很高興,那幾個片兒警卻揪長了嘴,——沒有得到郝家應允的禮,上當了。

    安上戶口,就可以找到工作。可是,街道書記靳開慈卻卡了郝仁善的脖子。郝仁善因為資格老,不買靳開慈的帳,靳開慈是當權派,看不起退休的老幹部郝仁善。兩人關係不好,台上人當人要給台下人小鞋穿。

    天生要想工作,不買通靳開慈,或者不能尋到其他門路,那是比登天還難。按規定,知識青年全部上山下鄉,靳開慈叫天生下放,天經地義。這是中央政策,誰也不敢違反。但是,想給天生安排個工作也可以。因為鳩茲的學生早就下放過了,再者,天生學校開的證明信上,要求鳩茲市照顧安排工作。更重要的是,郝仁善是三八式抗日幹部,家中子女多,七個,該下放的都下放了,一個也沒讓組織照顧過,現在照顧一個,也是符合中央政策的。可是,郝仁善和靳開慈不和,當然,天生就得不到這個優惠了。

    天生看大爺整天唉聲歎氣,便想下放。特別是受不了大娘的冷臉。這也不能怨大娘,家裏本來就困難,突然增加一個人開支,負擔太重,她受不了。天生並不厭惡農村,相反,他對農村頗有感情。他之所以拚死拚活來到鳩茲,那是為了擺脫李三謙的鎖鏈,也可以說是一場較量吧。李三謙想趕他走,他偏不走!李三謙想扣留他,他卻一走了之。他是強者。

    城裏不能蹲,他隻能下放。無論到哪裏都行,隻要不在馬陵縣。可是,如今好不容易安了城市戶口,再下放,太可惜。春巧會願意嗎?家裏答應嗎?他征求意見的信都寄給弟弟天鴻了,為什麽不見迴信呢?特別是春巧,弟弟能不把信轉給她嗎?也許沒轉,他們可能怕春巧變心。

    天生站在門口,呆呆地看著馬路上來往的行人。“妮妮笑了,妮妮笑了!哎,你看,笑得多好玩。”一個推著搖籃車的少婦,喜滋滋地告訴身旁的愛人。那男人穿著藍色工作服,推著嶄新的永久牌自行車,急忙看著搖籃裏的嬰兒,笑嘻嘻地說:“妮妮好,再笑一個,哈哈哈,她笑得真甜。”他們都是工人,有個溫暖的家,天生卻沒有。他用羨慕、妒忌、憂煩的目光送走了這對夫妻。我要能這樣多好!唉,春巧啊,春巧!她偏偏連信都不迴,竟然偏偏!

    “丫頭!”屋裏傳來郝仁善沙啞的喊聲。——丫頭是天生的乳名。郝仁善一發愁、發火、發怒、發悶,嗓子就啞,“找你大娘要點錢,買一斤酒來,你吳伯伯和你王伯伯中午在這兒喝酒,我想請他們再幫你跑跑。”

    要是在家裏,每逢請酒,天生都會上桌陪著。別人請酒,也總是邀請他們爺倆一起去。在這兒麽,天生隻能靠邊站著。在郝仁善的眼裏,天生還是個毛孩子,不配!——酒要錢買,何況。

    在天生的思想裏,認為自己低下,缺少金錢和地位,酒要是他天生掏錢買的,大爺會不讓他上桌?誰叫自己——唉,他現在是“臥薪嚐膽”啊。

    郝仁善他們在喝酒。

    郝天生在一邊看酒。看。

    三個人,半斤酒,兩盤菜:一冷一熱。半杯酒下肚,吳來俊臉上就像蒙層大紅布,王根寶說話,口裏好像含了湯圓,郝仁善嗓門又像大炮似的,——聲音不高聽不到,耳朵不好,那是戰爭給的。

    “郝老。”說話的王根寶,是鳩茲中學的後勤主任,五十來歲。他身材不高。精練、幹瘦,這在臉上似乎得到了充分、完美、恰如其分地表現。眼眶凹陷,兩腮坍塌,那顴骨,額頭,嘴唇,鼻子正好成反比,凹陷的地方越低,他們凸出的越高。調皮的學生背後都叫他老猴子。他說話:短促、幹脆、利索,像衝鋒槍點射,嗒,嗒嗒,嗒嗒嗒。開口有時始重尾輕,有時始輕尾重。頭還不斷地牽動身體,像掛在綠葉上拉著長絲的毛毛蟲,不時把頭伸出繭殼,收絲封繭。一見麵,給你的印象就是:精明、能幹、倔強、驕傲、自尊心強、脾氣暴躁、感情外露。他叨起一塊菜,問:“小兒子工作有頭緒了嗎?”

    “還沒有,你們二位老弟給小二子也多煩煩神。”郝仁善說。這口音不是求,而是含有命令的意味。

    小二子是天生的排行。上麵是大姐。外人隻知道是郝仁善的兒子,不清楚是侄兒。天生聽到要談自己的事,趕緊遞上三杯茶。

    “郝老,你放心,你的事就是我的事。”王根寶和郝仁善相識不是太久。那次郝仁善為女兒上學一事,狠狠克了鳩茲中學革委會主任一頓,正和王根寶之意,因為王根寶跟頭頭不和。以後,王根寶便找到郝仁善攀友,——找個老革命攀友,那就是招牌,就是強大的後盾。王根寶醉眼朦朧地說,“聽說教育局要找一批代課教師,到時我給你想辦法。”

    “上次征兵他怎麽不去?”吳來俊問。他是1942年參加革命的退休幹部。他額頭很窄,臉龐很大,脖子短,鼻頭是他的臉部中心,那前額、下顎、眉峰、顴骨、眼球、嘴、耳朵,一齊向鼻子集中,惟有短發後梳,然而,鬢發還拚命地向中心靠攏,生怕遭到冷落,關進“牛棚”。他忘了一眼天生,“他身體這樣結實,當兵沒問題,部隊裏有奔頭,你有本領就能提拔,不像社會上歪門邪道多,沒有人,你本領再大也沒有用,在部隊裏沒問題。如果不想幹了,迴來就得優先安排工作,根本不要煩神。嗯,這個機會錯過太可惜了。”

    吳來俊搖了搖頭,表示惋惜。

    “我身體檢查過了,人武部說街道不同意,因為我是老三屆,不能入伍。”天生插言。

    “屁!老三屆怎麽啦?丁局長兒子不也是老三屆?他為什麽能入伍?”吳來俊臉讓酒熏得更紅了,他又呷了一口酒,“哼,一切都得有人,沒人不行!”

    “他媽的,我們這個社會成什麽啦!”郝仁善嗓門大得嚇人,也不怕別人聽見。王根寶勸他小聲點,郝仁善根本不在乎。“貪汙、腐化、拉幫結派、走後門,到處都是。我們這個黨,我們這個國家,真的就斷送在他們這些人手裏了嗎?!我們的血汗難道白流了!”

    郝仁善氣得連連捶桌子,桌子上的酒杯、菜盤,叮叮作響:“哼!天天叫我們不要吃老本,要立新功,我要幹,他們又不給幹!怕我們這些老家夥搶了他們的寶座。我說去看大門,看倉庫,免得人家看我們拿百十塊錢眼紅,可他們又怕難看。(“一個革命幾十年的老黨員去替他們看大門,他們是不好看。”王根寶插話)幹什麽他們都不同意,那咱就在家蹲著,啥事不管,可他們又說咱們吃老本,躺在功勞簿上睡大覺,擺老資格,他媽的,咱們到底礙他們什麽事了?這樣擺弄我們這些老頭子幹什麽!?”

    “怎能不礙事呢?憑資格,咱們比他們老,戰場上滾爬得次數比他們看得還多,現在咱們在家呆著,他們坐在台上,想撈點什麽,怕咱們找他們麻煩。他們住著一棟棟漂亮的洋房,咱們是閣子間,像你郝老這樣,連個自來水都不給安,一天幾擔水,不是小二子挑,你們連吃水都困難。他們子女為什麽不下放?有的表麵下放了,人根本不去,空掛戶口,兩年一過,就上調了,這是為什麽?咱們子女就該下放?就該送那麽遠?中央政策是一視同仁嘛,為什麽光對著老百姓?不對著他們!共產黨還分等級嗎?郝老,我真想不通。我承認我有私心,你沒有嗎?人人都有,馬克思也有,可是,我愛這個黨,愛這個國家,愛咱們的事業,為這些我們能夠拋除私心,這不是大話,郝老,你不是嗎?想想看,在革命歲月,咱們拿槍杆子,誰考慮過自己的利益?誰想過將來能做官?那時誰要想這些,誰就不會參加革命!即使參加革命了,也會投降叛變。這些你能說不是嗎?可是現在你看,他們都在瓜分,都在貪汙,都在為牟利用足用好手中權力。現在,國家給搞得像個討飯花子,還在窮吹,這樣下去還不吹壞!”

    “光說空話沒有用,應該講究實際的。”王根寶兩眼附近好像貼了兩塊紅布。他呷了一口酒,嗆得連連咳嗽,“現在關鍵是要解決小二子工作問題,如今社會上就興關係,小二子要想找工作,不求人不行。”

    “求誰?求靳開慈?”吳來俊反問。

    “求他?他媽的,殺我頭我也不幹!”郝仁善憤憤地說,“我跟他靳開慈勢不兩立!”

    “大丈夫能屈能伸,該屈的時候,你一伸就斷。屈,並不丟人。”王根寶說,“當年韓信受辱於胯下,乞食而漂母,他不是屈了?勾踐如果不臥薪嚐膽,後來就不能打敗吳王。屈,不是恥辱。”

    “如果老是被人騎在下麵,那還不如死。”吳來俊說。

    “對他靳開慈點頭哈腰?辦不到!讓我跟他說句好話,那是空想!”郝仁善喊道,“至於小二子工作,按政策辦,我絕不走後門,共產黨員不興這一套!”

    “難道就沒有共產黨員走後門、拉關係?”王根寶不高興。

    “走後門、拉關係就不是共產黨員,最起碼不是好黨員!”郝仁善好像跟王根寶打賭。

    “照你這樣說,我們國家的好黨員就幾乎沒有了。”王根寶不服氣。

    “有也不多。有些人隻不過掛羊頭賣狗肉罷了,如果咱們黨員有一半是好的,是大公無私的,我們國家早就富起來了。老吳,你說呢?”

    吳來俊連連點頭。

    王根寶不高興。天生怕他生氣,連忙遞上一條熱毛巾,附耳低聲說:“王伯伯,您不要見怪,大爺就是這個脾氣,如果他要像靳開慈說一句話,我早當兵走了。”

    王根寶對天生笑笑:“你放心,二子,你爸爸的脾氣我知道,我不計較他。你的工作問題我想辦法,我給你找人,這次招代課教師的事,我給你跑。”

    “王伯伯,那就拜托你了,事成之後,我一定感謝你!”天生感激地說。

    幾個老頭繼續喝酒,繼續爭論。

    突然,有人敲門。

    開門一看:郵遞員。信。春巧的信。

    天生慌忙接過信,來到臥室,小心翼翼地撕開信封,一張潔白的信紙露了出來。

    生哥哥,您好:

    近來身體好嗎?工作有著落了嗎?我很掛念。幾個月不見,實在想你,常常在夢中見到你。我多想變成一隻小鳥飛到你的身旁呀。生哥哥,我的一切都給你了,你會永遠愛我嗎?你工作後不會變心嗎?不會拋棄我嗎?我想不會的。母親怕你變心,我不怕。我了解你,隻要你一安頓好,我就到你那兒結婚。縣宣隊李三謙他們走了,白豁子當了大隊書記,玉蓮被推薦上高中了,沒給天鴻去。嚴武書記仍未解放,你父母親的黨員還沒恢複,官職也沒恢複,在家當普通社員。這樣也好,沒有煩惱。我那個哥哥劉保東,頂了你的代課教師位子,天鴻跟玉蓮之間的關係還不錯,玉蓮雖然上高中了,但對天鴻仍有心情。就怕她那個哥哥和父親反對。大翠和羅山虎還沒結婚,慶明也沒找到對象。雪梅讓我代問你好,她說你走時她不知道,所以沒送你,叫你不要怪她。她現在也沒談到對象。我現在一切都好,娘身體也好,你一家也都好,不要掛念。你要多來信,看到你的信,我就像看到你的人。天氣冷了,要多保證身體,我正在給你織毛衣,馬上寄去。我織得不好,但不管怎樣,那是用我的心織的,你要時刻珍惜它,不要把它甩掉了。別不多談,緊握你的手,吻你。

    春巧。下半夜。

    天生的心在劇烈地顫動,淚水默默地流了下來。幾個月來,這是春巧寄來的第一封信,它像一股輕輕的泉水,流進了他那焦枯的心田。他激動,興奮,像迷航的小帆突然看到了生命的彼岸,渾身頓時增滿了信心和力量。

    “丫頭,快盛飯!”郝仁善喊。

    他的弟妹們都放學了,幾個老頭酒已經喝好,天生喜笑顏開地裝飯、端菜,盡管小四妹嫌他燒的飯不好,菜沒味,他也沒氣,要是以往,他準會搡她幾句,今天不。大娘還在居委會開會,不管她,先和大家一起吃飯再說,反正大娘不吃葷菜,她有病,忌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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