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奶奶大鬧縣革會,就像晴天一個霹靂,震得陵河鎮上上下下沸沸揚揚。

    同情雪梅家和嚴武、仁貴的人,當然都說好。

    縣宣隊可氣壞了。

    李三謙認為這是階級鬥爭新動向,說明陵南大隊的“走資派”還在走,一小撮階級敵人不甘心失敗,並猖狂地向無產階級政權反撲。縣革會朱主任當然相信李三謙,他派出去的縣宣隊、軍宣隊、公社宣傳隊十幾個人在陵南大地蹲了這麽長時間,什麽情況摸不清楚?他在笑嘻嘻接待高奶奶的同時,已經對高奶奶幾個人的背景了解過了,他在思考:是誰在幕後指使他們?若沒人操縱,這些老實巴交的農民是不會闖到縣裏來的。所以,他讚成李三謙的分析,這個幕後指揮人,就是嚴武和郝仁貴,就是“臭老九”洪家儒。朱主任原則上同意召開批判大會,煞煞階級敵人的囂張氣焰,必要時,可以拘捕洪家儒。——當然,那必須是他不服氣鬧會場時才可以。

    得了朱主任的“尚方寶劍”,李三謙就打算把這個權力用好、用足。陵南大隊的階級鬥爭蓋子揭不開,他這個臉皮往哪放!

    批鬥會選在早上出工前,抓革命不能誤生產,李三謙畢竟是農村出來的幹部,他知道生產的重要性。

    又是個大太陽。還沒落山,東麵的半個天就紅了。

    陵南大隊部門口掛著巨幅橫幅,“批鬥大會”四個黑體大字,顯得莊重,嚴肅。會場上黑壓壓的人頭,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個人的心都拎著,生怕說錯了話,被當場揪到台上批鬥。小孩子不懂得什麽階級鬥爭不鬥爭的,滿場撒歡地跑來跑去,相互追逐嬉鬧。白克照帶著幾個扛著三八式步槍的民兵站在會場周圍,——雖然那槍裏沒子彈,隻能當燒火棍嚇唬人。——那是隨時準備聽從李三謙的召喚,——他們認為李三謙是黨派來的,所以就是共產黨。——李三謙叫抓誰,就抓誰,叫鬥誰,就鬥誰,黨指揮槍嘛。劉佩是剛被縣宣隊提起來的大隊副書記,主持日常工作,這次當然也主持批判會;白豁子也是縣宣隊剛提起來的的青年書記,負責紀錄;劉大賴和他弟弟劉二賴臨時負責看押批鬥人員;羅修德負責喊口號。李三謙等和縣宣隊、軍宣隊、公社宣傳隊隊員隻坐在主席台後麵聽,不發言,實際是“垂簾聽政”。

    劉佩宣布批鬥大會開始的話音剛落,大賴、二賴就把批鬥人員押上了主席台。

    嚴武和郝仁貴已經是“老運動員”了,上台掛大牌子挨批,這是司空見慣的事,嚴武和郝仁貴已經習以為常。開始他們還有點怕羞,不敢見人,後來,慢慢習慣了,也就無所謂了。上台就低頭不說話,隨你怎麽批,下台後,該吃的,吃;該喝的,喝;該說的,說;該唱的,唱。他們精神已經麻木了。

    人們以為又來老一套,誰知,會場裏大賴、二賴又揪出兩個人上了主席台時,大家一看,是劉連庭和洪家儒。這兩個人犯的什麽法呢?洪家儒,死老實鬼一個,從來不得罪人,走路都怕踩死螞蟻,一心隻顧教書育人。劉連庭是個病人,在麻風病院治病好幾年了,能有什麽錯?

    人們嗡嗡地小聲議論著,猜測著,不知縣宣隊又賣的什麽藥。

    第一個上台作批判發言的是劉連朝。

    他磕了磕煙袋,用手抹了一把鼻涕,然後指著劉連庭說:“我今天揭的就是劉連庭這個叛徒的瘡疤。革命社員同誌們,北撤的時候,我這個哥哥,不,叛徒劉連庭偷偷從山東跑迴來,身上背支盒子槍,對俺說,八路軍共產黨不會有出頭之日了,幹脆向國民黨投降吧。我說不行,你還得走,國民黨能不了幾天,共產黨肯定能打迴來,他說,他跟國民黨鄉長通過氣了,鄉長馬上來找他。我一聽氣得要命,恨不得一槍打死這個叛徒!隻怪我當時手軟,沒殺他,誰叫他跟俺是一個老爹奶奶呢。我逼著他立即走,我帶他剛出陵河鎮,就聽後麵有人打槍,看樣子是國民黨追來了。好在天黑,看不到,俺趴在紅芋溝裏才沒被發現。俺一直把他送到山東後才迴家。大軍南下時,他從山東迴來,又說受傷了,窩在家裏不走了,實際上,他根本沒受傷,是怕死,是戀著媳婦才不走的。後來又跟土匪混在一起,欺壓百姓。解放後,共產黨就不該安排他當老師,他是個道道地地的叛徒!”說到這裏,他竟喊起了口號:“打倒叛徒劉連庭!”

    可惜,沒人響應,他連唿兩聲,看沒有動靜,自覺沒趣,便灰溜溜退下會場。

    這是李三謙亮出的一件“秘密武器”。前幾天劉連朝向他檢舉劉連庭,他真是如獲至寶。他本想打倒嚴武和郝仁貴後,再把劉連庭揭出來,誰知天生姨奶他們竟跑到縣裏去鬧,如果不把天生的這種氣焰打下去,運動就沒法順利進行下去。所以,李三謙又放出一把飛刀:搞臭你天生的未來丈母爺。

    劉連庭到底是不是叛徒,他劉連朝是最清楚不過的了。不錯,劉連庭當年是背過盒子槍,他是縣遊擊大隊的文書,能沒盒子槍嗎?他也是迴過陵河。北撤時,縣大隊被打散了,劉連庭找不到部隊,隻好迴家暫避一時,等打聽到部隊再迴去。誰知迴來後,劉連朝在國民黨鄉公所裏混,叫他投國民黨,他不願意又連夜逃走的。逃到河東後,被還鄉團抓到,當晚便被拉出去槍斃。誰知頑保丁一槍打偏,子彈從耳邊穿過,並揭掉一塊頭皮,劉連庭昏了過去。頑保丁看劉連庭滿頭滿臉都是血,以為打死了,就走了。半夜,劉連庭被凍醒,爬到附近一個村莊又昏了過去,恰被莊上一個瘸大爺發現救了迴去,收做義子,並養好了劉連庭的傷。誰知那瘸大爺是個土匪頭子,但這個土匪殺富濟貧,不傷百姓,後被共產黨收編。他在瘸大爺那裏幹了一時期,大軍南下時,因實在找不到自己的組織,隻好迴家。這段曆史,以前已經向組織交代清清楚楚了。

    劉連朝為什麽要害他叔伯哥哥呢?一來是他在國民黨的保公所裏混過,想立功贖罪。二來,劉連庭夫妻倆勤勞,家裏就富些。劉連朝好賭,常賭常輸,當然窮了。劉連庭看不慣劉連朝那種懶勁,平時不太理他,所以劉連朝就嫉妒劉連庭。更主要的事,劉連庭未來女婿天生竟然整他兒子劉保東的材料,要治他兒子死罪,他就這麽一個兒,想讓他斷子絕孫,他能不仇恨嗎?你沒有兒子,也想叫我沒有,我能讓你過安嗎?所以,他一方麵裝作求嫂子,一方麵找李三謙檢舉揭發。這次批判會,他沒考慮發言,因為自己曆史上有汙點,所以不敢逞能。可是,李三謙一定要他講,要他洗心革麵,重新做人,為了自己,為了他的兒子,他索性公開陷害起劉連庭來。無毒不丈夫嘛,你平時看不起我,現在我也叫你抬不起頭!

    春巧娘看劉連朝發這樣陷害自己丈夫,恨不能跳到台上生啃他一口肉吃,但她畢竟是個娘們,再說,她看今天會場的氣氛跟以往不同,所以,沒趕上台鬧。還有一點不敢鬧的原因,就是家發講的話是真是假她還吃不準。她從來也沒聽丈夫談過這事,如果劉連朝談的不是事實,丈夫應該當場反駁呀?丈夫為什麽就是不吱聲呢?

    第二個上場發言的是劉大賴。他用手敲著洪家儒的腦袋說:“你這個地主羔子!你這個叛徒!表麵上裝得老老實實,實際你是一肚子壞水。你以為俺這些貧下中農沒文化呀?你說俺什麽不懂!三月十四的那天晚上,你跟你老婆說,不給洪雪梅看紅什麽夢,對了,《紅樓夢》,說什麽看這書會把雪梅看壞了,你這是公開跟毛主席唱反調!毛主席說《紅樓夢》好,你為什麽說不好?你那個夢是白的,白日做夢嘛,人那個夢是紅的,紅是革命的,白是反革命,你白當然怕紅、反對紅了。還有一天,你在改作業時,看到俺村貧下中農的孩子孬蛋作業,你就咬牙切齒地扔到一邊去,還把孬蛋叫到你跟前罰站,罵孬蛋是蠢貨,一輩子不能成材!你這不是故意侮辱我們貧下中農嗎?俺這些孩子成材了,你當然沒好日子過了!你以為我們無產階級政權是吃幹飯的呀,你一舉一動,都掌握在我們手心裏!還有,你包庇走資派嚴武、包庇階級異己分子郝仁貴,背後在社員麵前說他們好話,跟縣宣隊唱反調,你跟縣宣隊唱反調,你就是反黨!就是反人民!所以,我們一定要打倒你!”劉大賴跟洪家發一樣,說到激動時高喊起口號來:“打倒洪家儒!打倒地主羔子洪家儒!打倒叛徒洪家儒!”劉大賴喊口號跟洪家發不一樣,洪家發喊口號時,愛翻白眼。而且是先喊口號後舉手;劉大賴呢?喊口號時,右手舉右腳跺同時進行,劉大賴發言好淌虛汗,——雖然他是實話實說;洪家發假話真說,仍麵不改色心不跳。

    劉大賴的發言,洪家儒聽了好笑,不敢笑。他今天被莫名其妙拉到場上批鬥,是做夢也沒想到的。不過,他也想得開,在黑白不分的時候,你又何必去明辨是非?你能明辨得了嗎?人家嘴大,說什麽都對,你隻能聽著。說實在的,洪家儒也比較滿足,像他這樣家庭的教師,早就被批鬥好幾次了,他現在才一次,該知足了。畢竟,他還沒被清理出教師隊伍,他還是幸運的。

    最要麵子的是雪梅娘和春巧娘。看丈夫被掛上大牌子,就像自己掛上似的,羞得恨不能找個老鼠洞鑽進去。他們趁人們不注意時,悄悄地溜出會場,躲迴家裏,偷偷哭泣。

    雪梅聽說父親被鬥,心裏很不是滋味,她知道父親一輩子好強,從來沒得罪過人,也沒被人背後指一指頭子,今天,遭受這種恥辱,能受了嗎?她默默來到會場外,暗暗觀察父親,她怕大牌子把父親壓垮。

    春巧也沒想到父親會被揪來批鬥,不過,這也是她早已經預料到的事,她知道那夥人不會放過她,會想個點子來整她,誰叫她是天生的未婚妻呢!可是她沒想到自己的父親會被整,而且整她父親的竟是她親二爺,她心裏無論若何也不能平衡,她要去找二爺講理,問他憑什麽根據誣陷父親。春巧娘怕她闖禍,說什麽也不讓去會場,鬧會場就是反革命,找日黴呀!春巧被母親攔在家裏不能出去,隻能大罵她二爺不是東西,是畜牲!

    批判嚴武和郝仁貴的,還是羅修德、劉其義、白克昭那些人,批來批去,就是那麽幾句話,沒有新內容。

    李三謙本來是不打算發言的,最後還是坐不住了。他說:“陵南的階級鬥爭蓋子還要深揭,走資派還在走,臭老九還在發臭!階級異己分子還在扇陰風,點鬼火,四處活動,挑動群眾上訪,妄想轉移鬥爭大方向。但是,隻要縣宣隊在,隻要我李三謙在,這個蓋子一定要砸爛!這個走資派一定要揪出來!這個臭老九一定要批倒批臭!”批鬥大會一直開到東南晌午,李三謙看會場上人群躁動,等著迴家吃飯好下地幹活,隻得散會。散會後,嚴武、郝仁貴、劉連庭、洪家儒,都沒給迴家吃飯,而是讓劉大賴帶民兵們押著他們遊村。當然,他們都得戴紙糊的高帽子,郝仁貴負責打鑼,前麵開道,洪家儒緊跟在後敲破鼓,劉連庭、嚴武在最後。嚴武的高帽子兩邊還有紗帽翅,肩上得扛著木頭做的大印,他們邊走邊喊,好的口號就是:打倒走資派嚴武!打倒階級異己分子郝仁貴!打倒叛徒劉連庭!打倒地主羔子洪家儒!洪家儒還有點害羞,怕醜,嚴武和郝仁貴還是無所謂。遊完後,迴到家中照樣吃喝,照樣說笑,他們好像不是受批判,而是在演戲,而且,兩個人還非常進角色。

    天生沒有參加批判大會,縣宣隊也無權通知他。因為他戶口不在陵河,縣宣隊管不到。天生沒有鬧會場,李三謙當然也就無法下手了。天生原以為縣革會能明鏡高懸,結果他發現,這些人是縣革會派來的,原本是一丘之貉,怎麽可能幫天生他們說話呢?

    看來,陵河真是沒法蹲了!

    高奶奶從縣裏迴來,因為勞累,身體不舒服,沒參加批判會;縣宣隊怕強牛鬧會場,先讓隊裏指使下湖去了,萬福雖說參加了批判會,他膽小,當然不敢起來說什麽。

    高奶奶會後聽說這事非常氣憤,氣有何用?這些人是縣革會派來的,縣革會不聽李三謙的還能聽你老百姓的?唉,告狀不僅沒幫上郝家的忙,相反給他們帶來更大的災難,真是做夢也沒想到的啊!於是,高奶奶對著北方的馬陵縣革會大罵:“什麽朱主任,是你祖個x豬大腸!臭豬屎!共產黨用這樣一些當官非垮台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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