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家夥,這縣政府的大門真寬!

    三五輛驢馬車並排著往裏走,誰也碰不著誰。可是,這門咋看咋不像個門。用幾根鐵棍焊得跟個大豬圈欞子似的,這能叫門嗎?這種門怎能擋住賊呢?按理說,這縣政府的大門應該跟過去的縣衙門一樣:高高的門檻,厚厚的門臉,那門臉上還得砸上一排排的銅釘,——那銅釘劉巴鍋說能賣幾頭黃牛錢。門環得是個銅虎頭,齜牙咧嘴的,雖說不咬人,但能嚇唬人。門口還得有個大紅牛皮鼓,好讓人擊鼓含冤呀。這沒有鼓,怎麽讓縣長升堂問案呢?

    不管他,往裏闖再說。過去就有個小丫頭春草闖堂,現在我這個“高大娘”——不,高奶奶,還不能闖嗎?——高奶奶在沭河東拉過遊擊,救過共產黨的縣長,所以,那時解放區的幹部,有的稱她“高大娘”,有的稱她“高大姐”,是個有名的“革命老奶奶”。

    看大門的是馬陵縣革命委員會的一個常委委員的公子,二十多歲,油頭粉麵的正和一個姑娘在門衛的值班室裏調情呢。他看外麵進來三個人,又好氣又好笑。好笑的是這三個人的裝束:騎在小黑毛驢上的老太太(那就是高奶奶),包著個團頭,穿著舊的灰布大襟褂,風一吹,分明可以看到褂裏鑲邊的是大紅布。褲子是黑的,紮著褲腳,也不怕熱著呢。尖腳不小,稱不上三寸金蓮。牽驢的是個壯年的莊稼漢,(——那是高奶奶的女婿,叫強牛,三十多歲。)他上身赤精巴,下麵穿著大腰褲。破舊的白布褲腰是掖著的,沒勒褲帶,若不小心,一使勁褲子就能掉下來。褲子要是掉下來那就壞事了,因為,沒褲頭穿,褲裏的家夥肯定不安分,會好奇地露出頭來。那家夥不小,因為隔著褲子就可以看到那鼓鼓的一大堆。莊稼漢的褲子卷到了膝蓋上,長褲子當作短褲頭穿。沒穿鞋襪,赤著的腳叉開著,又粗又壯。剃的是和尚頭,一個磨沒了尖頂的破鬥笠掛在脖子後麵。跟在毛驢後麵的是個彌陀佛似的老漢,(——那就是萬富,高奶奶的堂兄弟,六十來歲。)一個舊鬥笠遮住了半個扁圓臉,穿的那件長大褂,是破的,藍得發灰,灰得發白,前後掖在腰間。足蹬的是一雙老蒲鞋。說是蒲鞋,並不是蒲編的。而是細麻繩編製的,硬雖硬,但結實,馬陵縣的男人幾乎都穿過,可是在城裏那就希奇了。這三個不速之客,進縣革命委員會大院也不打招唿,目中無人似的,直往裏闖,能不氣人嗎?這是什麽地方,能讓你們隨便進出走動嗎?說實在的,你們要是做個轎車來的,我倒可以不問,不問也知道是個官。你這騎毛驢的日闖縣革命委員會,成何體統?我不問能行嗎?革命警惕性是不可少的,壞人都會裝成窮人來破壞。

    “喂,你們找誰?!”公子哥邊喊邊出了值班室。

    “俺找楊蛋。”高奶奶說著又要往裏走。

    “什麽羊蛋、豬蛋的!”公子哥攔住毛驢,“這是縣革會,又不是羊圈,哪來的羊蛋?”

    “小同誌,楊蛋就是楊縣長楊蘭亭。”萬富陪著笑臉解釋,並連忙遞上一根“大鐵橋”香煙。——那是臨來時買的,一毛四分錢一包。準備招待公家人,一毛四,兩個工的價錢,他吃不起,隻能抽老煙葉。

    公子抽煙最低也是“大前門”,——雖然那是他偷他爸爸受賄來的煙,一毛四分錢一包的“大鐵橋”,配拿出來上貢嗎?他看也不看萬富,雙手招著,像趕雞趕豬趕羊似的,把他們三人往外趕。他不願沾他們身上,怕髒了手。他不耐煩地說:“這裏沒羊蛋,也沒羊蛋縣長,隻有朱主任是這裏的一把手,你們走錯地方了,也找錯人了,快走吧。”

    “你燒包什麽的?你趕誰走!”強牛有點發毛了,看他那個男不男女不女油頭粉麵的熊樣,強牛就不舒服,“沒有楊蛋,找豬蛋也行,你叫誰走的?!”

    “你個小熊樣,能什麽的?”高奶奶看人家出出進進沒人問,也沒人趕,偏偏趕他們,這不是明顯欺負人嗎?“你老姑太太今天就要往裏走,看你能怎麽著?強牛,俺就進去見那個什麽豬蛋!”

    小黑驢似乎也看不慣看大門的公子哥,仰起頭對著公子哥噅噅一聲長叫,那意思分明是說:“嘿兒——嘿兒,看你小子咋辦!”

    強牛拉起驢韁繩往縣革命委員會的大院裏走,公子哥氣急敗壞想阻攔,——在女朋友麵前讓三個鄉下人奚落不丟麵子嗎?他伸手就勾住強牛的光肩膀想往後拖,誰知強牛一反手,卻扣住了公子哥的手,強牛那又粗又大的手,就像個鐵箍,把個公子哥細皮嫩肉的手勒得紅印爆出,痛得公子哥親娘皇媽直叫喊:“哎喲哎喲,你怎麽打人!”

    “你看我打你了嗎?”強牛對公子哥不屑一顧,“是你抓我,我把你手拿下來,就叫打嗎?大天白日的,你怎麽誣陷人!”

    這時,周圍圍上來不少人,高奶奶騎在驢上對看熱鬧的人說:“俺是來替人打官司告狀的,他看俺是農村人,就是不給俺進,這難道不是講理的地方?不是共產黨地盤?是皇宮還是土匪窩?為什麽不給俺這些老百姓進?難道當官的還怕見老百姓不成?俺們能去殺他嗎?俺也不呆,殺他一個兩個能管什麽?”

    “小青年,你別生氣,”萬富怕事情鬧僵,忙打圓場,拉開強牛的手,“俺是來找縣長替人申冤的,你讓俺進去吧。”

    “不行,就是不讓進!”公子哥揉了揉手脖子,像隻掐了屁股的蟈蟈媽媽——母蚰子,一肚子躥火,“你們要是硬進,我就通知公安局來逮你們!”

    “就衝你這話,俺非進不行!”這位“革命老奶奶”更吃熱了,圓臉一板成了燒餅, “強牛呢,進去,看這小子能怎麽著!”

    公子哥想攔,怕那黑大漢又勒手脖子,他知道自己不是對手,狠不起來,便要打電話通知公安局。正在這時,院裏麵走來一個人,那人頭戴舊軍帽,身穿舊軍衣,足蹬黑布鞋,那鞋一看就知道是自家手工做的。盡管那人衣著簡樸,但紅光滿麵,看得出此人很注意保養和修飾。

    公子哥一見此人,就像落水狗見了救命的稻草,忙喊道:“朱主任,這三個人不聽勸阻,硬要往縣革會裏闖,我攔他們,他們竟打我。”

    朱主任對公子哥送去一個不快的眼色,不過,這眼色送得很快,除了公子哥有所覺察外,其他人誰也看不出來。

    朱主任笑嗬嗬地來到高奶奶他們身旁,很客氣地問:“老人家,你們有什麽事?”

    “俺找楊縣長告狀。”高奶奶說。

    “楊縣長早就調走了,有什麽事跟我說可以嗎?”

    “跟你說能管?”高奶奶懷疑地問。

    “他是一把手,是馬陵縣最大的官,怎能不管事?”門衛公子哥插嘴。

    “兩隻手都不管用,一隻手就行啦?”強牛鄙視地望著公子哥:小樣,我整不死你!

    “有什麽事,你們跟我說,也許我能問問。”朱主任仍然是春風滿麵。群眾的水平本來就低嘛,不能要求太高,“走,老人家,跟我到辦公室裏坐坐,慢慢談。”

    “毛驢也給進?”高奶奶問。

    “給進。今後你什麽時候騎驢來,都給進,誰要不給進,就說是我叫進去的。”朱主任笑容可掬。

    嗯,這個人還像共產黨的官樣。實際上有什麽了不起的?當年打遊擊時,縣長就是背個大屎糞箕子,東躲西藏。有什麽事就到俺家問,再不就叫俺打聽。這如今一坐江山,就擺起架子了嗎?

    朱主任頭揚著在前麵帶路,強牛牽驢跟後,高奶奶沒有下驢,頭揚得高高的。她為什麽要低三下四!她就是要挺直身子往前走。這也是讓城裏人看看,俺這些鄉下人躺下去的是條路,立起的就是堵牆。萬福仍然縮手縮腳地跟在毛驢後麵。好在驢沒尥蹶子,不然,他準被踢著。

    強牛本想把毛驢牽進辦公室,無奈高奶奶得下來,不然,頭會碰到辦公室門上框。再說,毛驢喜歡外麵的大自然,不願進辦公室嗅那血腥的權力味。

    毛驢很自覺,散在辦公室門口也不跑遠,隻要強牛在,它哪兒也不去,來個母驢也休想勾引走,它比人忠誠,守紀律,懂規矩多了。

    三人進了屋,高奶奶坐在椅子邊上,萬福背後有椅子偏不坐,非要脫下一隻鞋墊在屁股底下,坐在地上,強牛則蹲在椅子邊。

    朱主任再三叫他們坐在椅子上,他們偏不,說這樣舒服。秘書是個漂亮的女孩,給他們三個人一人倒了一杯茶,一人一根“大前門”香煙。黑漢強牛抽煙不喝茶,萬福喝茶不抽煙,——五十多裏路,從早晨走到現在的小晌午,累還不太累,就是有點渴,再說,這是什麽“一把手”的茶,馬陵縣最大官的茶,肯定比雪梅家的茶好喝,不喝白不喝。高奶奶既不抽煙,也不喝茶,坐在椅子邊上還是板著個臉,——氣還沒消呢。

    “你們有什麽事就說吧。”朱主任依然笑津津的。隻是,黑漢強牛總覺得他這個笑沒有萬福舅笑得自然。那是裝出來的,是假笑。

    “俺想問問,現在還是不是共產黨的天下?”高奶奶板著的臉略微有點鬆動。

    “當然是啦。”

    “還允不允許老百姓講理?”

    “當然允許啦!如果不允許能讓你們坐在這兒嗎?”

    “允許講理就好。”高奶奶呷了一口茶,那是為了潤潤嗓子,“俺問你們,既然天沒變,既然還是老共天下,為什麽共產黨的幹部要受那些地痞流氓擺布?過去三青團員羅修道抄過俺姐的家,那是因為俺姐和俺兩個侄子幹八路。現在俺姐的兒子兒媳婦都是共產黨的幹部,你們派去的縣宣隊又讓羅修道的弟弟羅修德來抄俺姐家,這到底因為什麽?”

    “是的,羅修道過去是個保丁,天天來敲仁貴家竹杠,最後沒辦法,一家人都跑到河東拉遊擊去了。羅修德雖說不是三青團員,也沒當過保丁,但他畢竟是羅修道的弟弟。仁貴和仁貴家裏雖說是共產黨幹部,沒貪公家的,沒沾老百姓的,是大家公認的好幹部。現在,縣宣隊讓羅修德當隊長,管著仁貴家,俺看這樣安排不合適。”萬富舅爹附合說。

    “朱主任,你們派出的縣宣隊,在陵河鎮好壞不分。老百姓說嚴武、仁貴是好幹部,縣宣隊就偏要打倒他們。老百姓說劉大賴那小子是個無賴,是個懶漢,專講共產黨的壞話,縣宣隊就是不信,還讓他當生產隊長,如今,陵河成什麽了?誰跟李三謙跑,誰替縣宣隊幫腔,不管是什麽人,哪怕是三教九流,都能成紅人。你要不聽李三謙的話,就是壞蛋,這樣怎麽行呢?”高奶奶憤憤地說。

    “噢,如果真像你們講的那樣,不依靠貧下中農,那當然是不允許的。”朱主任理了一下軍帽,笑笑說,“不過,像嚴武、郝仁貴的事,下麵群眾反映也很大,有不少人民來信呢。”

    “什麽人民來信?那都是些好搗蛋的家夥,在幹部那裏撈不到好處,著急了,就背後捅刀子,有本事可以公開說嘛。”強牛仁款插嘴說。

    “你說的隻能是你個人看法。”

    “俺說的就是陵河老百姓的看法!”強牛根本不買朱主任的帳,“俺們在陵河生,陵河長,陵河人哪個好,哪個壞,他們有什麽舉動,有什麽想法,俺難道不清楚?縣宣隊才去幾天,他知道個屁!”

    “是的,強牛說得不錯。”萬福說,“嚴武是好人,仁貴是好人,共產黨中像他們這樣的幹部不多了。縣宣隊去時間不長,時間長了肯定能識別誰好誰壞的。”

    “不管怎樣說,李三謙要是這樣搞下去,是不會有好結果的。不信,你試試瞧。”高奶奶說,“你一個共產黨幹部,不聽老百姓的話,獨斷專行,想怎麽就怎麽,老子天下第一,非倒黴不行!”

    “朱主任,時候也不早了。”萬福看朱主任並不注意他們反映的情況,便進攻一次, “俺這大老遠來一趟,你給俺個說法吧。”

    “嚴武、仁貴讓你們今天來,就是想個答複嗎?”朱主任別有用心地問。

    “他們倆有什麽權力叫俺們來!”高奶奶反駁說。

    “那你們大老遠來圖的什麽?”

    “俺什麽也不圖,俺隻是看路不平,俺隻是想看看還是不是共產黨當家。”高奶奶說。

    “你也別問這問那了,俺今天來隻想討個說法,我們反映的事,你打算怎麽辦!”強牛不耐煩地說。

    “這個事呢,我們還得調查一下。”朱主任依然笑眯眯地說,“你們先迴去,等候我們消息,不管怎樣說,你們能主動來縣革會反映問題,這就很好。說明老百姓對我們黨相信,對我們縣革會相信,我代表縣革會向你們表示感謝。”

    到底是個大官,說話辦事都通情達理。高奶奶心裏比較佩服。像這樣的官多一些,共產黨就有望了,老百姓就有福了。在朱主任說話期間,高奶奶又死死地端詳了一下他的麵相:方臉,大腦門,——那是天庭飽滿;雙下巴頦,嘴角上翹,——那是地角方圓;細皮嫩肉,兩耳下垂,——那是做大官的料;兩隻胳臂過膝,那是帝王的坯子。

    黑臉強牛也在觀察著朱主任:肥頭大耳,想個吃飽喝足的白洋豬;雖然麵帶笑容,但仔細看,就能看出那是笑裏藏刀。他不相信朱主任的話,李三謙是他派出的狗腿子,那樣事情都會跟他匯報的。他也堅信官官相護這個死理。他護著下級,下級能拍他馬屁。護你老百姓,你老百姓能給他什麽?

    萬福對朱主任的話,談不上信與不信,信又能怎樣?不信又能怎樣?當官的能說他們想說的話,能幹他們想幹的事,老百姓隻能說該說的話,幹該幹的事,不然就沒好果子吃。嚴武、仁貴就是例子。今天到這裏來,隻要把心裏該說的話說出來就行了,至於下步怎麽樣,那就隻能看他們良心了。

    三個人又訴了一通苦,說了一會兒冤,講了一會兒理,把陵南的事又顛來倒去重複幾遍,看看時候不早,隻得“打道迴府”。臨走時,高奶奶一再追問朱主任:“俺反映這個問題,你打算什麽時候處理?什麽時候給俺個說法?”

    朱主任還是不緊不慢地笑笑說:“很快,不久,你們就會知道結果的。”

    很快有多塊?不久有多久?結果又會是什麽?高奶奶想打破砂缸(璺)問到底,但看朱主任沒有馬上想迴答的意思,隻得作罷。是的,總得給他們一個思考研究落實的時間嘛。

    再說,黑毛驢也等急了,在外噅噅直叫喚,還有五十裏路要走,朱主任可以得罪,毛驢是不能得罪的。

    三個人在迴家的路上,盡管都還捉摸不透朱主任的“結果”,但心裏還是興奮的,坦然的。因為他們闖了一趟縣革會,還受到“朱一把”的接見。這在陵河解放幾十年來,都是沒有過的,從來也沒有,從來!不過,高奶奶還有一點不滿意:這縣革會的大門,怎麽非要做成豬圈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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