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一家正在吃早飯,羅修德帶著大賴、二賴到了。民兵營長白克昭和治保主任劉其義跟在後麵。

    羅修德是羅山虎的堂叔,瘦長個頭,白淨麵皮,瓜子臉,乍看霜打似的,焉搭搭的,不笑不說話,實際是屬辣椒的,不咬不辣,越咬越辣。羅修德怕老婆。他老婆比他高半頭,是劉家灣有名的傻大個,一笑兩個扁酒靨。走起路來,步子邁得比男人還大。她為人謙和,輕易不得罪人。她疼修德,愛修德,就是不同意修德現在當劉家灣的生產隊長。縣宣隊做了幾次工作,她才不吱聲,算是默許。修德走馬上任第一件大事,就是到郝仁貴家逼債。他老婆撅著嘴跟他吵,不給他幹這種缺德事,修德什麽都依她,唯獨在政治上的事不讓步。女人懂什麽?縣宣隊這樣信任他,他能不來嗎?

    “仁貴哥,今天我受大小隊之托,”羅修德強扭著笑臉,左手摳了摳鼻孔,“特來你家收賬。”

    “什麽帳?”郝仁貴甕聲甕氣地問,頭也不抬,仍舊吃飯,好像這飯比皇家禦宴還好。細一看,原不過是玉米糊糊,大不了裏麵多了一點寶貝——山芋幹。

    “咦,你是明知,還是故問?”劉其意脖子一伸,光溜溜的小頭連著長長的身體,猶如個鼓棒錘,在陽光下晃動,“昨天晚上社員會上不是講清楚了嗎?對你實行經濟退賠,知道嗎?”

    “我退賠什麽?”郝仁貴看劉其意那種叛徒的模樣,火就咕嘟嘟地往外冒。他飯碗朝桌子上一摜,噌地抽身出門,頭一歪,對劉禿頭吼,“我憑什麽退賠?你說憑什麽?!”

    “你想幹什麽?相翻天!?”想不到郝仁貴氣焰如此囂張,白克昭挺身向前。他是黨的人,就得聽從李三謙的安排。黨指揮槍嘛。原來他維護嚴武,以為嚴武正確。縣宣隊來了,說嚴武和郝仁貴不好,他就信縣宣隊的,聽上級的沒錯。

    “郝仁貴,你別糊塗,我們是代表陵南大隊千把口社員來的。”羅修德拍拍郝仁貴的肩膀,話裏明顯含有一種威脅。

    “羅隊長,你說憑什麽跟我搞經濟退賠?”郝仁貴一臉冤屈和憤懣,“我當了這些年幹部,風裏來雨裏去,福沒想到,罪受了不少,功勞沒有,難道苦勞也沒有?你們天天跟我在一起,能不了解我嗎?我貪汙過公家什麽東西?我沾過誰的便宜?憑什麽叫我退賠?李三謙搞我對不對?還講不講真理?你們難道不清楚嗎?你們不能逼人太甚!”

    “誰逼你啦?”羅修德不高興地說,“我們這是警察打他爹——公事公辦!”

    “喂,姓郝的,”大賴一臉橫肉,四十來歲,是劉尚武的徒弟,但為人和劉尚武相反。劉尚武耿直,他野蠻。他殺過豬,支過油條鍋,說話口氣賊大,“你說你對共產黨有功勞也罷,有苦勞也罷,我們管不著,你有功,就去找共產黨領賞,別跟我們訴。我們現在就是要你退賠,你說你不知道退賠什麽,我再告訴你,前時期,你貪汙大隊五百塊錢,現在就要賠!另外,你還錢隊裏來往帳五十塊錢,知道不?現在拿錢來!”

    “你是誣陷!你——”郝仁貴氣得話也說不連貫,“你說我貪汙大隊五百塊錢有什麽根據?”

    “那晚在酒桌上,有個大隊幹部把錢交給你的。說是嚴武給的,沒這事嗎?”大賴說。

    “哪個大隊幹部?”郝仁貴聽這無中生有的話,倒不急了。

    “郝仁春。”

    “你把他叫來,俺當麵對質,問他什麽時候給我五百塊錢?”郝仁春隻給他五十塊錢,說是大隊救濟的,何來五百塊?

    “郝仁春的檢舉揭發材料在縣宣隊手裏擺著呢,你一家子還能害你?”二賴插嘴湊個熱鬧。

    在爭吵中,郝仁貴一家都出了屋。像是兩軍對壘,一邊氣勢洶洶,一邊義憤填膺。

    左鄰右舍,也聽到了他們的爭吵聲。可是誰也不敢前來勸架,——他們不是吵架啊,是“公事公辦”,“公事公辦”,誰敢插嘴。搞不好就掛到自己,還是躲遠點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們雖然知道這夥人是明目張膽地欺負郝仁貴,誰也不敢打抱不平。要知道,他們是代表縣宣隊,代表共產黨,跟共產黨打官司,這不是拿雞蛋在石頭上砸嗎?

    羅修德知道郝仁貴沒有錢。別說現在,就是以往也沒有錢。莊戶人家,不拿薪水,稱鹽打油,全靠養雞賣蛋。毛把錢一個工,幹一天活連一包香煙都買不起,哪來存錢呢?郝仁貴是大隊附屬幹部,就是想貪也貪不到,何況他比較清廉?這一點羅修德還是欽佩的。可是,縣宣隊叫他來討這個賬,他不能不遵旨。怎麽討?隊委會也研究了一下,用實物抵。這是劉其意和大賴的意見。郝仁貴家有什麽值錢物呢?二賴說,一合楠木門,一張老式床,一盤鏊子,一個風箱,一頭小豬,隻有這幾樣有人要。李三謙說,鏊子和風箱留給他們做飯吧,共產黨是講政策的,不能不讓他們吃飯。其他東西可以考慮。羅修德想,隻要能把這些東西弄到手就行了。他對郝仁貴說:“仁貴哥,你不要生氣,我這也是沒辦法,你也該原諒我們,你是當過幹部的人,上頭的話你能不聽?吃哪家飯受哪家管,我看這樣吧,貪汙五百塊錢的事,看樣子你還不承認,我們今天就不要。可是隊裏這五十塊錢——”

    “我們少隊裏什麽錢?”郝天生懷疑地問。

    “這,你怎麽問我呢?”羅修德一攤雙手,“錢是你家少的,我怎麽清楚?”

    “羅隊長,俺家是欠過大隊的往來賬。窮人入社時,都欠過隊裏的帳。入社時,我家欠了一百塊錢,不過,二十年了,年年還,年年扣,我一年扣五塊錢也該還清了,怎麽還沒還清?”郝仁貴不解地問。

    “賬本上是這樣記的,我又不能胡說八道。”羅修德說,“就是我賴你,錢也不能進我腰包,何況,我跟你一無仇二無怨,我這樣做又何苦呢?”

    “爹,這個賬肯定有問題,可以找會計。”天生說。

    “隊裏欠賬的多著呢,有的比俺還多,他們都還清了嗎?”天鴻氣唿唿地質問羅修的,“為什麽不先到別人家?是不是看俺家好欺負?”

    “天鴻,話不能這樣說!”羅修的心裏話,就是看你家好欺負,你能怎麽?但是,他是個笑麵虎,不願把這話明說,“欠賬還錢,天經地義,何況這是隊委會決定的,可不是哪個人的自作主張。”

    “廢話別說了!”郝仁貴臉一寒,“錢我沒有,家裏有什麽值錢的,你們看著搬是了,不過,我講清楚,賬沒查清前,就照你們說的,還隊裏賬。”

    “仁貴哥,這,我們就對不起了。”羅修德客氣了一下,說,“隊裏決定,將你的楠木門,抵賣給俺二叔洪標,折價兩塊;隊裏跟二叔打過招唿了,不能搞壞,你有錢隨時可以贖。大床,劉大賴想要,他準備結婚用,本來他不想要的,後來隊裏做了他的工作。”羅修德轉臉對大賴說:“大賴是吧,你給五塊錢,床就歸你了。”羅修德又對仁貴說:“豬歸隊裏,折價二十塊,天生、天鴻在大隊排戲,算一百個工,折十塊,這樣,一共三十七塊,你還欠隊裏十三塊,等決分是再扣。”羅修德像賬房先生,搬著指頭和郝仁貴算賬。

    郝仁貴一家氣得不能再氣了。天生母親默默流淚;天霞眼紅紅的,淚噙在眼裏;天愛低低哭泣;天鴻眼裏噴火;天生緊咬牙關,一聲不吭。郝仁貴冷笑笑:“羅隊長,謝謝你關心,這還差的十三塊錢,是不是把屋抵給你們?別看這三間草屋外表簡陋,可骨子還是硬邦邦的,大梁是楠木的,正料。”

    “這是哪裏話?俺也不能做這樣缺德的事,你看,這鍋,這風箱也能值點錢,我們都不要,留著你們吃飯用,何況這屋?人有錯,哦,不,就是過去欠地主的債,也不能不叫人吃飯呀,今天是新社會,共產黨的天下,當然更不會了。仁貴哥,你們以後生活有什麽困難,隻管找我好了,我羅修德保證幫忙,不幫忙不是人!”羅修德笑眯眯地說。不管怎樣,他不來火,這是他老婆教的。

    羅修德說話也不會說,講現在就講現在,何必提過去?你看,郝仁貴聽著“過去”二字,心就冷了。

    二十多年前,共產黨部隊北撤,國民黨保公所因為郝仁貴兄弟倆參加共產黨,抄過郝仁貴的家。那時帶人抄家的竟是羅修德的哥哥羅修道。羅修道是三青團員,保公所的書記員。他和幾個保丁,把郝仁貴家抄得幹幹淨淨,連個牆橛子都拔走了。門,也就是這個門,被搬走了,大門用土坯封了起來。土改時,這門才歸還。想不到二十多年後的今天,帶人抄家的竟是羅修德,郝仁貴能不氣嗎?他歇斯底裏地大喊:“李三謙,你叫人抄吧,羅修德,俺還你隊裏的帳!俺還!俺還——!”

    一家人圍著郝仁貴痛哭起來。

    郝家的哭聲,並不能讓羅修德一夥憐憫,換不來李三謙的良知,階級鬥爭是你死我活的,要揭開陵南大隊階級鬥爭的蓋子,他們必須這樣做。

    洪標搬走了郝仁貴的楠木門,大賴、二賴、白克昭抬走了郝仁貴的床。——這床是郝仁貴母親結婚時留下來的,後來郝仁貴又用它結了婚。床料子是檀木的,床架的黑漆,明光鋥亮。那上麵雕刻的各種花鳥,栩栩如生。床框已經磨得發光,像塗了層清漆。床上沒有支架,平平的,中間橫擔幾根架梁。大賴抬迴家中,高興得好幾天沒睡覺。

    最後是劉其意幫羅修德趕豬。劉其意雖是個大隊幹部,但,那是附屬的,何況家在羅修德的隊裏,所以,處處讓羅隊長三分,不然的話,他才不去牽豬呢。

    也不知是豬不想離開主人家,還是不願意跟禿老劉走。禿老劉朝前拖一步,它就朝後退一步。禿老劉先是麵對著豬,邊退邊拖,兩隻腳立地,身子朝後斜傾成45度,兩隻手用力地牽著豬繩,像是和豬進行拔河比賽。遺憾的是,他的力氣沒豬大,常常被豬拉著直跑。他氣得大罵,豬也不客氣,對他嗷嗷叫,人不懂豬語,若懂的話,一定會知道,它是在罵禿老劉:“禿——兒”,“禿——兒”。禿老劉手拉不成,就把拴豬繩往身上一背,像拉車一樣拉豬。豬也拚命後掙。豬四條腿撐在哪兒,像是坐車的再趕駕車的禿驢。人豬正相持不下時,豬繩不樂意了,我得罪你們啦,你拚命拉我?我受得了嗎?隻聽啪的一聲,豬繩斷了。禿老劉跌了個嘴啃地,幸虧是泥地,前麵還有小水窪,當然,那水是豬尿的尿,禿老劉隻落得一臉泥尿水,否則,鼻子肯定跌平,臉上必然開花。豬像脫韁的野馬,撒腿便逃。禿老劉又氣又羞,抹了一把臉上的泥尿水,和羅修德一起追豬去了。

    天生姨奶聽說天生家被抄了,便慌慌忙忙顫顫巍巍地趕了來。見天生家門沒有了,屋裏祖傳的床也沒有了,叫人羨慕的豬更不知去向,心裏酸楚楚的,眼裏便落了淚:“老天爺,你怎麽不睜眼的呢?郝家哪輩子做虧心事了,竟遭這樣報應?”

    郝仁貴不在家,天愛急忙服姨奶坐下。姨奶問天生母親這到底是怎麽迴事?天生母親便把事情的前前後講了一遍。姨奶用拐棍連連搗地:“你這些人在家幹什麽的?怎們能隨便讓他們來洋亂?”

    “俺能搞過他們?他們有縣宣隊撐腰,俺有啥?”天生母親歎了口氣,“唉,人倒黴了,喝涼水都會塞牙。這不,天生他爹說了幾句不服氣的話,李三謙又把他叫去訓了,到現在還沒迴來呢。”

    “難道一點王法都沒有了?”姨奶氣得渾身直哆嗦。

    “王法?哼!”天生嘟著嘴,忿忿地說,“要是有王法就好了!”

    “別的俺不講,叫羅修德來抄家,俺就不服氣。他是個什麽東西?他哥過去騎在俺頭上,現在又輪到他了嗎?走,你們跟俺到公社講理去!公社要講不贏,俺就到縣裏找楊蛋,俺就不信,中國就每個講理地方!”

    姨奶是“不是烈屬”的烈屬。姨爹因為給姨外甥,——也就是天生的大爺送信,被國民黨抓走,秘密殺害,後來無人追問,如今連個烈士也沒混上。前幾年姨奶的兒子去找過天生大爺郝仁善,準備討迴這個“烈士家屬”的榮譽,因為郝仁善已經不在台上,說話不硬,當權人並不在乎你是什麽老幹部,何況郝仁山又在外省,所以,找一兩次沒見效果。郝仁善家距陵河千裏,又不可能天天在馬陵縣,姨奶兒子看希望不大,也就沒去爭,爭來又能管什麽?

    天生姨奶雖然沒有當上“烈士家屬”,但根子硬。想當年,她和姐姐也革過命。姐姐當婦救會長,她也給八路推過煎餅,做過軍鞋。特別讓她驕傲的是她救過縣長楊蛋。楊蛋就是馬陵縣長楊蘭亭。因為小名叫蛋蛋,所以喊他楊蛋。陵河人有個風俗,隻要是同輩,大的喊小的,可以直唿乳名。哪怕到一百歲,也是這樣。長輩叫晚輩的乳名,那就更理所當然了。楊蘭亭也是陵河人,跟天生姨奶家相隔不遠,從小兩人青梅竹馬,楊蘭亭小天生姨奶一歲,若不是楊蘭亭後來參加革命,說不定兩人還能結為夫妻。也就是天生姨奶結婚的那天,楊蘭亭遭日本鬼子追捕,躲進天生姨奶家,藏在洞房裏,冒充新郎才免遭一死。那時候老百姓都護著八路軍,天生的姨爹當然也是。他新郎讓位去當了夥夫頭,冒充辦喜酒的,因為他老實,不會講話,差點露了相。楊蘭亭當了縣長後,聽說天生姨爹被國民黨殺害,曾來接過天生姨奶,想讓她到城裏享幾天福,她說什麽也不去。鄉裏鄉親的,做點好事也不求迴報。再說,她也離不開家,到城裏也蹲不慣。何況,一個寡母娘到一個男人家去,別人會說什麽!人眼毒著呢,人心也變壞了。

    天生奶奶不是個饒人茬,要是活到現在,肯定會帶著兒孫去縣裏鬧的。

    天生姨奶也不是個饒人茬,別看她平時笑眯眯的,不笑不說話,——那是自打丈夫死後信佛信的。一旦毛起來,她可就誰的帳也不買。打過江山的人,如今平白無故受人欺負怎麽行!今天姐姐先走了,她有這個義務來照顧好姐姐的後代。

    她本想帶天生母親到公社伸冤,怕被人說黨員帶頭鬧事。她不是黨員,天生母親可是黨員呀。這不能胡來。天鴻勸她不要到公社,說公社沒有用,隻有到縣裏才行。因為根子在縣裏。天生姨奶認為有理,便準備第二天去馬陵縣城找楊蛋。天生說楊縣長可能不在縣城,就是在,也不知被結合了沒有,如果沒結合,找也沒有用。天生姨奶說,他畢竟當過縣長,老麵子還是有的。

    天生一家都同意去縣裏講理。姨奶的閨女婿郝仁寬也極力支持,準備親自趕著毛驢送天生姨奶進城。別看馬陵縣距離陵河才五十裏路,可是沒到過縣城的人大有人在。雖說不是百分之百,卻也有百分之八十以上。天生姨奶活了大半輩子,還沒有離開過陵河。白天到田裏幹活,晚上迴家做針線、睡覺,逢集時,到街上買點東西後便趕緊迴家,沒事在街上轉什麽?又不是二流子。後來,天生姨奶要不是學會弄神弄鬼,也不會去外村轉悠。人家信她來請能不去嗎?當然,外村最遠的也不會超過十裏。如今她嘴上說去縣城,心裏還是打怵的。她不是怕見官,是怕路不熟,找不倒不是白跑一趟嗎?

    天生姨奶為了穩妥,又找到高萬福,高萬福怕見官,但拗不過三姐(他比天生姨奶小)的執意,隻得陪著。但他一再跟天生姨奶說:“三姐,俺跟你去行,但話得你說。”

    “你隻管去就行,一切有我擔待。”

    天生姨奶很不高興。仁貴家沒事時,你三天兩頭跑來,現在,倒想當其縮頭烏龜了,像話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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