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溝與範溝交界的山上,生長著一大片茂密的花楸樹,每根都是幾個人合圍的大樹,人們將這裏稱作“花楸園”。

    花楸園山上住著二十來戶劉姓人家,其中一戶叫劉先文的種茶大戶,他家祖上以種茶製茶為生。由於花楸園山高霧多,茶的葉片厚,每到清明時節摘下的茶尖請茶師精心製作,泡在茶杯中總是尖子倒立,香味無比。

    劉先文長著高高的個子,白皙的皮膚,一雙機靈的眼睛。他從小與茶葉打交道,茶師製作茶葉時,他在旁聚精會神地觀看。當做到一些關鍵環節上,茶師往往關著門不讓人看,劉先文就假以各種理由開門進去,茶師覺得他年紀小沒在意,他便偷精學藝。俗話說‘聚沙成塔’,幾年後,十四、五歲的劉先文就學會了能和茶師媲美的製茶技術,他做的茶在觀感和口感上都和茶師做的一樣。從此,家中的所有茶葉全由他製作,把原來請茶師的很大一筆錢節省下來擴大茶園,使茶樹增加到兩、三百畝,其中有幾株很大的茶樹是明朝年間的。

    劉家的茶葉做好裝箱後,大部分從平樂騎龍山的茶馬古道運往邛州、成都或雅安等地銷售,也有的通過白沫江河道運輸。

    劉先文這兩年積累了錢,在平樂鎮的台子街買下十幾間鋪麵,做上了布匹、綢緞生意。在成都或邛州進的布匹、綢緞裝船運到平樂的“魚市拐”碼頭上,由裝卸工搬運到綢緞庫房堆好;再把船撐到河對岸劍仙樓外麵的碼頭上,將茶葉裝船運往邛州和成都銷售,使每隻船來迴都有貨可運。

    這些年來,劉先文這個茶葉大戶加上平樂鎮那第一流的綢緞鋪,其家業已與陶家旗鼓相當了,在平樂已成為一股不小的勢力。紹成暗中觀察他的舉動,覺得他雖是大戶,但為人謙和,與自己沒有過節,將來起碼也不會與自己成為仇敵。不像蔡承宗還沒有成為大戶,倒成了我的心腹大患,這是必須踩下去的。否則,人們見我連個外地人都擺不平,還有啥臉繼續稱霸平樂呢,還有哪個兄弟再聽我的呢?但要擺平他又談何容易啊!他已在盧溝站穩了腳根,你隻要一動他,那幾十個紙工就一窩蜂地全部出動,這些草莽山民全是蠻幹,上次就是教訓。再加上他身邊那個王民武,本是一個難以對付的人物,最近又得了主子一個造紙坊,更加鐵心幫他。靠自己與他單打獨鬥,各方麵都感到力量薄弱。

    不管姓蔡的如何厲害,隻要能得到劉先文的支持,我對付他就遊刃有餘了。當然不是要姓劉的出錢資助我,而是要孤立蔡承宗,他隻要能在輿論上支持我就夠了。因為百姓們見我們兩個大戶連得緊緊的,就不敢反對我,我就能繼續在平樂壩獨樹一幟了。

    說實話,陶紹成內心是不願意姓劉先文冒出來成為大戶的,但人家已成氣候,無可奈何。根據管家的主意,為了要打垮蔡承宗目前還需要聯合他,隻有在我們合作消滅了姓蔡的後,再找機會踩他不遲。

    這天中午,陶紹成在家中擺上盛宴,專門邀請劉先文赴宴。

    劉先文在鎮上開了幾年的綢緞鋪,與陶紹成毫無接觸,但他對這個人的種種劣行也有耳聞。當他接到陶家的邀請時,本不想去趟這灘渾水,卻又想陶紹成是平樂首屈一指的豪強。結交豪強,雖不是我的本意,但自己畢竟不是在平樂街上土生土長的,要想在這裏做生意發財,本應去拜訪他,哪敢得罪他?現在人家請上門了,還是順水推舟去接觸一下為好,於是備了厚禮來到陶家。

    兩個大戶一陣寒喧後入席,席間,紹成說:“劉兄台,你我兩個都是平樂鎮的大戶,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我卻受到外地人的欺侮!”

    劉先文停下手中的筷子,兩眼緊盯著陶紹成:“在平樂鎮的地盤上,哪個敢欺侮陶東家呢?除非他吃了豹子膽!”

    陶紹成快速吞下一口菜,激動地說:“你不曉得,三年前,在紙市附近的水碼頭上,蔡承宗的兩個裝卸工說我打了他們,他的幫手王民武竟敢帶人到我府上打我的管家,還要叫我給他們治傷;這還不算,他們還要我親自去醫院看望傷者,弄得我非常難堪。這口惡氣我已憋了幾年,現在非出不可了!”

    “陶東家想怎麽出這口氣呢?”

    “我想要報這仇,還需要我們兩個大戶精誠合作,把蔡承宗作為我們共同的仇敵,才能給他以沉重打擊。你劉兄隻要在輿論上支持我就行了,剩下的由我來收拾他。你看如何?”

    劉先文的手指摸了摸酒杯,心想“精誠合作!你是什麽人,要想我與你同流合汙嗎?休想”!但他麵上仍然虛與委蛇:“鄙人不敢苟同陶東家的意見。因為我和蔡東家是相鄰關係。我的茶場和他的造紙坊相隔很近,大家又同出盧溝。再說,當年是知州大人墊資為他籌建的造紙坊,這來頭究竟有多大,反正我是惹不起他的。如果你們兩家發生什麽事,我保證不幫他就是了。”

    “哈哈,我管他來頭有多大!俗話說:‘縣官不如現管’。我已經給平樂鎮的裏長打了招唿,他表示堅決支持我。隻要有裏長撐腰,管他什麽知州、知府的,他們大老遠的管得了我嗎?我都不怕,你劉兄還怕啥”?紹成邊說邊用筷子在自己腰間比劃著撐腰的樣子。

    “我劉先文不便參與這樁糾葛。沒有為你出力,還請陶東家海涵。”先文靜靜地坐著。

    陶紹成覺得這劉先文比泥鰍還滑,他心中雖然不滿,但口頭卻說:“劉兄台說哪裏話?你我二人將來合作的機會還很多嘛”。他為了打破僵局,端起酒杯:“今天請兄台來主要是喝酒的,其他的不說了,我們還是幹了這杯酒”。他舉起酒杯和劉先文碰了下杯,便一飲而盡,用手抹著嘴邊的酒滴。

    酒足飯飽後,劉先文離開了陶家。事後,劉先文派心腹之人向蔡承宗報告了這一消息,表明自己是不會與陶紹成入夥的,提醒蔡東家多注意陶紹成的報複行動。

    陶紹成隻好繼續吞下這口惡氣。

    蔡夫人走後,獅子橋的人見蔡承宗一個男人帶著兩個女兒,又要經營造紙坊,確實不容易。他們平時有空就幫他照看女兒,同時幫他物色當地誰家有適合的姑娘,為蔡承宗提親。他聲淚俱下:“我的夫人才走不到一年,屍骨未寒。我給她說過,今生絕不再娶!你們叫我續弦,我如何對得起她喲?”

    又是半年過後,蔡承宗始終為沒有人繼承蔡氏家業而心煩,他雖嘴上不說,但鄉親們心知肚明。大家見蔡承宗帶著兩個女兒,又當爹來又當媽,實在有些熬不住了。便給他介紹當地王家一個十八歲的姑娘,這姑娘叫王麗瓊,小名“帶弟”,因為王家夫婦多年不生育,便從劉家收養一個女兒,取名“帶弟”,是想通過這女孩給王家帶來一個兒子。他們收養王麗瓊兩年後,果然生下一個兒子,應驗了王麗瓊帶來一個弟弟的願望。這幾年,她的父母在蔡氏紙坊做工,家境還過得去。蔡承宗勉強答應下來,說等看了人再說,關鍵是要待得兩個女兒。

    媒人到王麗瓊家中一說,姑娘的父母不同意。他們認為婚配年齡雖然‘隻有男長十,沒有女長一’,但蔡承宗差不多長王麗瓊二十歲;何況還是未進門先當媽呢。這女兒嫁過去隻能當蔡家兩個女兒的傭人,哪還有半點幸福可言?

    姑娘本人聽說為她提親,對方是三十幾歲的中年男人,又是造紙坊東家,自然心裏非常喜歡。一般說,姑娘往往最喜歡中年男人,更喜歡功成名就的中年男人。雖是未過門先當媽,但也無妨,她當即表示同意這門親事。

    麗瓊父親橫插一杠:“我和你媽不同意這門親事!”

    麗瓊的笑臉突然僵住,於是反問:“究竟是我嫁人,還是你們嫁人?”

    父母紅著臉不好迴答,父親隻好說:“混賬話!不是你嫁人是哪個嫁人?但是你不能作主。”

    麗瓊睔著眼睛繼續反駁:“我的婚事不由我作主,該由誰作主?”

    父親耐心地勸說:“不是哪個作主的問題,我們是為你的幸福著想。你結婚應該得到幸福,而這卻是一樁不幸的婚姻。我們就你這麽一個女兒,你又年輕不懂事,當父母的會安心看著自己的女兒受苦嗎?”

    麗瓊噘著嘴聽他們說完後,口氣堅決地說:“爹爹不要說了,既然是我自己作的主,將來管他是幸福還是痛苦,都由我來承受。不要您們操勞!”

    父親亮了牌:“上個月這盧溝張家有人來說過親事,我看這小夥子倒長得不錯,頭腦聰明,我和你媽正在考慮,還沒有迴他家的話。”

    麗瓊不容商量地:“你們不要為我張家、李家的考慮了,我的心已經定下來,非蔡承宗莫嫁!我不是看他的錢,他將來即使討飯,我也不離開他!”

    母親質問麗瓊:“究竟蔡承宗哪點迷住了你,你非要嫁給他?”

    麗瓊迷茫地:“這可能是緣份吧,我也說不清楚,反正我就想嫁給他。”

    母親無奈,“好,既然是自己作主要嫁給他,那將來就不要責怪我們啊!”

    麗瓊聽了父母這話,高興起來:“爹、娘,女兒既已決定,將來絕不後悔!”

    雖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決定著兒女們的婚事,但王麗瓊從小就被父母寵愛,現在父母見她說得堅決,考慮隻要她不後悔,這個婚事也就由了她。

    當年正月上元,姑娘全家到蔡家新房見麵,蔡承宗見姑娘長得秀麗端莊,麵如滿月,身材苗條中透出幾分豐滿。與男人見麵時一副羞答答的神態。經擺談,王麗瓊很喜歡蔡承宗的兩個女兒,以她母性的天性,很快就同她們交上了朋友。蔡承宗也喜歡這樣的女人,當天決定同意這門親事。

    媒人向蔡承宗建議,把婚禮辦得隆重一些,蔡承宗不同意。他說“這續弦雖不同於納妾,但是婚禮絕不能超過我前妻婚禮的排場。當初同前妻成婚時,家中並不富裕,婚禮一般。這次也就辦個一般的婚禮,表示明媒正娶算了。”

    媒人搖唇鼓舌:“當初不富裕,婚禮一般是可以的,但是現在東家有錢了,應該把婚禮辦得隆重一些,以體現東家的富有”。

    承宗反感地:“富有不在這上麵體現。誰不想辦個隆重、風光的婚禮?但我與前妻的感情很深,再隆重、風光也不能超過我與她的婚禮!其他不要多說了”。一副不容置疑的口吻。

    王家開始不大高興,“我女兒是個黃花閨女,答應嫁給他已經很不錯了,他連個隆重的婚禮都不舉辦,是不是‘鐵雞公’啊?”

    媒人勸說,“王大哥說哪裏話,什麽‘鐵雞公’、‘鐵雞婆’的?蔡東家在盧溝這麽多年,有誰聽說他是鐵公雞了?

    麗瓊父親說:“他不是鐵公雞,為啥不把婚禮搞得體麵一些呢?我們家麗瓊又不是二婚嫂。”

    媒人:“蔡東家有的是錢,他不想鋪張,自然有他不鋪張的道理。以後,麗瓊嫁過去有好日子過就行了,何必要計較婚禮的排場呢”?經此一說,王家也就無話可說。

    擇定婚期後,在蔡家舉辦了婚禮,邀請盧溝人全部來吃九碗。還請了花轎、樂隊,吹吹打打,在一陣鼓樂聲中迎娶了王麗瓊。

    王麗瓊進了蔡家後,與這個比她大近二十歲的男人和諧與共,男歡女愛,對前妻的兩個女兒很好,她們也很喜歡這個新媽。她每天把丈夫的衣食茶飯安排得非常恰當,承宗感到這個山裏姑娘非常純樸,是一個賢惠的妻子。

    這王麗瓊雖是個女人,卻是個深明大義的女人。她嫁給蔡承宗後,不願意讓自己的父母和兄弟給丈夫帶來麻煩,免得人家說自己把蔡家的家業都變成王家的了。

    不久,王麗瓊身懷六甲,承宗將她母親接到家裏,幫助做些家務和照看兩個女兒。一年後,王麗瓊生下一個兒子,蔡承宗高興得合不攏嘴。為兒子取名“蔡大宗”,意思是光大祖宗。承宗是多麽穩重的人,都難免激動,逢人便說自己有後了,“蔡氏紙業”又有了傳人。

    他認為王麗瓊給他生了兒子立了大功,便不顧她和別人的反對,以較高的工錢安排小舅子在紙坊守門;安排嶽父看管料團,再也不讓他們幹重活了。

    蔡承宗因中年得子,對蔡大宗疼愛有加,幾乎到了溺愛的程度。大宗三歲時,就跟大人學著罵人,連外婆和父母也敢罵。同周圍的娃娃一起玩耍,總是愛打人家,沒有人敢說。即使有些敢說的人告訴蔡東家後,他也聽之任之,從不管教,還笑著逗大宗,覺得這小子聰明可愛,有出息。

    人們在背後議論:“蔡東家太慣縱大宗了,昨天大宗打我們隔壁的小娃兒,人家的大人投了東家,東家連吼都不吼他幾句。我看他將來長大咋得了啊?”

    “喂,不信我放個屁在這(兒)嘛:不要看蔡東家現在拚命掙家務,但他那個‘西瓜寶’,肯定是個敗家子。我看他將來把蔡家的家業敗完還不夠,說不定還會靠討口要飯過日子!”

    “你看少東家的手裏每天拿著那麽多錢買這樣買那樣的,簡直沒有把錢當成錢!”

    “是的,三十河東四十西嘛,上代人掙家給下代人敗,這就是風水輪流轉。蔡大宗每天用的錢比我們那些娃娃一年用的錢還多!”

    一個老頭銜著煙杆說:“人家少東家將來敗不敗家關你們啥事?就是這風水輪流轉,能不能轉到你們頭上還很難說。我看你們還是‘閑事少管,走路伸展’,各人做好各人的事算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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