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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保孫騰匆匆入了闕門。


    今天是宮中大宴的日子,天子、宗室、內外臣工,連柔然世子都在,孫騰是高官顯爵,京城一貴,他要入宮當然沒有人敢攔他。


    孫騰的目的不在宴飲,他也不是為了拜見皇帝元善見。孫騰是高王最心腹親信之人,而他幾乎從未把元善見這個皇帝放在眼裏。


    今日入宮赴宴的臣工不是麻木而疲態畢現,就是滿麵的輕鬆愉悅。隻有太保孫騰行色匆匆,滿麵的尋覓之色。幾乎所有人都不在他眼裏,他也未加留意,因為那些都不是他要找的人。


    “孫龍雀!”孫騰正急得一身熱汗的時候,猛然聽到身後有人一聲肆無忌憚的大喝聲。


    孫騰聽在耳中,心裏一下子安定下來,他的世界裏立刻清靜安寧了。這時候他最需要的就是這樣的外援。


    “司馬公!”孫騰轉過身,他滿麵是笑,把剛才的焦躁全都拋一邊去了。他心裏還在暗笑自己,怎麽糊塗了,沒想起此人來。


    孫騰和司馬子如,算不上是相知的朋友,不提同殿為臣,更重要的一點他們都是高王心腹,是最心腹的心腹。而這一點在這時候更重要,這讓孫騰在心裏對司馬子如多了一種臨時的親近感。


    孫騰心裏立刻想起來的是從前在洛陽舊邸,世子和鄭姬私通的事一出,高王震怒,婁夫人立刻就拉了司馬子如為外援,當時司馬子如的態度就是此刻孫騰心裏最大的期望。


    顧不上春寒料峭,孫騰一把扯住了司馬子如隱身於早春未發的樹叢中,瞧見不遠處有一宮院,煢煢孑立,很不引人注目的樣子,孫騰也顧不上再細思,拉著司馬子如就走過去。


    苑中空曠,不盡的亭台樓閣、宮院殿宇都是常年無人所至,孤零零散落於山水之間。這座距離鎬池並不算遠的秋信宮也是空寂了多年之處。秋信宮原先是魏帝存放祭天用的玉禮器的陳設處;後來南梁溧陽公主蕭氏曾經在此居住過一段時間。


    因為隨侍公主的羊氏小娘子在此殺過兩個宮婢,秋信宮後來就成了不祥之處,漸漸荒蕪。


    推門而入,滿院的荒草,滿目的灰塵,和外麵遙遙相對的昭台殿中的熱鬧如同兩個世界。


    “龍雀可是剛剛迴鄴城?可去見過大將軍?高王傷病如何?”此處無人,司馬子如也就不再繞彎了,直言相問。鄴城的亂象他看在眼裏,心裏更惦記晉陽的情勢。


    “正要請教司馬公,今日怎麽不見世子入宮?實在是有十萬火急之事要親述於世子。”孫騰的焦躁勁兒又上來了。這個關鍵時刻他知道自己不能有一點差錯,也不敢假手於人。


    “敢問龍雀,什麽十萬火急之事?”司馬子如心裏已經受了震動,他也在暗中做好了準備。


    孫騰對視司馬子如銳利冰冷的眼睛,稍一沉吟便道,“高王生死相易隻在眼前,命我秘告世子,不必迴晉陽,千萬留心天子和濟北王。霸府中事高王也已悉數授我,我留了心腹在晉陽霸府,再有消息會即刻傳來鄴城。高王還說侯景此人不可信,若可利誘,暫為相用。且不許其此時迴豫州,以免生事。又說柔然一時勢大,且相維持,讓世子好自為之。”


    這些事一件不挨著一件,這些話也各有深意,隻有孫騰這樣親聞其言的人才好轉達,這也是事實。而且孫騰是高歡心腹,能把這些話裏的意思理解得更深,不至於不明其事而想歪想錯。看來還真要孫騰親口說於高澄。


    “事急如此,孫公迴了鄴城怎麽不先去見世子?倒先去見太原公?”司馬子如心裏已經是大起波瀾,但表麵上卻毫不作色,又質問道。“聽說孫公已經投誠於太原公,願為效命,還告訴太原公高王已薨。孫公哪一句說的是實話?”


    椒房殿裏,盡管有玻璃窗,殿內溫暖又明亮,但正在殿內說話的太原公高洋和皇後高遠君卻是心情正好相反。


    太原公夫人李祖娥坐得稍遠,她看著眼前的兄妹二人說話,她並不想參預進來。


    高洋已經命宮婢出城去請婁夫人入宮來陪伴孕中的皇後。但令人意外的是,這個理由沒有打動婁夫人,婁夫人並沒有迴鄴城,這表示了她拒絕入宮的態度。


    “這麽說,孫騰說的是真的?難道……父王真的已經……”高遠君幾乎是麵色慘白。她說不出口那幾個字,心裏想不相信,可是又不得不相信。她當然也知道太保孫騰是父親高王的親信。


    可是疑慮重重。


    這樣重大的消息怎麽隻有二兄高洋一個人知道?為什麽大兄高澄不知道?大兄是真的不知道,還是不肯說,要封鎖消息?這麽說來,也許大兄並不完全可靠,她之前是不是示好得也太早了點?


    無意中看到二兄高洋陰沉沉的眼睛,高遠君又覺得更不可靠的是二兄,他不去昭台殿,特意攜夫人到椒房殿來,以探望她為由,對她講了這些事,那麽他的用意又何在?


    柔然世子急著迴王庭,渤海王妃鬱久閭氏也沒有迴晉陽,這些都讓高遠君覺得二兄的消息是假的,父王沒有死。


    母親婁夫人為什麽不肯入宮?二兄高洋是得了她的默許,才以椒房殿的名義請母親入宮的。


    今日合宮中大宴,聽說大兄高澄沒有入宮,大兄究竟去哪兒了?有什麽要緊事讓他連皇帝召命都棄之不顧而顧此失彼?


    昭台殿上,侯景心滿意足,他甚至有些飄飄然。也許在大魏,除了高氏,還可以另換一個權臣,興衰榮辱不就在變化之間嗎?


    皇帝元善見左一個“侯公”又一個“侯公”也恨不得立刻引侯景為心腹,取其可用之處。


    隻有滿殿的臣子們依舊沉浸在醉生夢死的輕歌曼舞之中,沒有人知道皇帝和濮陽郡公說了什麽。那都是與他們無關的事,誰做權臣對於他們又有什麽不同之處?


    侯景這時大發慷慨激昂,跪伏叩拜,願意為了天子引兵征討,立刻赴司州平陽滅了建威將軍蘭京和他所率南軍,以報天子之恩,長大魏誌氣。至於說這個“天子之恩”究竟是什麽恩,那就隻有他自己知道了。


    反正侯景請命出征是有他自己意圖的。


    昭台殿外,黃門侍郎崔季舒親眼看著皇後和太原公這大將軍的一妹一弟都麵色沉寂、如喪考妣般沉默無聲地進了殿,他心裏更焦灼了。也不知道太原公究竟對皇後說了什麽。


    今天入宮的臣子裏沒有太原公的心腹。太原公原本也是稱病不出的,今天怎麽忽然去了椒房殿呢?


    崔季舒心裏惦記的是在林泉舍的高澄。不知道湘東王蕭繹究竟有什麽天大的事,大將軍怎麽就能信了他?高澄到這個時辰還沒來。


    皇後高遠君和太原公高洋並不是從大殿正門而入的,他們這個時候完全沒心思宴飲,而且也完全不想露麵。隻是想看看昭台殿內的情景。畢竟這個時候對於高氏來說,任何的風吹草動在不小心之間都足以掀起能傾覆的波瀾。


    高遠君和高洋這個時候不用言語就能達成默契。伏於暗處,伺機而動,這恐怕才是最好的方式吧。至於昭台殿內,眾目睽睽之下,自然有他們的大兄、大將軍高澄去應付。


    殿外的崔季舒等不住了。他覺得應該看讓人去探聽探聽,為什麽高澄還沒有來。


    然而崔季舒還沒來得及傳命,就見一個柔然奴子向他跑來。他認識這是世子禿突佳的人。頭疼不已,唯願這個精明實足的柔然世子千萬不要在這個時候給大將軍找麻煩。


    那個柔然奴仆對著崔季舒又說又比劃。漢語不好,夾雜著柔然語,也不管崔季舒能不能聽得懂。


    幸好崔季舒懂點鮮卑語,也算能把柔然語聽個半懂不懂。然而當他弄明白這奴仆的意思之後就徹底地驚愕了。他說的是:世子說,那個姓侯的將軍欲不利於小郎君,和天子私下說了好多話。小郎君為什麽還沒來?讓崔侍郎快快命人去找小郎君,告訴他要小心。


    崔季舒這時才覺遍身寒意。他還是疏忽大意了,把注意力放在了椒房殿的太原公和皇後身上。結果倒好,椒房殿還沒什麽,倒是昭台殿裏讓侯景趁勢而入了。想都不敢想,如果是侯景和天子,以及濟北王等人通同一氣,那對大將軍是多大的威脅?


    想到這兒,原本還覺得春日陰冷刺骨的崔季舒,身上頓時冒汗。他也顧不上喚人,自己拔腳就走。甚至一瞬間還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哪兒,要怎麽做。他隻知道,絕不能再等下去了。


    吳興太守、信武將軍陳蒨是第一次到北朝,第一次來鄴城、第一次入魏宮。


    客隨主便,他一路上乘車而來,並未騎馬。湘東王蕭繹沒有一起來,原因很簡單,魏天子並未召梁國皇子入宮赴宴。以蕭繹的個性,也不願意在大魏臣子的嘩然中任人取笑。何況他的身份隻是個普通南朝皇子,而且是個質子而已。


    陳蒨在闕門處下了車。他已經換了裝扮,卸甲棄劍換了絳衣梁冠。他立於闕門之內向遠處仰視眺望,覺得北朝宮室因此北地的緣故,總有種格外蒼涼深遠的感覺。就不像是建康的梁宮麵對長江故道,延綿數十裏在端莊之中有種柔媚的風采。


    跟在高澄身邊的蒼頭奴劉桃枝是格外留意這個南朝將軍。看他立於闕下一副平靜鎮定樣子,也覺得他氣度不凡。這個吳興太守、信武將軍,說起來也不是什麽多大的官職,但難得他將要得見天顏而沒有惶恐之色。甚至比起那個南朝的臨賀郡王大皇子蕭正德還多了幾分穩重,而沒有他的輕浮。


    一路無話,陳蒨跟著高澄在魏宮中穿行。


    眼前的宮室從宏闊、肅穆、威勢壓人,到逐漸疏朗有意趣,想不到魏宮中也極盡變化之美。再加上來時一路所見的鄴城繁華之處,陳蒨心裏更對這個執政的權臣多了幾分看重和肅然起敬。


    剛入苑囿,所見皆是湖山之色,草木野趣,園林中的山河之狀比起剛才的內外宮廷又格外不同。陳蒨左顧右盼,高澄倒是輕車熟路一路往鎬池而去。然而眼見得鎬池遙遙在望,忽聽有焦急唿喚的聲音傳來。


    “郎主!郎主!大事不好……”居然是崔季舒胖大的身軀從秋信宮的方向急奔而來,身後還跟著兩個小奴,都是從草木中轉來的。


    高澄覺得詫異,心裏頓時有種不好的預感。抬頭看一眼掩高大樹木縫隙中的秋信宮便止了步。


    崔季舒確實是從秋信宮出來的。


    他原本要去尋找高澄,但自己先被太尉司馬子如的人攔住,找個借口不為人知地引到了秋信宮。


    司馬子如是怕孫騰大張旗鼓在宮裏到處探問大將軍讓人起疑生事。所以先傳話給崔季舒,再讓崔季舒去找高澄更合適。因為崔季舒是高澄的心腹兼密友,他去找大將軍再大張旗鼓都不礙事,沒人會懷疑。


    崔季舒幾乎是臉煞白地出了秋信宮。他怎麽都沒想到,巨變就在眼前。


    眼見得崔季舒慌裏慌張,冠斜衣亂,完成不成體統的樣子,高澄知道他一向沉不住氣,倒沒太往心裏去。隻是怕他不知輕重,在陳蒨麵前說出什麽來。於是趁著崔季舒氣息未喘勻,搶先問道,“天子在何處?南使來拜謁天子。”


    皇帝在哪兒這是明知故問。但崔季舒立刻反映過來了,他看一眼陳蒨。剛才是沒留意,隻留意於高澄,乍然相見一時激奮。這時勻了氣,整整衣冠,笑道,“陳子華將軍,久不相見矣。”


    陳蒨總覺得崔季舒笑得勉強,心裏更關切他剛才究竟是什麽情由。


    崔季舒卻更聰明,向高澄笑道,“大將軍來了就好。主上宴飲,合宮歡慶。司馬太尉飲多了,出來更衣時不留神摔倒,就近移入了秋信宮。司馬太尉是高王器重之人,高王雖未在鄴城,臣是黃侍郎若沒照顧好司馬太尉,如何去向高王交待。心裏一時著急,剛才乍然見了郎主就情急失儀了。”他又向陳蒨笑道,“讓子華將軍見笑。”


    陳蒨謙辭了幾句,但心裏脫不了大大懷疑。這個什麽司馬太尉,憑他是高王什麽人,也不至於摔了一跤就讓這個崔侍郎這麽大驚失色的。究竟是什麽事呢?


    崔季舒眼巴巴地看著高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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