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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蒨沒說話,事不關己地看著高澄,也不理會崔季舒,顯然是完全置身事外。


    高澄用力盯著崔季舒看。他背對著陳蒨,可他對麵的崔季舒卻是麵對著陳蒨,不敢做出什麽眼色來。


    陳蒨見高澄轉過身來對他微笑道,“吳太守可否等待片刻?司馬太尉是我父王摯友,我也照顧有責。若真有萬一,不日父王到鄴城必見責於我。”


    這一刻陳蒨突覺高澄的微笑裏甚是疲憊。聽出來他的意思是要臨時變故,到秋信宮去看看那位司馬太尉的傷勢。他倒也無不可,隻是心裏更疑。在他看來,高澄少年得誌,從小又是紈絝,聽說一向飛揚跋扈,眼裏除了自己,連嫡親弟弟都視若家奴,怎麽會顧及這個什麽司馬太尉?最多也隻是個顯宦而已,有什麽理由讓高澄這麽眷顧?


    陳蒨卻笑道,“大將軍請便,下官等一刻無妨。”


    說著一行人便往秋信宮走去,就在前麵穿過樹叢就是,近在咫尺。


    高澄一直沉默,倒是崔季舒話多,一直念叨高王思故舊,舊臣也想念高王,世子應多憐惜。但一直是他一個人自言自語,也不嫌難堪。甚至到了秋信宮牆下,崔季舒又吩咐跟著他的宦官:說司馬太尉的家人聞訊或在闕門相候,念在是高王看重的人份上,可命他的人進來接迴府去。然後又自作主張報於高澄,說孫太保、高大都督等等,聽說高王這幾日就到鄴城,心裏思念,都想向大將軍打探消息。所以他特命:若是有孫太保等人的僚屬,想見大將軍,便都引入苑中來向大將軍進言。


    陳蒨不明白這個崔侍郎怎麽這麽多話。他仔細觀察高澄態度,高澄不但沒有指斥,反倒還心不在焉的樣子。這麽大的事,一點不上心?


    高澄自然早聽到了崔季舒提了幾次“孫太保”,他心裏也大致明白是什麽意思了。


    崔季舒又向陳蒨道,“秋信宮中久無人居,怕是雜亂得很,滿是灰塵,陳太守在此候一刻就好。”


    陳蒨見高澄拋下他已經進去了。還不等他客氣一句,這個崔季侍郎也急匆匆而去,跟在高澄後麵。


    秋信宮宮院大門洞開,在陽光下彌漫著無處不在的細細灰塵,向內而望是不盡的荒草,而正殿就在荒草之後。陳蒨看到高澄的背影就消失在荒草之間。


    宮門這時慢慢閉合了。


    秋信宮,因為長久無人,更顯得陰冷。殿內既沒有燈燭,又沒有火盆。


    孫騰和司馬子如在此久候,倒一點沒覺得冷。兩個人把話說透了,又難得達成一致,便再沒有多的話,隻等著崔季舒把大將軍高澄找來。


    突見門開。


    高澄是乍然從外麵進來,外麵陽光明媚,殿內卻昏暗不堪,然後殿門就關閉了。而這時崔季舒聽到宮院門外有聲音,又返身出去,還沒來得及告訴高澄殿內有什麽人。


    高澄隻借著殿門關閉之前從外麵透進來的光亮看到殿內兩個人影。


    孫騰卻因為時刻等待得太久了,而敏感地抓住了時機,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走進來的高澄。


    “大公子!”孫騰痛喝一聲,撲通跪倒在高澄麵前。


    不知為什麽,這一聲稱唿讓高澄猛然想起了洛陽舊都的城門外,他被廢掉世子位的那一次,孫騰在郊野送別時,用的就是這樣的稱唿。


    轉眼這麽多年過去了,此刻他清晰地記了起來。然而該來的總會來,並且就在見到孫騰的這一刻,高澄心裏就明白,他不需要再讓孫騰解釋什麽了。孫騰早就說過,他效忠的是“大公子”,而不管大公子是不是“世子”。沒想到,今日在這兒應驗了。


    “高王……究竟……究竟如何?”昏暗中看不清楚高澄的臉,隻聽到他略有顫抖的聲音,但依然給人堅不可摧之感。


    高澄在昏暗中止步,對著跪在他身前的孫騰,終於艱難地問出了那句話。


    候在秋信宮外的陳蒨真是沒想到,不一會兒的功夫,黃門侍郎崔季舒就又從裏麵出來了,就在那兩個小宦官帶了一個行伍中軍官模樣的人撞開秋信宮大門的時候。


    崔季舒已經顧不上再顧及到陳蒨,急急問那人可是孫太保部屬?


    那人還算是沉穩,隻點頭不說話便往裏走。


    陳蒨心裏更是疑慮重重。剛才從遇到崔季舒,一直到高澄進了秋信宮,再到這傳聞中的“孫太保”部屬進來,古怪之處種種甚多。哪裏有那麽巧,崔季舒剛剛隨便說的話,便真的有什麽孫太保的僚屬應著這話立刻就來了?


    難道這人就是在原本意料之中要來的?那帶來的必是高澄一直在等的重要消息。那會是什麽消息?陳蒨心裏的預感已經要唿之欲出了。


    至少陳蒨是聰明人,而更多人,大多數的人,並不知道,大魏從此就要換了天日。


    陳蒨原本以為這一次要很長時間。但又發生了出他意料的事,並沒有過多久,秋信宮的大門居然大大地打開了。


    仍然和剛才進去時一樣,在明亮光影的塵埃中高澄慢步走了出來。反倒是不急不躁。陳蒨仔細看他那張美到出奇的臉,偏偏就是什麽也看不出來。甚至比進去之前還要安靜的樣子,奇怪的是有種坦然,似乎是長久以來所求,而得今日忽然得償所願的隱約神態。可是因為等太久了,除了平淡,別的也沒有什麽了。或者世上任何東西都是如此,得之失之,也許在得到的同時發現付出的代價太大,也實在是堪為不值。


    走到秋信宮門口,高澄忽然止步迴身,然後抬頭望去。不知道是在看著秋信宮高高的殿頂,還是更遠處更高處的藍天。當他迴過身來的時候,像是變了一種氣度,身上那種王者之氣不自覺地便流露出來。


    然後吩咐崔季舒,把受了傷的太尉、司馬公送出宮去。連同孫太保部屬,一並都好好送出宮去。高王已從晉陽出來往鄴城而來,在路上長行,不能虧待了大王的舊屬。


    崔季舒一一應諾。


    高澄越走越近,陳蒨心都在他身上,他已經看出來,高澄眼下有些不仔細看不出來的微紅,那雙美得無懈可擊的綠眸子顯得水瀅瀅的。陳蒨有點控製不住自己地心猿意馬起來。


    高澄客氣了一句,也並不太致歉,對陳蒨淡淡的,便親自引著他往不遠處鎬池上的昭台殿走去了。


    崔季舒則前後判若兩人,沉默不語,真正如喪考妣一般垂頭喪氣。


    昭台殿內已經是人人昏昏欲睡。佳肴美酒會吃膩,輕歌曼舞也會聽膩、看膩,如果沒有什麽更刺激的東西,這宴飲也就此作罷了。


    元善見迴頭問迴來不久的中常侍林興仁,大將軍和南使怎麽還不來?


    正是林興仁親自去國使館傳旨的。隻不過他怕高澄,借口趕著迴來複命,先迴宮來了。這時便推說不知道,大將軍是與他前後而行,幾乎是同時入宮的。


    元善見心裏更不高興。魏宮如高澄私宅,想去哪兒去哪兒。平時不給他麵子也就算了,今天有柔然世子在場,還有國使館的那些南朝人,都看著。他幾番宣召,高澄竟然遲遲不來。


    元善見本來就有點酒多了,這時還持爵在手。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心裏想著之前侯景說的那些話,滿腔的怒火全都積到這時,恨不得連陳年往事也勾上來了。


    “大將軍再不來,孤就親自出宮去請。孤是天子,想見大將軍一麵怎麽還如此不易?”元善見的聲音陡然高起來。


    在他起身之際,玉爵在他手裏也跟著搖晃,其中美酒灑得身上衣袍都濕了。


    見天子如此失儀,又是這樣高聲大喝,剛才還昏昏欲睡的半醉臣工們都驚醒了。有驚有恐,有竊喜有期待著等著天子的下文。這事是和大將軍高澄有關的,這就是所有人心裏的興奮點。要說是元善見這個天子,還真不見得有多少人把他放在心上。


    帷幕後麵的皇後高遠君看到夫君如此失態竟打心眼兒有點厭惡起來。這還是第一次,她對他有這種感覺。高遠君也明白,元善見多少有點趁勢作亂的意思,他也必定是知道高王有些不好,就這麽驕縱起來。高遠君這時心裏冰冷,不知道夫君平日對自己百依百順,萬分體貼,究竟有幾分是真的。現在她才更明白,她永遠是高氏出身,身後永遠都要站著一個強大的支持者。如果父親不虞,那麽她的這個支持者又該換成誰?究竟是大兄高澄,還是二兄高洋?


    高遠君側目而望,她身邊的高洋麵無表情地看著外麵的情景,完全讓人猜不透他心裏在想什麽。因為平時一副癡傻的表情習慣了,那時候是沒人理會,現在就是想理會也想不明白了。高遠君忽然覺得,她麵前的二兄很陌生,她對他很模糊。


    外麵大殿內已經亂起來。


    臣工們不知所措。中常侍林興仁忙著扶掖皇帝,小宦奴們被支使得團團轉,一會兒酪漿,一會兒醒酒湯……


    濟北王元徽這時真把天子王叔的身份拿出來,頤指氣使地亂發號施令,盡說些慷慨激昂卻沒用的話。看得他身後的高陽王元斌大搖其頭,在心裏連連感歎。元徽讓林興仁趕緊去找找高澄在哪兒。林興仁心裏不滿元徽把這麽棘手的事拿來支使他,便命小宦奴去找,隻得應付應付。


    侯景倒是泰然自若地在自己席上又斟又飲起來。眼前場景越亂,他心裏就越是得意。


    皇後高遠君看著外麵殿上情景,心裏突然覺得可怖之極。在她眼裏,那不是宴飲歌舞,而是血肉橫流、陳屍遍地。


    高遠君忍不住作嘔,小虎趕緊命奴婢捧盂過來,自己也上來扶著皇後撫胸拍背。


    過了好半天,太原公高洋才轉過身來,看著妹妹高遠君,聲音木然地道,“外麵的情景妹妹也都看到了,必定要有人主持。大兄在不在不要緊,我亦可代之。皇後要是不暢快,可以迴椒房殿去,不要傷了太子。”


    聽高洋的語氣,好像眼下最重要的是那個莫名其妙的“太子”,而不是活生生就在他眼前的皇後高遠君。


    外麵大殿上,隻有一個人始終清醒,又氣又恨,就是柔然世子禿突佳。


    禿突佳從前往來於長安、鄴城兩地,兩魏宮廷中事他見得也算不少了。在長安,幾乎可以說是宇文泰一直秉權在手,沒有人敢輕易挑釁他。在鄴城,禿突佳今天在才看清楚,稍一有變,高澄的這個權臣地位就這麽岌岌可危。


    正是因為禿突佳和高澄交厚,他才見不得像侯景和元徽這種包藏禍心,時刻在陰暗裏等機會的小人。


    禿突佳借口更衣,站起身來。在一殿中臣工手足無措望著天子的混沌中走出去。


    仿佛聽到身後元善見醉唿“世子”的聲音,他充耳不聞,依舊不停步。這時記起這個元善見還是高澄的世子妃元仲華的兄長。有這樣的兄長,對於元仲華來說絕對不是什麽好事。這樣突然冒出來的想法在禿突佳腦子裏一閃而過也就算了,反正這都是和他沒什麽關係的事。


    出去打探消息的小宦奴匆匆入殿,如小倉鼠一般沿壁角急趨至林興仁麵前,然後耳語了幾句。


    林興仁不自覺地向殿門處張望,然後伏在他一直扶著的皇帝元善見耳邊低語。


    元善見聽到“高澄”兩個字,立刻安靜下來,不再鬧著要酒,眸子裏晶光明亮地也向著殿門處望去。


    柔然世子禿突佳出了昭台殿,陡然覺得眼前明亮,耳中清淨,整個人都身心舒泰起來,他這才總算是長長地出了口氣,連心裏都不再那麽汙濁了。


    還稱不上是春光明媚、春色怡人,但至少春天的氣息總算是有了。殿外的奴婢們看著這個異邦的世子從昭台殿前的白玉石階上走下去,也不知道他要去哪裏,並沒有人敢攔著他。


    這時天空格外藍,日光強烈,盡管在早春時這隻是難得的千金一刻,但隨著節氣變換,天氣總會好,一切都會好。


    更讓禿突佳眼前一亮的是,在通往鎬池岸上的白玉石橋上走來被婢仆簇擁的三個人。那個走在最前的正是高澄。


    “小郎君!”禿突佳情不自禁地喚了一聲迎上去。他這時方覺得心裏踏實了。可是再迴想剛才殿內的情景,他又替高澄擔心,尚不知有什麽樣的險惡在等著高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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