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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桃枝在外麵候了半天,因為窗戶全都是打開的,所以裏麵說的話他聽得清清楚楚。郎主在言辭機鋒上是受挫了,劉桃枝心裏也明白。他倒對這個南朝的陳了華將軍有了幾分好奇。


    見郎主從裏麵出來,任由奴婢幫他著履,提步便走。然後便看到那位陳子華將軍也緊跟著出來,匆忙著靴,追隨郎主而去。劉桃枝猶豫了一瞬,也跟了上來,隻是保持著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


    這時時值隅中,太陽更好。陽光清澈明亮,灑遍了林泉舍所有的間隙,把早春的陰冷暫時驅散了幾分。林泉舍的山明水秀也添了幾分嫵媚之態。園子裏格外清靜,幾乎連奴婢也看不到幾個。偶有幾個婢仆也是遠遠地就躬身低頭,不敢直視。


    高澄忽然止步迴身,看到就跟在他身後的陳蒨也適時地止步,眼睛直盯著他,目光讓他覺得甩都甩不掉,還隱含著一種若有若無的笑意,怎麽看都覺得他笑得古怪。占盡了便宜還是這副神態,讓高澄心裏極其不快。


    “陳太守還要送我嗎?事已至此,太守還有何言?”高澄語氣不善,連自己都覺得奇怪,怎麽情不自禁地就把脾氣宣泄出來了。


    “自然要送,也自然有話要說。”陳蒨站在那兒未動,也並沒有借機接近高澄。“剛才是下官吳興太守、信武將軍恭送大將軍,現在是子華送子惠。久不相見,日夜思念,子惠就沒有話要對我說嗎?”陳蒨語氣輕柔,和剛才機鋒相對、寸步不讓時簡直判若兩人。


    瞬間烏雲變晴天,高澄忽然嫣然一笑,“我確實沒有話要對太守說。太守若是真心對我,不妨多想想梁魏之事,趁早迴建康去稟明梁帝,除了內亂,以免釀起大禍。”


    看他笑靨如花,但說的又是這麽絕情的話,一點都不感念他的心思,陳蒨心裏被他牽動,七下八下,忽冷忽熱,幾乎要控製不住。


    陳蒨故作哂笑,慢慢走近幾步,他距離高澄越來越近,當他挨近高澄身前時,像哄小孩子一般低聲笑道,“大將軍自己已經是禍起蕭牆,還有餘暇替我主上操心?”


    劉桃枝遠遠看到郎主和那個南朝將軍站在遠山近湖之間,身後是朱樓碧閣,麵前是花遮柳掩,雖然淺碧娥黃未發,早春的景色未免還疏淡灰落了一些,可怎麽都覺得這像是一幅明豔至極的盛景。


    隻是那個南朝將軍穿著鎧甲,還帶著劍,郎主是寬衣大袖,著笏頭履,行動不便,他不能不防。劉桃枝也慢慢靠近過去。


    陳蒨這話一入耳,高澄心裏就一冷,立刻有所行動。


    令陳蒨沒想到的是,他突然覺得身側被牽得一動,接著就是一聲尖銳的利刃出鞘之聲。他腰間的劍竟被抽出去了。


    這一瞬間陳蒨是後悔的,他是什麽時候放鬆了警惕?什麽時候鬆開了緊握劍柄的手?這個真如美人一般的北朝郎君怎麽竟然能讓他迷惑至此?


    陳蒨眼前高澄的大袖晃過,他還隱約看到了雪亮的銀光,接著就是肩頸處一沉,有什麽東西挨到了他的脖頸,冰冷透衣而入。


    那是他的劍,有多鋒利他知道。他竟然想殺他?一瞬間陳蒨愧悔交加,但又摻雜著不拒生死任性放縱的豪情,他頓時被激得興奮感飄然而起,幹脆什麽都不管不顧了。


    劉桃枝突見這眼前一幕立刻把提著的心放下來。他遠遠地看得清楚,郎主出手之快疾如閃電,沒有一點猶豫。


    “陳太守,這才叫禍在蕭牆吧?”高澄盯著陳蒨似笑非笑。“太守帶劍,卻無防備之心,任人近前奪取,這劍究竟是做什麽用的?梁帝那推萎的言辭是騙小孩子的話,陳太守怎麽好意思遠涉江湖到鄴城來傳話給我?難道梁帝對太守父子二人是明為心腹,實為利用?太守也心甘情願為人所用,連自己的性命都不顧惜嗎?”


    陳蒨能感覺到高澄手上的力道,劍刃的力道稍偏重向下,其實是擱置他肩上,而橫向頸上的力道要稍遜於向下的力道。他敏感地捕捉到高澄其實是不願意這時候殺他的。


    可不管他願意不願意,畢竟在這時候做出了這讓他心冷的舉動。就算他是下意識的,也不經意地透露了他的心思。


    陳蒨不退反進,任憑劍在頸上,他還是貼近了高澄的身子。依然麵色自若地笑道,“大將軍既然知道是騙小孩子的話,為什麽不當著湘東王的麵戳穿?還要假做相信?”


    盯著陳蒨直視的眸子,高澄笑道,“七郎多疑,不過是為了讓七郎安心。我雖不在乎七郎,總也要看徐王妃的麵子。就是為了徐王妃,我也會善待七郎。等到將來時機適宜的時候,好好把他送迴建康。父兄相棄,一個不惜兄弟性命興兵來犯,恨不得先取他性命;一個隻能說這些騙小孩子的話來不鹹不淡地幫他求情,也無力將他贖迴,太守覺得七郎會是什麽心情?大危大困之後方知大恩大德,七郎能不感念於我嗎?”


    高澄完全是一副得意至極的樣子,在陳蒨麵色絲毫不加掩飾。也不知道他真是這麽想的,還是有意就是想激怒陳蒨看他反映。他得意時手上加重了力道,劍刃已經劃破了陳蒨的衣裳,高澄卻依舊滿麵春風,低聲笑語,“子華以為我真不敢殺汝?”


    陳蒨任憑頸上已有血珠滲出,如同細線般無聲地沒入到衣領之中。他比高澄身高略高些,垂眸略低頭看著高澄大笑道,“大將軍心裏的算計若是盡如人意倒真是好。大將軍難道不知爾圖謀別人之時,自身也在人圖謀之中?”


    陳蒨盯著高澄的綠眸子,敏感地看出來他目光中一閃而過的凝滯,又笑道,“大將軍心思精明,想必早也猜出來了,大梁究竟是誰的主意興兵北上?又是誰有這麽大的膽子?難道和北朝一點關係也沒有嗎?大將軍想不想知道?那位濮陽郡公侯景和我梁國究竟有何往來?大將軍恐怕也不那麽信任侯郡公吧?”


    一聽提到侯景,高澄難免分心。說時已遲,陳蒨眼睛盯著高澄手上忽然出其不意地一把奪過了高澄手中的劍柄,卻看也不看就將那口劍擲於一邊。利劍一聲巨響後墮於地上。他又飛快地抓住高澄的手腕,冰冷的手指扣在他的脈博上。另一隻手臂同時一把攬住了高澄的腰,然後用力帶進自己懷裏。


    “大將軍怎麽心跳得這麽快?”陳蒨有點氣息不繼地看著他低語。他的目光犀利得似乎要把他一層一層剝開,又像是帶著憐愛在有意戲弄他,就像看到他羞澀難堪。


    劉桃枝看到陳蒨這一連串迅雷不及掩耳的動作完全驚呆了。半天才反映過來,大喝一聲“郎主”,幾步上前。


    陳蒨並不迴身,隻大喝道,“要爾郎主的性命就休要上前!”


    他聲音裏帶著淩厲的威勢,讓劉桃枝不得不相信他真的會要了高澄的命而不會憐惜他。劉桃枝也又著急,又怕他反傷了高澄,真的手足無措起來。


    倒是高澄,還能平靜、鎮定,看了劉桃枝一眼,吩咐道,“吳太守無意傷我,爾退下。”


    劉桃枝應著沒敢再往前。


    高澄點點頭,若有所思道,“果然不出我所料,果然是他。必是他與臨賀郡王蕭正德勾結向太子獻計。太子和臨賀郡王欲謀湘東王,也必然一唿即應。侯景欲不利於我久矣,豈能放過這個機會。”


    他不像剛才故作成竹在胸的樣子,反是聲音低沉下來。一霎時猶如萬般憂慮都堆上了眼角眉梢,這才讓人看出他心頭重負重重難以解脫。


    陳蒨也不再是玩笑的樣子,就是仍不鬆手放開高澄,對著他低語道,“父瀕死而弟妒恨,君欲謀而臣圖之,外敵個個虎視眈眈,我甚是替大將軍憂慮。大魏雖是大將軍的天下,大將軍又豈能安坐無憂?”


    陳蒨的語氣裏也多了幾分坦誠。然而此事細思極恐,他不在鄴城竟把高澄的內外交困看得如此清楚,他又究竟是什麽樣的心思?


    陳蒨眸子幽深地看著高澄,滿目憐愛。


    高澄卻趁他意亂情迷放鬆之機猛然掙出,笑道,“太守也是心懷天下之人,豈能無憂?無憂之人易老,園中花、樽中酒,常在眼前有什麽意味?我心裏自然有思量,犯不著太守為我如此多思。”


    陳蒨又氣又恨,趁著高澄手腕尚未完全脫手時無論如何也舍不得放開,又奮力一把將他扯迴,這一次雙臂擁緊了,怒道,“卿是美人,子華如何不多思?”說著便低下頭來。


    遠處的朱閣之下,七娘徐氏正在眺望著陳蒨和高澄說話的情景。她素衣淡妝像是難以接近的廣寒仙子,情不自禁地搖頭自語道,“國之將亂,也不知道殿下什麽時候才能迴建康。隻怕到時候就是幡然兩世了。”


    高澄躲開了陳蒨,他也不是荏弱書生,這時發了狠,伸手一把卡住了陳蒨的喉頭怒道,“陳子華,爾以為我是何人?”


    陳蒨仍然扣緊他手腕不放。


    兩個人正相持不下的時候,忽聽劉桃枝喊“郎主!”


    高澄未理會,但有個略尖的聲音陰惻惻地響起。


    “大將軍這是做什麽呢?”這聲音並沒有疾聲利唿,卻讓所有人都聽入耳中。


    一下子就安靜下來了。


    高澄和陳蒨不約而同地放開手遁聲望去。


    原來是皇帝身邊的中常侍林興仁,他烏衣籠冠的打扮更顯得陰沉,身後跟著兩個小宦官,正站在不遠處看著他們。剛才高澄和陳蒨的注意力都過於集中,全都專注於對方身上,所以誰都沒留意林興仁是什麽時候來的。


    明知道林興仁一出來就不會有好事,高澄不耐煩地道,“爾奴才不在宮中服侍主上,到這兒來做什麽?宮中不是在宴飲嗎?”


    林興仁看陳蒨的形貌也大致能猜到他是南朝人,再看他裝扮也就大概知道他就是傳說中潛入鄴城的南朝特使了。他打量著陳蒨走過來。“大將軍不入宮,主上還有什麽心思宴飲?”


    林興仁話是對著高澄說的,但他眼睛一直盯著陳蒨。


    陳蒨也是聰明人。看到高澄的不屑態度,甚至連“奴才”這樣的輕慢話都說出來了,再稍加猜度便知道這是大魏皇帝身邊的奴婢,而且應該是個有體麵的奴婢。


    “大將軍這是與何人撕鬧?有人敢見罪於大將軍不成?”林興仁有意這麽問,不等高澄說話便迴頭吩咐兩個小宦官,“國使館中哪兒來的閑雜人,得罪了大將軍?還不快命人綁了送到廷尉獄中去?”


    陳蒨不說話看著高澄,他不會主動去向一個奴才亮明自己身份。而且還是個頤指氣使的奴才。


    高澄心裏最討厭的就是林興仁,見他又在這兒自說自話,他禁不住走過來,恰好把陳蒨擋在他身後。“何須爾一個奴才來吩咐,究竟何事?”他隻想快點把林興仁打發走。


    那兩個小宦官也就是聽著中常侍吩咐,其實根本沒人敢有所動作。大將軍就在這兒,沒有大將軍的吩咐誰能亂說亂動?何況他們身邊就是大將軍那個滿麵兇悍之色的蒼頭奴。


    林興仁自然也見好就收,他心裏恨極麵上卻一絲不露,趕緊轉過身來笑道,“主上知道大將軍在國使館,命奴婢來請大將軍立刻入宮,主上有要緊事等著大將軍商議。”他又盯了陳蒨一眼,“主上聽說南朝使臣新入鄴城,不知道在何處?什麽事都偏勞大將軍,主上於心不忍,命南使入宮,主上也想見見。聽說南朝無故興兵犯境,不知是什麽意思,主上親自垂問南使。若真有意一戰,主上願傾舉國之力聽命於大將軍,請大將軍不必私下對南使行躬身垂首之態。”


    高澄沒想到的是林興仁一連患抖出來這麽話,南兵來犯,陳蒨入鄴,這麽快元善見就都知道了。而且這態勢還要親自見南使,顯然也是想趁著這個微妙的時候行些不安分之事。


    高澄已經無心再顧及林興仁這種螻蟻之人了,反鎮定下來淡淡道,“既然主上想事必躬親,那就迎南使入宮見駕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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