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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園子裏盡是蟬鳴聲,宇文護覺得他在書齋裏也被感染得心煩意亂。但暗中一窺,他的叔父、大丞相宇文泰卻好像根本充耳不聞。


    宇文泰跽坐於席上,傾身取了麵前幾上的青釉盞淡然而飲。自從長公主元玉英故去之後,他在懷念愛妻的同時,也不知不覺中染上了茶癮,喜歡上了這種南朝和尚才會喝的東西。


    茶味苦澀,但迴味悠長。正像他對元玉英的思念,每當想起總有悔恨,每當想起總有初時的美好。


    “叔父,”原本坐立不安的宇文護這時終於也能靜下心來,在宇文泰身邊也跪坐下來看著宇文泰,“不知雲姬能不能應付得了這個柔然世子,侄兒再出去看看可好?”


    宇文泰搖搖頭,放下青釉盞。他抬頭看著窗外,似乎又不是在看那裏。“雲姬自然能應付,不須爾操心。隻是這個柔然世子,竟然把主意打到了我愛姬的身上,實在是可恨。”


    宇文護身上一個寒顫,想了想,還是勸道,“念在他是擔憂其姊,可憫也。”


    “我賢妻不可憫嗎?廢後乙弗氏又有何罪?任她一人將大魏宮廷攪得波瀾四起,又豈能再輕易放過她?”宇文泰轉過頭來看著侄兒。


    “叔父,皇後畢竟懷著主上的龍裔,不宜過於恪責。萬一有了什麽閃失,柔然世子和其父朔方郡公又豈能與叔父罷休?”宇文護勸道。


    “主上現有太子,還有其他皇子,無須再多此兒。可真若完好無恙地生出來,對柔然便是奇貨可居,必為柔然所利用,豈不節外生枝?”宇文泰麵無表情,聲音冰冷,“柔然世子和其姊鬱久閭氏都是無風攪得三尺浪之人,再若多了此兒在手,又將興起何風浪?至於朔方郡公……”提到阿那瑰,宇文泰的語氣變得有點不以為然,“這個阿那瑰,與其子禿突佳,既然能以自己的女兒、姊妹為籌碼,必是顧惜私利之人,又豈會真的在乎一個公主的死活?”宇文泰又歎道,“和那個高仲密一樣,不過是許之以厚利便可降服之人,沒有什麽可顧慮的。”


    宇文護心裏不能不歎服了。又問道,“叔父何命人去給高仲密迴信?要許之以何利?”


    宇文泰不屑道,“高仲密說高澄的話也不可全信,他自己又豈能真是清白無辜的?不過是有所圖謀,期之以高爵厚祿。高子惠雖然愛色,但絕不會為了一個女人專意和他過不去,定是他自己在高子惠麵前不得意,又不肯低服,才欲棄了高氏而投我。”


    宇文泰又向前俯身,把玩著那青釉盞,“倒也不必迴信,提兵而至,當麵降封厚賜。高仲密若許,便合兵一處直指鄴城。高仲密若不許,當機立斷便襲取虎牢以自便。”


    宇文護心裏不得不讚許,今日才知叔父能從當日關西大行台座下的一個小小部將以至於如今,絕不是運氣好那麽簡單。


    不提後園書齋裏叔侄二人密談,前麵堂上果然如宇文泰所料,雲薑應付禿突佳倒也極有分寸。


    禿突佳提的要求對於雲薑來說確是棘手。她也確實不能答應他什麽。雖也覺得皇後鬱久閭氏可憫,但她若是自作主張擅自安排,必然要激怒了夫君宇文泰,有可能皇後的處境會更差,那豈不是反害了她?


    雲薑迴道,“世子如言極是。皇後雖是柔然公主,但更是大魏皇後,皇後乃一國之母,庶民尚且景仰擁戴,主上和大丞相又豈能薄待皇後?世子多慮了。”雲薑笑意淺淡,“也許正是因為世子過於擔憂皇後,反而自己失了分寸,以至於事反不協。”


    禿突佳沒想到雲薑能說得這麽冠冕堂皇。他從心底裏完全接受不了雲薑這種說話,又覺是她是對他拒而遠之,不願意幫忙。


    禿突佳變了臉色,頓時就語氣冷淡起來,“雲姬也同是有孕之身,對我阿姊竟沒有一點憐憫之意。”


    雲薑見禿突佳前恭而後倨,她此時才算是真明白了這對柔然姊弟的難纏。盡管心裏不悅,卻並沒有對禿突佳發作出來。


    反是南喬忍不住道,“世子對雲姬這般要求,實在是強人所難。世子自己尚且不懂體諒別人,又怎麽能願別人不體諒世子?”


    禿突佳麵色訕訕地起身,有些失望地怏怏道,“既然如此,多有打擾,雲姬見諒。”


    禿突佳告辭而去,不大功夫就見宇文護進來,說叔父請雲姬迴園中去。


    雲薑這才知道,原來宇文泰在府中,她頓時便覺得身上冷汗淋淋。


    這時天色將暗下來,園子裏也不見了小郎彌俄突玩耍的身影。雲薑覺得園子有種莫名奇妙的陰森,她心裏忽然慌得厲害。不自覺地遠遠眺望長公主元玉英在世時常在的那佛堂。佛堂裏沒有燈光,隻有嫋嫋如煙似霧的東西從虛掩的門縫隙裏飄出來。


    書齋的門打開,裏麵隻有一盞昏暗的青銅燈。


    南喬扶著雲薑進去,又迴身出來,吩咐幾個跟著的奴婢都散去,她自己也退下去了。


    雲薑心裏跳得厲害。她已經看到宇文泰在她對麵席地而坐。青銅燈放在他麵前幾上,他手裏拿著書簡,垂眸認真好像根本就沒聽到有人走進來。


    雲薑慢慢一步一步走過來,輕輕叫了一聲,“郎主……”


    “柔然世子可曾為難你?”宇文泰問道,說完了才放下手中書簡,抬起頭來。


    雲薑已經走到他麵前。


    宇文泰看她大腹便便,他終於還是心軟了,站起身,走過來,扶住了她。


    “世子所請,人之常情,其情可憫。既是相求,自然不會為難,郎主不必擔憂。”雲薑怯怯地看著宇文泰。


    宇文泰執其手,借著他身後昏黃的燈光仔細看雲薑,似笑非笑低聲道,“還叫郎主?”


    “夫君……”雲薑很柔順地改了口。燈光在宇文泰身後,她被照得刺眼,可她看不清楚宇文泰的臉。


    “看來你對皇後是生了憐憫心,是要為她有所請了?”宇文泰很溫柔地扶著雲薑往裏麵走去。


    直到走入內寢,宇文泰攜雲薑在榻上坐下來。雲薑才主動倚進宇文泰懷裏,柔緩地道,“皇後是大魏一國之母,妾望而生畏,不敢有其他心思。國事自有主上和丞相定奪。就是家事也輪不到妾置喙。妾的心思都在彌俄突和未出世的孩兒身上,別無他念。若是疏失了,請丞相責罰。”


    宇文泰摟住了雲薑,半側過身來,撫著她熱氣騰騰的後背,在她耳邊溫柔低語,“我也隻有你了,怎麽舍得你如此辛苦?”


    夜深了,立秋後再出伏,夜裏再也沒有那麽悶熱。


    鄴城多日天氣晴好,連夜晚都是一輪明月高掛中天,滿天的星鬥璀璨耀眼。


    大將軍府第中,後宅院落裏,康姬所居之處難得如此一片喜悅祥和之氣。


    四郎阿肅自從上次得嫡母、馮翊公主元仲華垂憐之後已經日益健壯起來。


    更讓康娜寧意外的是,不知道東柏堂裏又發生了會事,世子高澄這些日子居然多數都居於府第中。更讓她意外的是,高澄不是隻在嫡夫人元仲華那裏安寢,也會時而到她所居之處。


    開始也隻是聽她彈彈琵琶,有時候也會要她跳舞。康娜寧想著,不過是因為琅琊公主元玉儀現在身子不方便,不能為他獻舞,所以高澄才想起她來。也不必說破,他要她跳舞她便舞給他看。行事神情之間也無特別邀寵之舉。


    昨夜,高澄居然留於此處與她共同入寢。


    不知道為什麽,康娜寧反而睡不安穩了。


    兩人久不一處安寢,昨夜很晚高澄才入眠。剛開始似乎也睡得不平靜,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沉沉陷入深睡。康娜寧總覺得高澄這些日子有心事,可她又不明白他究竟有什麽心事。


    外麵一點聲音都沒有,康娜寧清醒得毫無睡意。躺在榻上,聽著高澄的悠長唿吸,她心裏又生出了眷戀之情。側過身子來貼緊了他,伸手摟著他脖頸,將頭窩在他肩頸處,就這麽靜靜地躺著。


    高澄毫無知覺,毫無反應。


    隱約聽到外麵有聲音。康娜寧開始沒留意。她心裏是抗拒的,不想有人打擾到這一刻。但是門打開了,匆促的腳步聲一連串地響起。


    “娘子!”接著就聽到了奴婢的唿喚聲。


    “郎主!”居然還有男子的聲音。


    康娜寧一下子就驚到了,不知究竟出了什麽事,向帳外低聲問道,“是誰?”


    “陳長猷將軍有急事要見郎主!”那男子的聲音不管不顧地大聲喝道,“小奴劉桃枝,請娘子快快喚醒大將軍。”


    接著就聽到她自己的奴婢進來了,“娘子,外麵有急事請見郎主。”


    劉桃枝自然不會闖進來。


    康娜寧這下知道事態嚴重了。她剛想翻過身來喚醒高澄,忽聽身後高澄懶洋洋地問道,“是誰?這麽晚了有何事?”他剛剛被吵醒,但又明顯沒有被驚到,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


    他因為剛剛睡醒,喉嚨略有沙啞,在康娜寧聽起來這聲音幾乎是帶著一種致命誘惑。


    “陳長猷將軍在外麵等著夫君……”康娜寧話還沒說完,高澄聽到“陳長猷”三個字,“騰”地坐起來。康娜寧還未起身,高澄已經從她身上翻過去,掀開床帳下榻而去。


    外麵候著奴婢突然看到郎主赤身**地從帳中一躍而出,嚇得後退一步。


    “夫君!”康娜寧這時也想起來這事,她急急而喚,自己也起身,在榻上摸到一件可能是高澄的中衣,然後下榻追夫君去了。


    高澄在康娜寧的幫忙之中,手忙腳亂地隻穿了中衣便趿履而去了。


    康娜寧看著他倏忽不見的背影並不知道,她自己的命運竟從這一天開始改變。


    陳元康倒是衣履整齊,但他在高澄的書齋裏根本坐不下來,等候時間並不很長,陳元康已經覺得度日如年。


    “長猷將軍,郎主來了!”突然聽到外麵劉桃枝大聲唿喚。


    陳元康如奉綸音,立刻向門外迎出去。不防高澄比劉桃枝還快,已經進來了,兩個人一進一出,又都沒有防備,險些對頭相撞。


    “是不是高子通又有信來?”高澄劈頭便問。


    “大將軍料事如神。”陳元康剛要說什麽,忽然又向外麵看了一眼。


    劉桃枝會意,立刻便出去了。他知道這事必定是不宜外傳的,陳元康的意思就是怕被人誤聽了去。


    “究竟何事?高仲密又行了什麽不軌之事?”高澄等不及問道。


    “大將軍,”陳元康這時反倒沉穩下來,看著高澄,“高子通連送兩封信來。高仲密行事之讓人措手不及。子通送第一封信時說宇文黑獺已遣使至滎陽。第二封信再到,高仲密已經據虎牢而叛。宇文黑獺已經命車騎將軍於謹為先鋒,率軍向東而來,接應高仲密。”


    “這個混賬奴才!”高澄聽到“據虎牢而叛”幾個字就已經急了。他沒想到高仲密這麽果斷一點不猶豫,而更可恨的是,宇文泰居然如此無信無恥。不但不顧之前的三年之約,居然與高仲密這個叛賊一拍即合,聯手負他。


    “大將軍息怒,事情還不至於太壞。隻要高仲密和於謹還未匯合,便有餘地。”


    高澄卻怒道,“宇文黑獺行事縝密。必定是之前已經遣使而至,許以厚利,說動了高仲密這個奴才,然後才大張旗鼓命於謹率師而至。汝之所見,不過他所行十之一二,等到我再調兵遣將,已經晚矣。”


    陳元康還想再勸,高澄已經走到大床邊坐下來。他靠在憑幾裏,以手扶額,垂眸不語,仿佛在心裏計劃什麽。陳元康沒再說話,等做決斷。


    果然,過了一刻,高澄站起身來便向外麵走去,“去東柏堂議事。”


    陳元康趕緊跟著出來。


    高澄一眼看到劉桃枝跟過來,便命道,“嚴守消息,不許將此事傳出去令人知道。”


    劉桃枝跟上他,低語道,“世子妃已經知道了。小郎君今夜不適,世子妃的奴婢出去請太醫令來診治,看到世子從康姬處出來,神色不悅,以為出了什麽事,迴去稟報了世子妃。世子妃遣人來問出了何事。”


    高澄止步迴眸盯著劉桃枝,“尤其要瞞著公主,不許令公主多心。”


    劉桃枝也隻能應了命,可他心裏也不知道怎麽才能把世子妃應付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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