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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宇文泰從筵床上站起身來,滿麵笑意,在殿內慢慢踱步,走到下首廣陵王元欣麵前,又笑道,“慶樂兄有此福氣,樂得享神仙之福,黑獺無福,倒不敢學慶樂兄。”


    宇文泰一邊說,一邊又提步慢慢走到獨孤信和李虎麵前,笑吟吟地掃一眼,並不停留走過去,一邊道,“前些日子,王思政將軍出鎮玉壁之前倒有一番宏論。論及與東寇之爭,我聽著甚是有理。既然思政有此報社稷之心,誓與東賊相抗,黑獺不敢辜負思政將軍的心意,委以重托,將玉壁交付思政將軍。”


    宇文泰的語氣裏滿是讚許。和前些日子於謹和趙貴私底下見到的滿腹猜忌完全不同。這時連於謹和趙貴都滿心裏驚訝,但他們深知宇文泰的為人,也甚對當前朝局心裏看得甚是透徹,心裏倒對宇文泰歎服了,不禁對主公滿是欽佩之情。


    獨孤信和李虎聽了這話也心裏訝異,但明顯神色輕鬆下來。


    宇文泰不管別人,一邊慢慢踱步,一邊又道,“思政將軍盡心付社稷,主上下詔加封為東道行台、驃騎將軍之職,以慰褒獎。盡臣節者,主上必不負其心,思政應得也。”


    說是主上詔命,誰都聽得出來,這是宇文泰假天子之詔而已。其實這也沒什麽,作為一個掌國的權臣,若無這一點權柄,必然處處行事掣肘。這也就是權臣有人主之權而無人主之實的意思。


    別人倒還沒什麽,但唯有太子元欽,幾乎目中噴火地盯著宇文泰的背影。事情是這樣的不假,哪怕宇文泰再多過一道請旨的程序,也就算是不肯弄權了。偏偏宇文泰沒有這個意思,更是把他這個太子拋在一邊不理不睬,連看都沒看他一眼,就好像沒有這個人似的。


    於謹、趙貴隻管歎服。


    獨孤信、李虎兩顆心暫時落地。


    元欣低頭不語,反正都與他無關。


    隻有元欽,如坐針氈。


    宇文泰正想再說什麽,忽然見殿門打開,一個宦官捧著漆盤匆匆而入。漆盤裏像是一份帛書。


    宇文泰正好踱步到了殿門口。而那宦官一進來就看到大丞相,也有點意外。終究還算是機靈,徑直便走到宇文泰麵前,躬身將盤捧上,宇文泰伸手從盤中拈起了帛書。


    不知是什麽事,但殿內的幾個柱國大將軍以及上座的太子元欽都看到了,一齊看著宇文泰讀帛書的背影。


    “高子惠也逢今日之叛!”宇文泰突然脫口大笑道。他手裏緊緊握著那一卷帛書轉過身來。


    他這話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部吸引在了他手中的帛書上,別的事全都暫時拋開。連太子元欽也起了好奇心。


    “思政將軍真是與我心意相通。才想到思政將軍,便有書信至。”宇文泰握著帛書走迴上首筵床上,在太子元欽身邊坐下來。


    “北豫州刺史高仲密,送此書信給思政將軍,言及高大將軍私心甚重,因為心腹崔暹之故,對他大加排擠,令其在朝堂上無立足之地。又在河橋時,大都督高敖曹敗迴河陰城,不令開城門,致高敖曹慘死。且高大將軍見其婦色心頓起,趁他外任之機,**其夫人李氏。高仲密忍無可忍,願據虎牢以降,故送信給思政,請托思政上達其意。”


    宇文泰把書信裏的內容大致說了說,笑道,“這豈不是天命佑我大魏?”


    看宇文泰毫無疑色,甚至明顯興奮的樣子,一直沉默的李虎忽然起身長跪問道,“丞相就不相疑?若是高澄的反間計又如何?”


    其實幾個人心頭都有這個疑問,都看著宇文泰等其迴答。


    “反間計又如何?”宇文泰不以為意地笑道,並沒有被李虎問住。“正愁無進軍之機,這豈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機會?又豈能辜負?虎牢要地,得之為得天下之依恃。況在其腹地,若真是東賊有意相誘,也正是我趁勢而入之機。相機行事,臨事應變,又何懼高子惠反間計?況是不是反間計也未有定論,也許爾等太看得起高子惠。”


    這話說得倒也十分有理。人人知道大丞相行事一向果決專斷,最善於臨危之中做決斷。而之前每次也正因為他的決斷,以至於在兩魏之戰中西魏屢屢獲勝。正因為如此,才至於宇文泰的話人人信服。


    隻是若說太看得起高澄,這話多少有點妄自尊大。在座的誰都知道,高澄絕不是無為之人。原本上次在河橋就已經是高澄獲勝,誰又能真的以為高澄就是個無謀少略的無能之人呢?這一點肯定宇文泰心裏也是清楚的。


    獨孤信也有些猶豫道,“此大事也,高澄不是無謀之人,豈能不防備?高仲密的話又豈能全信?丞相,慎重些也好,可以靜觀變,再看高仲密還有何話說。”


    宇文泰笑道,“如願的膽越來越小。高仲密的話是真是假都不要緊,我也並不全信高仲密,隻是趁他相邀之機東進而已,如願還不明白嗎?”


    元欽在座上一語不發,滿是驚訝地看著宇文泰與幾個人辯駁。宇文泰的心機深沉,他也是今日才看清楚。若是拋開他心裏對宇文泰的種種不滿,其實他也覺得,他這位嶽父,確實當得上雄才大略。這讓他心裏覺得非常矛盾。


    趙貴眼看著獨孤信和李虎有異議,這時大笑道,“如願是心裏想多了,正因如此事反不諧。之前丞相決斷數次救國,令出自一人方不致軍心混亂,心生雜念。如願雖過於謹慎,心思滯了些,倒也是好意。元貴卻隻一心信大丞相所言,別無它念。思之與東寇早日決戰,終有今日。等我大軍到了虎牢,就由不得高仲密了,管他是不是詐降。”


    於謹一直未說話,這時方向趙貴笑道,“如願和文彬謹慎多思正是因為有元貴這般心無旁騖、思無雜念者,由此才更顯出謹慎多思者貴重。若都如元貴一般,誰為社稷細致入微地盡力,盡是嘔盡心血之事也。元貴倒拿來玩笑。”


    這時氣氛才算是緩和了些。


    “丞相不是與那高澄有三年之約嗎?”一直都隻聽不說話的元欽忽然問道。


    連一直垂首如入夢中的廣陵王元欣也抬起頭來看著他。


    宇文泰側過頭來,見元欽不解地看著自己,笑道,“此等事,乳子也當真?宋襄公倒是以禮相待,最後不也慘敗身死?一國之君,如此幼稚,那高澄難道還真等三年之後先送書信來再派軍士西征嗎?”


    元欽的臉一下子漲紅了。他斷然沒想到宇文泰這麽公然教訓於他。根本就是把他當作一個後學晚輩,沒有一點對儲君的尊重之意。


    “高澄小兒原也狡猾多詐,太子殿下久了便知道了。”趙貴像是想解圍,也跟著調笑道。


    自從丞相的嫡夫人、長公主元玉英仙去以後,大丞相府中冷清了很多。後宅的姬妾雖也不算少,但各自安分,無人生事。雲薑這時已列位為姬,不再是書齋裏的女婢。


    嫡夫人元玉英在世時就看中了雲薑沉穩,屬意於她。這時雲薑代主中饋,外有宇文護,內有南喬,倒也諸事順遂。隻是雲薑日益腹大起來,又要照顧小郎君彌俄突,她還是個事事小心謹慎的人,也難免勞累。


    柔然世子禿突佳也是想了很多辦法之後均以為不可行,才不得不來大丞相府求見雲薑。


    對於禿突佳來說,和親之前,他出入宇文泰的大丞相府如入無人之境。不想,現在再想見宇文泰一麵卻難如登天。這時方才明白,之前的出入無阻至少也是宇文泰默許了的。以宇文泰的精明、深沉,怎麽會治家無方?


    禿突佳再次進了大丞相府第,是得到了宇文泰的侄兒鎮東將軍宇文護的許可。宇文護代為丞相府掌家事,柔然世子來探訪,自然要他親自出麵。原以為求見雲姬的請求太唐突,禿突佳是做好了要和宇文護解釋的準備。沒想到,宇文護一句沒多問就很客氣地命奴婢帶世子進去,然後請雲姬出來在堂上相見。


    宇文護一句不多問,又相當客氣,反倒讓坐在堂中等待的禿突佳心裏感傷起來。從前他在大丞相府,如在自家,那時候的嫡夫人元玉英對他也照顧如同自己的同胞兄弟。雖然他也曾想迫宇文泰休掉元玉英求娶自己的姊妹為婦,但元玉英明知有其事而並不和他計較,這讓禿突佳格外感懷。


    聽說大丞相在宮中,並不在府中。禿突佳總覺得此人已經和自己沒關係了。既覺得難辨真假,又覺得並不在乎。他眼下最要緊的事就是先保住落英,保住落英的孩子。


    堂前有一株桂樹,還未到花期,綠蔭遮蔽在窗外,使得堂中即便在盛夏也能涼爽。而此刻坐在堂中的禿突佳不隻覺得涼爽,反覺得過分得陰鬱。他坐了片刻便看到外麵一個年輕的婦人,後麵跟著幾個奴婢走進了庭院。


    他站起身迎了出去。這想必就是這時丞相府中代主中饋的雲姬了。


    雲薑慢慢走來,身後跟著南喬,還有幾個奴婢。她心裏也不明白,柔然世子為什麽要見她。原本覺得是不該見的,想必是兩邦的國事,她又豈能幹預?宇文泰的脾氣她最清楚,她怎麽敢犯夫君的忌諱?


    可是宇文護卻說,柔然世子想必是有什麽為難事,不方便和丞相說,所以才求見雲姬。


    南喬也說,見見也無妨。


    禿突佳看到雲薑走近了,便覺得她氣度不凡。倒還頗有幾分當年長公主元玉英的神態,從容大氣,安靜鎮定。聽說她原先隻是個書齋裏的奴婢,禿突佳倒還覺得真有點看不出來。


    禿突佳看雲薑是不認識,也許見過但沒記住,至少是不熟悉的。但南喬他是熟悉的,此刻見南喬就跟在雲薑身後,可見這時雲姬在丞相府中的地位。


    禿突佳覺得雲薑看起來並不十分美麗出眾。與他數年前初次到長安,第一次見到長公主元玉英時的感覺完全不同。元玉英的傾城絕色之姿很能讓人一見難忘。雲姬完全不是以姿色取勝的。但能從一個書齋裏的女婢到今日代主中饋,也可見宇文泰對她的獨寵。


    禿突佳已經看出來雲薑有身孕。又是他有事相求,便先上前來行揖禮,以禿突佳的身份,雖是常禮,這已經是相當客氣了。同時口中謙道,“有勞雲姬。”


    雲薑見禿突佳格外客氣,忙還禮,也同時道,“世子是相府貴客,雖是初次相見,也不必過於謙遜。兩邦之間的大事,自有主上與丞相決機,世子若有些許小事吩咐,隻管言明就是。大魏與柔然是姻親,長公主在日又與世子有姊弟之誼,妾定然也為世子盡心皆力。”


    話說得客氣,誠懇,既有邦國之義,也有私下裏的情份。但也劃定了範圍,邦國大事免談,小事一定盡力。禿突佳才看出來,這個雲姬果然是個事事分明的人。


    賓主入座。南喬等侍立於雲姬身後。南喬早看出來了,這個柔然世子的事,一定是棘手的事。但也不急,且聽他說說。


    禿突佳也既看出來雲薑的個性,也就沒必要再做過多的鋪墊了。雖入坐,直身長跪,拱手道,“雲姬想必知道,我阿姊現已有身孕。隻是在宮中出入不得自由。太醫令疏慢皇後,阿姊又近日多有不適。丞相想必是事務繁忙,難以相見,聽說丞相忙於和鄴城高氏一戰,想必也無暇顧及我柔然的事務。主上又病著,太子監國理政也不得閑暇。無奈之下隻能來求見雲姬,請雲姬提醒丞相。大魏和柔然既已和親,我阿姊不隻是柔然公主,更是大魏皇後。阿姊腹中之子也是大魏皇子,還請丞相令太醫令悉心照料讓皇嗣順利誕育。若是丞相真無暇顧及,就多有勞雲姬了。”


    原來是這事。這事情說不上是什麽大事。可是也不是什麽小事。平常人家不過是延醫請脈的事,而在魏宮中這就是邦國之間的大事。皇後為什麽被禁在鳳儀殿中不能出來?為什麽太醫令會疏慢皇後?這些事雲薑當然是知道的。


    說起來,宇文泰恨鬱久閭氏的心思也是說得過去的。但禿突佳的目的顯然並不真的希望宇文泰命人多照顧皇後。他的目的在雲薑身上,希望雲薑讓太醫令多看顧皇後。雲薑自己也有孕在身,可能會更體諒到皇後的處境,這也是禿突佳願意在雲薑這兒用心思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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