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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娘子!”黑暗中忽然響起苦葉的大聲唿喊。


    李昌儀本來就睡得淺,立刻就被驚醒了。她在黑暗裏睜開眼睛,躺在榻上並沒有動,一時不知身在何處。仔細辨別了一瞬,這才想起,她現在住在大將軍高澄的公署東柏堂裏。


    這個院落叫秋梓坊,倒是安靜清雅,隻是對於她來說太嫌冷清了。而且聽說琅琊公主元玉儀所居之木蘭坊要比此間奢華美麗許多。


    李昌儀每次這麽醒來總覺得心頭恍惚。她何時從刺史高仲密的夫人淪落成了大將軍高澄的外婦?


    高澄將她強行從刺史府第劫處,羈於此處不許她離開,但是他自己卻再也沒有來探望過她。倒是聽說他常去琅琊公主元玉儀所居的木蘭坊。因為公主有孕在身,因此常得他牽掛。


    可是對她,就好像他已經忘記了有她這個人。


    “小娘子!快起來!”苦葉一邊叫她,一邊已經把床帳挑起來勾好。


    “何事啊?”李昌儀懶懶地問,並沒有起來。她現在被拘於此處,不得自由,既然如此,凡事也由不得她,還有什麽可著急的?


    “大將軍已經進東柏堂了,小娘子快起來更衣、梳頭才是。”苦葉將她扶起來。


    “大將軍必是去木蘭坊見那個琅琊公主的,與我何幹?我又何須為他修飾妝容?”李昌儀還是不著急。


    “小娘子是嫌大將軍心裏隻有那個舞姬,沒有娘子?”苦葉低聲問道。她一語中的,把握住了要害的本質。


    她語氣裏對元玉儀顯然是非常不屑。她的主人是趙郡李氏出身的高門貴女,又容貌傾城,比起那個舞姬出身的元氏庶女不知道要強多少倍。她也隻不過依著大將軍的寵愛才被皇帝賜了公主的封號。苦葉覺得,隻要娘子肯上心,施計邀寵,必定能奪了那個舞姬獨占的寵愛。


    隻是,苦葉似乎忘了,李昌儀現在名義上還是刺史高仲密的嫡夫人。


    “胡言……”李昌儀反駁道,但她心裏卻有點拿不準,好像她心裏並不是這麽想的。所以她的語氣並不激烈。“他愛寵誰與我何幹,我豈能如此不恥,與一外婦爭長短高下。”


    “娘子快些!”苦葉拉著李昌儀起來,手忙腳亂地幫著她著襦裙,然後解開淩亂的頭發想重新梳整齊再挽髻。一邊道,“大將軍如果真想探望琅琊公主,何須夜半而來。大將軍是專為娘子來的。”


    李昌儀沒說話。她心裏自然有自己的主意。


    “娘子!大將軍來了!”又一個奴婢大唿大喊地人未至聲先至。


    果然被苦葉猜中了。


    “我的頭發!”李昌儀急道。


    “娘子別急”苦葉順手拿起一把梳子麻利地梳了幾下,也隻是通發。李昌儀的頭發,發長數尺,光可鑒人,美麗至極。“來不及了,大將軍已經進來了。如此甚好,顯得不刻意。”苦葉低聲安慰她。


    說完苦葉就扯著她往外麵走去。


    李昌儀忽然止步。


    李昌儀未及迴答苦葉,她已經辨別出外麵有一個男子的說話聲。聽不清楚說了什麽,但那個聲音,她已經聽出來,果然是高澄。


    門已經被打開了,高澄氣定神閑地走進來,仿佛他不是夜半急急而出,而是閑暇時慢步悠然所至。他也沒想到,竟然一眼就看到李昌儀立於門內直視著他,就好像事先知道,專候他而至。


    燈影中,她身姿卓約,長發流瀉披散身上,竟比她梳了高髻,首飾華麗時還要美麗。高澄暗中打量她,心裏自然有所動。可他此時的心思並不在此處。


    看大將軍走過來,苦葉等幾個奴婢都施了禮,然後默默退到一邊。雖然不明白為什麽大將軍夜半忽然而至,但這個時辰來,總不尋常。


    李昌儀也恭敬施禮。她一句話都沒說。


    高澄走到她麵前,俯身親手把她扶起來。他很自然地執了她的手,好像李昌儀不是別人的夫人,而是他的姬妾。


    “娘子睡得可好?子惠惦念娘子,睡不著,特意來拜訪。”高澄還是執著她的手不放開。


    李昌儀抬起頭。看高澄發髻整齊,衣裳嚴整,全身上下都一絲不苟。“妾睡得好,隻是被大將軍驚醒了,不知道大將軍有何事以至於夤夜而來?妾乃他人之妻,不敢勞大將軍惦念。敢問大將軍,我夫君可有消息?”


    高澄看著她,暗自撫著她肌膚細膩的柔荑。“小娘子隻記得惦念高仲密那個混賬,倒不惦記子惠?”他語氣陰鬱,又不像是真的有醋意,讓人不明白他究竟是什麽意思。


    李昌儀乍然聽他說高仲密是混賬,頓時變了臉色。怒道,“大將軍若是再有辱我夫君,我必然自裁而死。”


    “汝那夫君已經叛魏從了西賊,夫人還要為他說話嗎?”高澄也不客氣地挑眉而視,怒道。


    李昌儀猛聽這話,立刻便怔住了。她原先雖也覺得高仲密有異常,可她再也沒想到高仲密居然是叛了高澄。難道他不記得她還留在鄴城?即便他不知道她已經被高澄拘於東柏堂中,也該想到他若反叛,高澄必會捉拿她做人質下手。他竟對她全然不顧了。


    李昌儀頓時在急怒之間湧上淚來。這時她若再替高仲密說話,她也成了反叛一黨。何況和高澄對著幹也得有分寸,高澄雖愛色,卻不是高仲密那種容易被迷惑失常的人。


    可是若要讓她現在立刻向高澄認錯,由著他欲取欲求,後必致他所棄,她絕不能這樣。


    李昌儀忽然抬頭直視高澄,“既然如此,妾是罪婦,有死而已,大將軍也不必多說,隻管懲治就是了。妾絕不怨恨大將軍。”


    說是絕不怨恨,其實正是因為心裏怨念太深。


    高澄又豈能聽不出來。


    可是高澄也沒想到李昌儀性子這麽剛烈。他原也不是要讓她與高仲密同罪的。


    他手裏還握著她的手不肯鬆開。


    “子惠不是愚鈍不明之人,豈能讓小娘子受此冤屈?”他語氣也和緩下來。“高仲密拋棄妻子也不是頭一迴,倒是小娘子蹈前人覆轍讓人憐憫。高仲密的重罪又與小娘子何幹?”他拉著李昌儀的手,攜她向外麵走去,“子惠不過是想請小娘子一起去鳴鶴堂中商議,究竟怎麽平了這禍患,以免生靈塗炭,小娘子也跟著受委屈。”


    李昌儀不明白了,真要是高仲密叛亂,出了這種事,高澄自然有心腹之人商議,怎麽會邀她去商議?但她人已經身不由己就跟著高澄走了。


    苦葉看這事情急轉直下,連連波折,她想了想也趕緊跟上來了。


    東柏堂裏,陳元康、崔季舒、崔暹三個人都在。三個人都已經知道高仲密叛亂的事。此時三各人各自坐在席上,各自凝思,誰都沒和誰說話。夜半的鳴鶴堂安靜得一點聲音也沒有。


    陳元康是和高澄一起來的。高澄進了東柏堂就櫛發著衣,然後命他在此等候,自己出去了。


    崔季舒和崔暹是後來的,被劉桃枝帶到鳴鶴堂和陳元康說了幾句話,叔侄二人就沒心情再閑聊了。對於崔氏叔侄二人來說,出了這樣的事,他們的心情比高澄更不同。


    畢竟高仲密和崔暹曾經有過姻親關係。之前高澄重壓高仲密雖不是為了給崔暹解恨,但後來又重用崔暹,將高仲密的禦史中尉一職贈於崔暹,在不明就裏的人看來就像是大將軍在給崔氏撐腰,為崔暹出氣。


    高仲密若是真的被打壓下去了還好,偏偏高敖曹一死他無人彈壓,高澄原先的布局因為高敖曹的缺失就付諸東流了。高仲密這一叛亂會被有人心理解成對於大將軍重用崔氏的不滿,高澄也要蒙人任人唯己的汙名。


    崔季舒在想,不知道高王這時有沒有得到消息。若是高王遷怒於侄兒崔暹,恐怕連世子都保不住他了。


    門被打開了,三個人一起抬頭望去。


    高澄攜李昌儀走進來。


    陳元康、崔季舒、崔暹紛紛站起身來。


    陳元康倒還好,他早也就預料到這時高澄必然會在李昌儀身上打主意。反正死馬當作活馬醫,試試也好。


    崔季舒驚訝是沒想到高澄會把李昌儀帶來一同議事。


    崔暹是根本不知道李昌儀在東柏堂,這讓他又驚又怒。見到李昌儀這個人,崔暹就恨不得兩眼冒火,更何況他原本就最反對高澄在東柏堂養外婦。


    崔暹覺得,東柏堂是大將軍開府理政之處,本來養著一個舞姬就不合適,為這事他心裏已經深怪叔父崔季舒出了這個主意。沒想到高澄自己又把李昌儀弄來了。這事是明擺著的,奪人之婦,拘於此處,這不是外婦是什麽?


    崔暹對於世子這個癖好實在是頭疼了。大將軍府裏有妻有妾,偏偏要在外麵養外婦。若真是一時興之所致,偶爾幾次,做什麽也就做了,偏還要弄迴東柏堂來養著。而且不是卑賤舞姬就是有夫之婦,再這麽下去東柏堂哪裏還像是個公署的樣子?


    “世子,她怎麽在這兒?!!”崔季舒一把沒扯住侄兒,崔暹就已經跳起來質問了。


    李昌儀也沒想到一進門就這麽多雙眼睛虎視眈眈。陳元康倒也還罷了,她雖然不喜歡但也不至於痛恨。崔季舒她倒也沒有特別厭惡。知道崔季舒是高澄的心腹,完全視高澄的態度而行事。就是最恨崔暹,偏還是崔暹第一個跳出來。


    怎麽說她也是高門貴女出身,是刺史夫人,又不同於那個被封了琅琊公主的舞姬,怎麽都是微賤之身。


    李昌儀轉身就走。


    高澄的右手一直都握著李昌儀的手,立刻將她扯了迴來,伸臂挽住她的腰,一把攬在懷裏。向崔暹怒道,“崔季倫,你住口!”


    李昌儀散著頭發,發長過腰,被高澄這麽攬在懷裏,連頭發都掖在他臂彎裏,她完全受製於他。心裏連高澄也恨起來了,他根本就是對她有利用之處,所以全不顧她的感受,帶她來見這些人,才讓崔暹這麽辱及她的顏麵。


    崔暹被高澄這麽一嗬斥,倒是沒敢再叫囂,目中噴火地盯著高澄挽著李昌儀一起在大床上坐下來。


    高澄棄履上床正坐,拉著李昌儀坐在他身邊。李昌儀強不過他,隻在他身側沿著大床邊上半坐下來。高澄完全就是對她沒有一點尊重,這讓她心裏非常不開心。


    崔暹也很不開心。高澄示意陳元康等人坐下說話,崔暹這才忿忿不平地跟著坐了下來。


    “諸公都是男子,何必與一女子計較?何況高仲密自是高仲密,他反叛與李氏娘子無關。諸公都是國之股肱,子惠的臂膀,大事當前,不思平叛安邦之計,焉能以一女子出氣頂罪?”高澄掃視著大床下麵席上跽坐的三個人以居高臨下之態吩咐道。


    高澄那一副顯然是已經把李昌儀當作自己禁臠的樣子,雖未明說,可誰又能看不明白,如何還再敢找李昌儀的不是?但這話裏的意思又是非常明白的:自古國事生亂,無人不以紅顏禍水為借口,高澄卻以為此說不恥。


    高澄這話多少都有點讓崔暹汗顏。大將軍如此氣度,他若是再與李氏斤斤計較,反顯得他氣量狹小,行事不詭,不配做大將軍的心腹重臣了。


    陳元康和崔季舒心裏也暗生愧悔。國事如此,身為臣子,不能為主公分憂,也實在是心裏不舒服。


    李昌儀也忍不住暗窺高澄。事發危急,高仲密能為了一己之私利將她棄之不顧,高澄卻能如此為她遮天蔽日,她心裏不能不有所感慨。從中皇山媧皇廟中相識,她本來一直以為他隻是個紈袴小兒,籍父之力才能列位於鄴城朝堂。後來見他雷霆手段,機略嚴明,又覺得他不過是個弄權的權臣,隻為了高氏之私利而已。今日才知他有此胸襟,且這樣臨事不亂的樣子,讓她覺得心裏突然對他有了一種異樣感覺。


    李昌儀不自覺地想伸手去撫撫自己心跳如鼓的心口處。一抬手才覺得高澄的手還在緊緊握著她的手,不容她走脫。他的手那麽有力,這時不讓她覺得是桎梏,反覺得想親近。這時她已經是無所依從,忽然在心裏對他生了依賴。


    李昌儀麵紅心跳地側過頭去,垂首斂眸,不敢再看高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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