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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元善見和跟隨他的中常侍林興仁看到牛車停下來,陳元康又貼近車窗的動作,明顯是在迴稟。元善見和林興仁都很有興致地看著這一切,也很想知道高澄會是什麽反映。


    過了半天,終於看到陳元康掀開簾子,半扶著大將軍高澄從車裏走下來。元善見和林興仁好久沒見高澄,這時都盯著他,注意他的一舉一動。高澄辮發披散,有些淩亂,可能是為了在車裏舒服、隨意,隻穿了袴褶。


    元善見和林興仁都覺得高澄沒有原先看起來那麽光彩照人,不知是因為兵敗情緒不振,還是因為負傷身體不佳,或是二者兼而有之,他神色有些黯淡。元善見眼中的興奮一閃而過。下意識地想到:原來你也會有失意之時?這樣的發現讓元善見和林興仁都有些興奮。


    知道世子傷處未愈,又連著數日騎馬趕路甚是疲憊,陳元康沒敢完全放手。高澄卻一把推開了他,向著元善見走過去。陳元康已經看出來世子脾氣不善,更是跟在他身後不敢離開。


    元善見自然沒有迎上來,止步駐立,看著高澄一步一步走近他。高澄是個脾氣隨1♂,○意、任性的人。這時邪火上躥,刻意不願再掩飾。從潼關之敗到沙苑之敗,包括與宇文黑獺爭鬥中的種種負氣處,此時全都湧上心頭。還有懲貪瀆時的為難,所受的委屈,以及元善見和濟北王元徽等宗室瞞著他相算計的一樁一件,也全都清清楚楚地出現在腦子裏。


    元善見看到高澄明顯是滿目的不痛快,知道他已經有了怒意,但是他並不在乎,甚至想看看這個無法無天的高王世子是否真的敢逆天而行。如果真是如此,那倒好辦了,多行不義,將自及,這是他自己失了天意,就怪不得別人。


    高澄越走越快。


    “世子!”陳元康覺得不妙,在他身後低聲喚道。


    高澄充耳不聞。


    陳元康隻有趕緊跟上來。


    高澄已經走到了皇帝元善見的麵前。連他身後的陳元康都看到了皇帝白衣素服,口角噙笑的樣子。此刻的元善見活脫脫是個儒雅倜儻的世家公子,更反襯得高澄衣衫破爛、憔悴、狼狽。


    然而等到高澄在元善見麵前止步的時候,他還是冷靜下來了。不管怎麽說,他是大魏天子,而他隻是臣子,他不能對他如何。何況他還是世子妃元仲華的兄長。


    高澄心裏一瞬間頹喪到了極點,隻能盡力壓抑著道,“陛下微服迎於郊野,臣澄感恩不盡。”說完這句,他忽然揚起眸子直視元善見,一霎時不知怎麽就想起了在邙山古墓中見到的,那個如鬼魅般的元善見,心裏的恨意差點就要爆發。


    元善見也沒想到高澄敢忽然抬頭看他,而且他並沒有向他拜稽首,以盡君臣之禮。那雙綠寶石般的眸子裏毫不掩飾的不快難道是該給他看的嗎?他不是大魏的皇帝嗎?就是他的父親高王也要比他謙恭得多。


    “臣澄有傷在身,不便行禮。既然陛下如此體貼臣心,親迎於野,想必也不會和臣計較這些細微小事吧?”高澄實在是壓抑不住了,把心裏的不快、不滿用勉強還算是恭謹的語氣表現出來。


    他竟然連君臣大禮都不在乎了?!


    元善見也不痛快了,麵色驟變。


    “大將軍此言差矣,在大將軍心裏君臣名份是細微小事嗎?”中常侍林興仁看到主上麵色不悅,知道以他的身份不好專和高澄計較此事,他便當仁不讓地開始教訓高澄。


    林興仁原以為高澄兵敗必自愧,沒想到還敢這麽挑釁。他自以為是高澄失禮,必不敢反抗,所以格外理直氣壯,想著這是個打消大將軍跋扈氣焰的好機會。


    高澄睨了林興仁一眼,目光極冷。竟然是個閹豎站在這兒和他說三道四,滿口君臣之儀。他早就看這個林興仁不順眼,心裏也明白他做過什麽事,隻不過還不想以一個郎主的身份特意去處置一個閹人,恐怕有**份。


    “內宦既知君臣之儀,難道不知上下尊卑?”陳元康上前一步厲聲向林興仁喝問道。他知道世子心裏的恨,也知道世子不便公然降低身份以教訓林興仁。這個齷齪之人他也恨不得能除之後快。


    高澄沒有製止陳元康,又把目光掃迴到元善見臉上。


    元善見也冷冷相對,瞟了一眼陳元康,又看著高澄問道,“大將軍看來確是傷得不輕,大將軍部屬連孤的中常侍都敢教訓,想必也是因為大將軍心中不把孤這個皇帝放在眼裏吧?”


    上行下效,元善見覺得就是因為高澄失禮。從前他是不敢這麽任自己發泄胸中不滿的。可還不是越縱容他,他就越跋扈?!


    “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臣的部屬目中有無天子,那要看天子視臣子為何人。”高澄逞利舌以反擊。他本來不是個禦人以口給的人,但邪火既發,他也實在是忍不住了。何況他心裏原本也確實並沒有把元善見這個天子放在眼裏。


    “大將軍說的不錯,君視臣如何,臣便還之以君。孤為皇帝,也要看臣子盡沒盡為臣之道,才能知道該視之如手足,還是視之如土芥。”他盯著陳元康,“大將軍有傷在身,爾也有傷在身嗎?”


    陳元康這才猛然發現,剛才實在太緊張,隻專注於世子,他自己都忘給皇帝跪拜行君臣之禮了,連他後麵的跟著的人全都如此。竟因為他一時失儀,讓皇帝覺得大將軍擁兵自重,不把天子放在眼裏。


    陳元康聽皇帝質問大驚失色,此時補行稽首跪拜禮,他身後的人自然也都照做。


    高澄沒說話看著元善見。


    元善見找迴一點麵子,顏色稍霽。


    偏是林興仁又多嘴一句,“大將軍不能耶,不想耶?”他自以為陳元康等已屈之於禮,高澄看起來明顯是自找不快,更不能縱容了他。


    如果林興仁不說這句話,可能事情就此止住。偏他多嘴生事,高澄好不容易壓住的邪火再也壓不下去了,他的不痛快總要找個宣泄的出口,連這個閹人都敢一而再,再而三地觸怒他,他立刻便爆怒了。


    “閹豎該死!”高澄怒喝道,他大步走上來竟一把揪住了林興仁的衣領。


    在場所有的人都大驚,大將軍居然敢在天子麵前如此發威。


    林興仁沒想到高澄敢在禦前這麽為所欲為,那樣子像是立刻要殺了他。高澄是下了狠手,林興仁被衣領勒得已經要喘不上氣來了。


    “高澄,你住手!”元善見第一個反映過來,也厲聲喝道。林興仁是他的人,他自然不能任由高澄作踐他。


    “他該死。”高澄手上用力,根本就不看元善見一眼。


    林興仁的臉都紫了。


    元善見忽然轉身一把握住了高澄的手,另一隻手扯住了林興仁的衣領。他似乎並不怎麽為難,隻是兩手同時稍一用力分別向兩邊一拉,高澄就被巨大的力道拉扯著離開了林興仁的衣領。


    林興仁脖頸上一下子放鬆了,他渾身軟得像一泥一樣攤倒在地,大口喘氣。


    元善見雖放開了林興仁,但沒放開高澄,他就勢順手一推,高澄踉蹌向後倒去。


    所有人都驚呆了,誰都忽略了,元善見這個看似文弱的少年,竟然有這麽大的力氣。


    陳元康一把撈住了高澄。


    高澄借著陳元康的助力站穩了,盯著元善見。他本是清河王世子,文武兼備,下馬讀詩書,上馬能騎射,他也早聽過他能力挾石獅子以逾牆的美談。隻是他並沒有放在心上。或者說是這些年元善見安於做一個柔順文弱的皇帝而讓他麻痹了對他的警戒之心。


    高澄推開陳元康,站直了身子,盯著元善見上前一步。


    忽然銀光一閃,寶劍出鞘的尖銳聲音劃破了原本緊張的空氣。天子居然是佩劍而來的!而此刻他拔劍出鞘對著高澄。


    高澄被銀光一晃也震怒了。皇帝任由他的宦官對他無禮,竟然還以利刃相對。這就是他盡心於社稷的迴報嗎?


    “大將軍何必非要和一個宦奴計較?”元善見也實在是忍不了了。林興仁雖說是個宦官,但卻是他從清河王府帶來的宦官,是從小就服侍他的,是伴著他一起長大的。自從他入繼統序做了皇帝,誰不知道被賜了中常侍身份的林興仁不是個普通宦官?高澄就因為林興仁對他的一句責問就要殺了他,這簡直就是不給至尊一點餘地。何況林興仁並沒有錯,確實是高澄失了君臣之禮。一次下手不得逞,看他這咄咄逼人的樣子,是還想再來?


    元善見雖未直說,但意思非常明白,他冷冷盯著高澄,他若殺林興仁便是跟大魏皇帝有意過不去。


    高澄被利刃所逼止了步,他看明白了元善見是護著林興仁,便更決意要除掉這個禍患。他對著利刃又逼上幾步,也盯著元善見,問道,“陛下是要護著這個閹人?”內宦、外戚,從來勢不兩立,更何況林興仁的所作所為早就犯了高澄的忌諱。


    “大將軍你不要逼迫孤。”元善見也絕不相讓。


    元善見有劍卻無膽,見高澄步步逼上,他不由自主便有些站立不穩。兩個人都有些賭氣,事情到此已是無法收拾的局麵,誰也控製不了後麵的事了。


    高澄看準了他並不敢真的挺劍相刺,他忽然身形一晃,騙過了元善見,然後一個箭步上前,劈手去奪元善見手中的劍。他要用他的劍,去殺了他的心腹。如果真除了這個多事的閹人,也許內庭倒能清靜些。就算皇帝一時氣惱,難道真能為了一個奴婢生出什麽天大的事來?


    誰知道元善見的反映也並不慢,雖然手中的劍被高澄奪走,但在高澄舉劍向著還攤在地上的林興仁刺去時,他居然能一把擎住了高澄的手腕,反手用力一甩,甩掉了高澄手裏的劍,就勢推了他一把,然後大步上前,猛然一腳踹向高澄。這一連串的動作流暢而連貫,所有人都震驚了。


    攤在地上往後蹭去的林興仁見此情景,高喊道,“陛下不必為了奴婢和大將軍生隙,奴婢情願以一死平大將軍之怒。禮不可廢,奴婢願以身相殉,願天下人都明白忠君之道。”


    元善見力大無比,高澄本又是受傷的人,他手中的劍已脫手而落,又被元善見這一腳踹來,眼看著就要踢中。所有人都眼睜睜看著皇帝踢向大將軍的這一腳,隻有陳元康見勢不妙,就勢借著皇帝的推力索性把世子讓過自己身後,以自己的身體護住了高澄,這時元善見的那一腳已經到了,正踢中了背對著他護著高澄的陳元康。


    高澄清清楚楚地聽到了陳元康的一聲悶哼,他知道這一腳踢重了。而這一腳是元善見原本打算踢在他身上的。力道這麽大,他是要置他於死地嗎?陳元康承受了這一踢,又是這麽大的力道,身子站立不穩,終於還是往前一撲。


    “長猷兄……”高澄扶住了他。


    “世子不可衝動。”陳元康勉強笑了笑,在他耳邊低語。


    高澄已經是爆怒到極點,他扶著陳元康站穩了,把他企圖阻攔的手推開,向皇帝元善見走來。


    元善見也看到了剛才的一幕,沒想到忽然衝出個陳元康替高澄挨了這一腳。他心裏深以為恨,高澄本身已有傷,如果真挨了他這一腳說不定一命歸西,反倒省了大事。真要如此,折了世子繼承人的高歡恐怕也無後望了,明擺著高澄的弟弟們都是不成器的。


    而這時,高澄麵色鐵青地一步一步向他走來,繞過陳元康,直走到他麵前,兩個人相距之近讓人覺得異乎尋常。


    “陛下真是恨不得臣立刻就死吧?”高澄語出驚人。


    “那又如何?”元善見這時反倒拋卻了一切顧忌,昂頭直視高澄。高澄比他年齡大幾歲,個子高一些,他不得不仰視著他。


    “為什麽?”高澄忽然問出這個問題。


    元善見一怔,需要理由嗎?或者是理由太多,或者根本就沒有理由。可究竟是為什麽呢?隻因為他看他不順眼?隻因為他太跋扈?因為他處處壓製著他?因為他為他代掌社稷視他為傀儡?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


    高澄見他不答,忽然笑了,笑得有點微含嘲諷,他伸手過來,輕輕撫了撫他的麵頰,手指順著他的麵頰滑到他的領口,驀地一把拎住了元善見的領口用力向上一提,收了笑極冷厲地一字一字道,“既然陛下不知道,就迴宮去好好想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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