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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喜歡,”高遠君心裏有點微跳,她垂眸迴道,“隻要夫君喜歡,妾就喜歡。”她沒辦法不在乎元善見。她是個聰明人,並不是沒心機。可是她沒辦法忽視這種別人在乎她的感覺。尤其這不是別人,是她的夫君。


    不管這種在乎是真的也好,假的也好,可是她的感覺是真的,對於這種被在乎的感覺,她太敏感了。椒房殿裏,曾經的主人是她的長姊高常君。現在,當她自己真正做了椒房殿的主人,她才明白當時長姊左右為難的處境。


    高遠君,她不是長姊高常君。她也明白,他的父親大丞相高歡現在與從前也有不同,對皇帝至少在表麵是恭敬的,自己是謙卑的。她的大兄,世子高澄與皇帝至少也沒有什麽表麵上的矛盾。


    “大將軍落了敗局,又是負了傷,孤怕他心裏不痛快,想著親迎於郊野,接他迴來。”元善見語氣平和,像是在和高遠君商量似的。他並沒有看高遠君,一邊說一邊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裳。


    高遠君盯了一眼元善見身上那刺目的隆重裝扮,“主上還是不必去了,不然大兄如何感激主上之隆恩?”她的語氣還是柔和的,但心裏震動得厲害。素服迎於郊野,怎麽聽怎麽像是軍有憂以喪禮迎之,以祭陣亡將士。


    皇帝此10,↙舉這不是對她兄長的體貼,是對他的諷刺,隻怕大兄見了夫君會更不痛快。大兄的脾氣她清楚,就不這樣她都怕和皇帝有矛盾。更別提夫君還要主動挑釁。


    “見一麵而已,一家人,何必動不動感恩。”元善見淡淡道,他也像是不痛快了。


    高遠君是個極聰明的人,自然不會在這個時候格外挑逗皇帝原本就有的叛逆心理。她忍了下來。要說起這一點,她的性格和二兄高洋格外接近,和大兄高澄倒截然相反。


    恭送皇帝出了椒房殿,高遠君知道她是阻止不了皇帝去郊迎了,索性先將此事拋開一邊。因為她還有別的事:今日皇帝的妹妹,也是她的長嫂兼小姑,世子妃、馮翊公主元仲華要入宮來見她。好好安撫元仲華,這是暗地裏的功夫,也極為重要。


    這是她的夫君、皇帝元善見命中常侍林興仁特意去大將軍府接公主入宮的。自從大將軍高澄第二次西征離開鄴城,世子妃元仲華幾乎一直在病中,也就是前些日子剛剛初愈。


    這些高遠君都是知道的,皇帝那兒幾乎天天命中常侍林興仁去大將軍探望,她也不斷從椒房殿派人去詢問病況,賞賜各種用物。好不容易等到長嫂的病有了起色,又聽到大兄新敗的消息,高遠君的心情七上八下,簡直是無法形容了。


    她對這個長嫂兼小姑的馮翊公主元仲華的感情也像是對大兄高澄一樣,有點複雜。她和元仲華從小一起長大,雖說不上關係多密切,但畢竟有總角之情在。可元仲華又是明顯不能完全合她心思的人,知道她重要,卻又太親近不起來。而且她發現,夫君對這個從很小就嫁到高王府做世子妃的妹妹也並沒有那麽心疼,大多是表麵上的樣子而已。也許在元仲華心裏也一樣,怎麽說也是從小分離,元仲華是在高王府長大的。


    夫君元善見畢竟是大魏皇帝,他是想借著這有名無實的兄妹情來籠絡大將軍。


    高遠君知道,夫君是去郊迎負傷新敗,喪氣而歸的大兄高澄。特別命她接大將軍夫人元仲華入宮,然後皇帝會攜大將軍迴宮,在宮裏設內宴算是對大將軍的安撫。


    也許皇帝是一番好意,高遠君總覺皇帝這個設想並不好,她的長兄也未必領情。或者說依大將軍的脾氣,估計不會忍受這樣的暗裏嘲諷。


    “殿下,長公主來了。”宮婢的聲音傳來,立刻就驚醒了高遠君。


    “快請長公主進來。”高遠君在還未從沉思中完全迴到現實的一瞬間就下意識地吩咐。她語氣裏已經帶上略微的期盼和興奮,好像她一直在等待大將軍夫人元仲華似的。


    長公主自然是指大將軍夫人、馮翊公主元仲華。


    果然,不大功夫,高遠君已經完全迴過神的時候就看到宮婢引著元仲華已經走進來了。她含笑看著元仲華走到近前,元仲華自然要以君臣大禮參見。高遠君看到她依然有些清瘦,越顯得冰肌玉骨,麵色有些蒼白,顯然還是病體未完全複原如初。總覺得她眉頭若蹙,一望便知敏感多思,心事重重。也難怪,想必她也知道她的夫君大將軍高澄敗北而歸,又負傷在身,難免要擔心。


    “你們快把長公主扶起來。”高遠君看著元仲華跪拜,欠了欠身子,終於還是坐著沒起來,隻是熱切地吩咐宮婢們。


    宮婢們攙的攙,扶的扶,甚是殷勤。不是因為元仲華的長公主身份,而是因為她是大將軍的嫡夫人,這才是她身份的重中之重。既便在宮婢們心裏也明白,大將軍夫人雖向皇後大禮參拜,但她的地位份量和皇後同等重要。


    元仲華不是輕狂的人,既然要行禮,當然不會半途而廢,況且高遠君的吩咐也並不能算得上及時。等宮婢們遵諭來扶的時候,元仲華已經行完了禮。


    “長嫂病體未愈,不用這麽多禮勞累。”高遠君客氣道,又吩咐宮婢設座端上醍醐,相待甚是殷勤。


    這倒讓元仲華有點不自在了,其實她和高遠君的關係也一直是類似親近而不親密,並沒有那麽貼心。也不知道是為什麽,自從高遠君入宮,每次再相見時反倒比從前親熱了。


    “多謝皇後殿下。”元仲華其實也不知道皇後為什麽會忽然接她進宮來。但她不是多事的人,想必皇後接她來,一定會主動說,自然不須她去問。而元仲華心裏因為那個噩夢裏是白衣女郎引她入宮才有了後來那麽多可怕的事,所以她心裏是真心不想進宮的。


    “長嫂想必也知道了吧?”高遠君換了個語氣,略有些沉重。她一邊看著元仲華,一邊沉緩地問道。高遠君其實心裏還不知道,元仲華究竟知道什麽,又不知道什麽。她一直大病,誰敢讓她多操心?“大兄今日要迴鄴城了。主上已經出宮去郊迎,然後攜大兄一同迴宮。主上體貼大兄,要設內宴為大兄壓驚,所以先將長嫂接來,在此等候大兄。”


    今日?元仲華有點詫異,她還真的不知道。可是她並沒有表示異議,隻答了一聲“是”。夫君並沒有命人送書信給她,連個提前來迴稟的人都沒有。他今天就要迴來了,她居然不知道。元仲華心裏充滿了不安。


    高遠君看元仲華沒說什麽話,還以為她是為了大兄受了傷的原因,又勸道,“長嫂也不必擔憂,大兄雖然受了些傷,想必不是很有礙。不然侯景、高敖曹、陳元康等人早就直言稟明了。既然主上和二兄太原公也不知道,也許是不要緊吧。”高遠君有點心情複雜地道。


    聽到高遠君說“受了些傷”,元仲華心裏狠狠地疼了一下。無功大敗,又受了傷……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她從來沒想到過他會受傷。好像現在才恍然明白,征戰於野本身就是很危險的事,既然如此,受傷就是不能避免的。


    “多謝主上和皇後殿下思慮周全。”元仲華已經有點心不在焉了,口中還不得不說這些謝恩的話。


    高遠君笑了笑沒再說話,有點像是掩飾似的捧了裝在玉盞中的醍醐。她已經看出了奇怪之處,長嫂似乎並不知道長兄受傷,好像也不知道長兄今日會迴來。她心裏突然想到了東柏堂裏那個舞姬,她也知道那是皇帝賜的,隻不過並沒有直接賜給大兄而已。


    她也聽二兄太原公高洋說過,大兄居然闖入太原公府第,不管不顧地帶走了那個舞姬,這是大兄的性格。看起來這個舞姬很得寵,甚至可能已是獨占鼇頭,才導致大兄疏遠了嫡妃。風流愛色,這也是大兄的性格。怪不得濟北王元徽在皇帝元善見麵前時時有得意之色,想必皇帝也是知道的。高遠君心裏明白了大半,更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了。


    元仲華強忍著心裏的焦躁不安,耐著性子候在皇後的椒房殿裏。


    鄴城郊外,漳河邊,秋景在不經意中看起來實在也沒什麽特別。但是皇帝元善見卻覺得秋天的況味格外讓人心情舒暢。立於郊野,遠遠眺望鄴城,和身在其中時不同。難以想象那若隱若現的金碧輝煌,他也曾經是身處其中的。


    堂堂的大魏天子,除了中常侍林興仁和幾個宦官,他竟沒有帶別人來,就這麽孤家寡人地輕車簡從出城來了。軍有憂,不是什麽光彩的事,他也不想這事給目前的朝堂帶來太大的震動,所以盡量淡化此事。但是他本人並不介意來看一看這位舅兄兼妹婿的大將軍在迴到鄴城的一刻失意又負傷,該是什麽樣的頹廢之態。


    中常侍林興仁看著皇帝元善見立於秋日依舊明亮的陽光下,雖是煙村野樹的荒涼景色,根本沒有什麽可欣賞的,但是皇帝的神色間就是那麽痛快淋漓。他幾乎就從沒有見過皇帝有這麽痛快的時候。


    林興仁心裏其實也痛快之極。隻是他要拚命壓抑著這種痛快。因為西征失敗畢竟是國之大憂,他不該那麽明目張膽地高興。而實際上他和皇帝一樣,覺得痛快是因為這位飛揚跋扈的大將軍居然連著兩次敗於西寇宇文黑獺之手,這隻是他們的個人恩怨。


    皇帝和他的中常侍都相信,隻要大將軍不這麽把持朝政,自然有被他壓著的人到時候一樣能為社稷而戰,說不定還會戰勝宇文黑獺,還能滅西賊而統一社稷。這是大將軍的無能,又過於跋扈,才導致有此連戰連敗。


    “陛下,是大將軍來了。”林興仁在皇帝元善見身側低語道。他的眼睛望著遠處一隊人馬。


    元善見沒說話,但是他也看到了。


    想必是因為已經到了鄴城,護衛大將軍迴來的不是帶甲兵士,是大將軍自己的侍衛。皇帝元善見和中常侍林興仁隻看到了騎馬的大行台郎中、平南將軍陳元康,但是沒有看到大將軍高澄。


    陳元康騎馬行在一牛車之側,難道高澄是在車中?元善見心裏驚跳不止。依高澄的性子怎麽可能乘牛車迴來?除非是他已經騎不了馬。如果連馬都騎不了,是不是受傷很重?……元善見心裏浮想聯翩。林興仁更是極為關注地盯著牛車。


    漸行漸近的陳元康也看清楚了,居然是天子素衣便服地迎至城郊,這怎麽可能呢?這實在是太異乎尋常了。陳元康命停車,下馬,然後走近牛車,隔窗迴稟他看到的一切。


    牛車裏的高澄確實是和皇帝元善見想的差不多,他身上的傷還沒好,又急於迴鄴城,一路上接連騎行,後來實在是撐不下來了,所以才剛剛改乘牛車。傷未好,又疲憊,確實是有點萎頓。


    “世子,是主上出城來相迎。”陳元康的聲音裏有些訝異,他靜待大將軍的吩咐。


    車中的高澄原本有些昏昏欲睡,知道車停下來也絲毫不以為異。誰敢攔截他所乘的車?既便有事,有陳元康在,也並不需要他露麵。忽然聽到陳元康這句話,高澄先是有些沒反映過來,一瞬之後才明白陳元康的意思。


    “是誰隨侍天子出城郊迎?”陳元康聽到車中的世子甚是鎮定地問了一句。


    “隻有主上和中常侍。”陳元康仔細瞧了迴答他。


    隻有皇帝和林興仁。高澄聽清楚了,心裏不由得有點邪火上躥。這不明擺著是來看熱鬧的嗎?如果真是因為軍有憂,天子齊聚百官服喪迎於郊野,以祭禮來祭奠陣亡將士,他也就認了。可是這樣微服出巡似的一個人不帶,靜悄悄地俟於郊野,算是哪一項儀注?更像是要突襲。


    “扶我下車。”過了半天,陳元康又聽到車裏世子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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