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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善見脖頸間一緊,他半天才反映過來,高澄竟然敢勒著他的脖子,頓時勃然大怒,伸手來拉扯高澄的手腕,怒道,“高澄,你敢對孤如此無禮?”


    高澄看樣子是真的大大動了怒,任憑元善見拉扯,就是不肯鬆手。“是陛下無天子之德行,竟聽從一個內宦閹奴的主意,若是陛下今日了斷了這個奴才,臣一定向陛下謝罪。”


    元善見哪裏肯依,他又憋氣,又生氣,滿麵通紅。聽高澄這麽說,他不再拉扯他,卻忽然一拳揮來,正打在高澄的鼻子上。高澄鼻子又酸又痛,鮮血順著鼻孔就流下來。


    不知是誰驚唿出聲,皇帝居然親自動手去揍一個臣子。所有人都瞪大了雙眼,看著眼前不可思議的一幕。


    誰知道,更不思議的事發生了。高澄已經鬆開了拎著元善見衣領的手,他沒想到元善見會和他動手,所以才結結實實挨到了他一拳。下意識地伸手觸摸鼻孔下麵,居然看到手指上有血跡。他也一拳揮來!


    這一次沒有人驚唿了,安靜得好像根本沒有人一樣。所有人都差點咬掉了自己的舌頭。大將軍∈◇,↘居然也一拳打在了皇帝的臉上,那張漂亮的臉也頓時血流如注了。


    元善見也伸手觸摸自己的麵頰,和高澄一樣,手指上沾滿了血跡。他不敢置信地看著高澄,他居然敢還手?


    “陛下!亂臣賊子無禮,陛下該當誅殺此人!”元善見身後的林興仁卻興奮起來。高澄敢和皇帝動手,這是他必須死的理由。皇帝的身手他明白,弄死高澄一點問題沒有。就憑著他敢動手打皇帝,元善見真打死他,就是高王也不敢說什麽。


    “世子……”陳元康也大喝一聲。可是他忽然頓住了,後麵他該怎麽說?讓大將軍別還手,憑著皇帝拳打腳踢,甚至送了命?何況高澄還有傷在身。


    元善見吃虧在他穿的是寬袖袍服,行動不便,對他有很大的限製。而高澄雖有傷在身,但是他穿的是行動自由的袴褶。兩個人你來我往地揮拳相鬥起來。這真是古往今來的奇聞!皇帝不像皇帝,臣子不像臣子,像兩個村野中的少年,可能隻為了三鬥米兩隻雞的小事,一言不合就動起手來。誰都沒有要把對方置於死地,但是誰也不想自己受了這個委屈把氣惱憋迴心頭。


    最終還是高澄支撐不住了。第一他有傷在身,第二元善見比他畢竟高明,他不是他的對手。當元善見終於一個窩心腳把高澄踢出去之後,眼看著高澄是爬不起來了。其實他的情況也沒好到哪兒去。衣裳破爛、髒汙還隻是表麵,他也挨了高澄不少的拳腳,鼻子裏流出來的血跡在打鬥過程中被蹭得麵頰上、衣服上到處都是。他雖不至於受傷,但這也是亙古未有的異事了。


    陳元康把高澄扶起來,看樣子就知道世子又傷著了。但是據他仔細瞧,好像皇帝也並未下死手。


    林興仁剛才一直為皇帝助威,這時趨至元善見身後,眼睛還盯著高澄不放,在皇帝耳邊低聲問道,“陛下何不趁機除了這個跋扈將軍?”


    “他是孤的舅兄兼妹婿。”元善見輕描淡寫地迴了他一句。


    這句話聽起來好像是因為皇帝顧念這兩重姻親關係才沒下狠手。但是林興仁因為久在皇帝身邊,立刻便明白了。元善見和高澄其實是剪不斷理還亂的關係,所以高澄一時半刻不會急於廢掉或是弑殺這個皇帝。可是殺了高澄就是斷了高氏的根脈,結這麽大仇,自己可能真的就難保了。也許高歡一時不能如何,以後必至於謀害,這是肯定的。這一點皇帝明白,林興仁也明白。


    高澄被扶起來,搖搖晃晃地站穩了,推開陳元康,又向著元善見走來。一邊走一邊盯著元善見,“陛下是臣的妹婿,臣對陛下不能不盡職盡責,親賢臣遠小人是大魏的興隆之道……”他忽然又盯了一眼元善見身後的林興仁,目中寒光如利刃,嚇得林興仁身子一縮。


    元善見抹了一把滿麵的汗珠,也向高澄走來。“好,大將軍若是有朝一日打敗了宇文黑獺,孤就聽大將軍的。”


    高澄沒說話,看著元善見。


    “迴宮。”元善見轉身吩咐了一句,早就忘記了來時的初衷,隻留給高澄一個背影。


    “去傳,崔叔正、季倫、楊遵彥去東柏堂見我。”高澄看著元善見的背影向陳元康吩咐。


    陳元康不敢違逆他,應著去了。


    高澄也忍著傷痛上了車,牛車往鄴城方向而去。高澄在車裏幾乎癱軟,他看了看身上已經不像樣的袴褶,再想想剛才元善見說的話,他沒心思去想別的,隻想著快些進城,迴東柏堂,和心腹們好好議議和宇文黑獺再戰的事。


    雨下個不停,雨勢慢慢轉大。長安城大丞相府中主母、長公主元玉英看似安靜,其實心裏還是有點焦躁。此時此刻,皇帝元寶炬率百官郊迎,凱旋的大丞相、她的夫君宇文泰已經迴到長安。她甚至能想象得出來那盛大的場麵。


    元玉英的心情卻不是一味的喜悅。說不清楚心裏究竟是喜是憂,或者有喜亦有憂,總之她的心情是複雜的,難以言喻。但從表麵上看起來,人人都看到主母安坐等待郎主的歸來,安靜而鎮定,與以往並沒有不同。


    大丞相府中,人人都恨不得昂首闊步。沙苑一大勝,安定了久久不能平穩的人心,安撫了底氣不足的皇帝和百官,大魏的局麵從此將為之一變。將大魏社稷推進到這一步的正是他們府中的郎主、大丞相宇文泰。奴婢們的心裏都是有喜而無憂的。


    “夫人!”奴婢滿是喜氣的聲音傳來甚至有點激動。


    安坐於相府正堂等待夫君的元玉英聽到這聲音卻沒有立刻迴應,她還是穩坐不動,表麵看不出來有一點激動和焦灼。等到那隻聞其聲而未見其人的奴婢從外麵進來,才抬頭看她一眼問道,“何事?”其實她心裏已經能猜到,是她的夫君迴來了。


    果然,奴婢壓著仍然喜不自禁的語氣,迴道,“夫人,郎主已經到府門口了。”府門口距離正堂並不遠,所以她才三腳兩步地急急趕來迴話。


    元玉英心裏一顫,她忙站起身來,準備出迎。可就在這個時候,她忽然覺得胸口急劇地狠狠一痛。她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覺,一霎時冷汗都出來了。但她並沒有聲張,讓人一點都看不出來。


    到底還是被南喬瞧出了端倪。南喬是個穩重又聰明的人,她一句話沒多說,隻是很自然地上前一步,扶住了元玉英,像是要扶著她走出去迎接郎主,而不會讓人覺得她扶得突兀,是長公主出了問題。


    元玉英很自然地被南喬扶著走了出去。好在那種劇痛隻是一時之間的,等她走到庭院裏的時候那種劇痛已經消失了。元玉英掃了一眼庭院裏,小公子、小娘子、妾室,還有奴婢們,幾乎全府裏的人都在這兒了。


    她一眼看到了叱奴氏的影子。雲薑還是素麵淡妝,不敢有修飾,身上也還是常穿的艾綠色衣裳。說起來毫不起眼,但不知道為什麽,元玉英打眼一看第一個看到的就是雲薑。反倒是姬妾們盛裝豔服地濟濟於一處而讓人分不清你我。


    姬妾們當然個個都興奮、喜悅,但又不敢過分在夫人麵前顯露出來。姬妾太多,平日也都難得能服侍丞相。丞相政務繁忙,對於有的不得寵的姬妾來說,連見一麵都難。除了生育子女的還好些。


    大丞相現在府裏有兩個兒子,除了嫡夫人元玉英的兒子、嫡長子陀羅尼,還有庶子。居府中的庶子名字叫統萬突,其實倒是庶長子,母親是妾姚氏。


    元玉英看著兩個小公子,不知道怎麽又是心裏一痛,神思險些就又要飄遠了。但她還是把持住了自己,定神又往外麵走去。


    究竟還是神思飄遠了。想想在洛陽與夫君宇文泰剛剛成婚時,每每他迴府,她必執妻之禮相迎。那時候是何等的恩愛和睦。要緊的是二人心中無隙,她也沒有這麽多的顧慮和擔憂。最關鍵是因為那時候的她很明白自己心裏期待的是什麽。她要一個和她同心同德的夫君,難得他們彼此鍾情恩愛。所以她要襄助他扶社稷、安天下,成為國之柱石。今天元玉英恍然明白了,所謂權臣與柱石隻有一念之差。


    宇文泰,遊俠年少,有長公主這樣的賢妻,是件得意事。他每次迴府來,她總是這樣出迎。既便皇帝把她賜給他為妻,他知道內中關係利害,但他還是對這個賢妻敬愛有加。


    可是他也和元玉英一樣夢醒了。行禮、問安、趁機搭話,兒女活潑……盡管他第一眼隻看到了元玉英沒有別人,看到她有些麵色蒼白,微笑略有勉強,但是他的所有感官很快被過多的打擾湮沒了。


    既便他已經走到了她身邊,扶起她,與她執手相望,但還是好像距離她好遠、好遠。


    “殿下”攜著元玉英往府裏走去,“府裏一切可安好?”他原本有許多的話要說,但不知道為什麽,話到口邊變成了這一句。


    元玉英止步,側身微笑,“丞相在外征伐,還在記掛家事,一切都好。”說著她笑著示意宇文泰,姬妾們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兒女繞膝玩耍。


    可是宇文泰今天就是執著地想迴到他們剛剛成婚的那種日子裏,他很不願意自己的夢在剛才被這麽多人驚醒。他決定就任性一迴。先遣散了奴婢們,然後又溫和詢問了姬妾幾句關於兒女的閑話,便將姬妾也匆匆遣散了。那些沒子女的妾室根本都沒有機會和他說句話。


    可是等宇文泰掃除了所有障礙再轉過身來的時候,元玉英已經不見了。他爽然若失地追了進去,對所有人都視而不見。好不容易穿廊過戶地到了後園門口,剛進來,一眼就看到元玉英被南喬扶著在前麵不遠處的涼亭裏坐下來,亭子外麵站著幾個奴婢。


    “賢妻。”宇文泰脫口唿喊。


    那種不適感又突然襲來,長公主元玉英才趁著宇文泰和別的姬妾們說幾句話的功夫匆匆迴來。


    南喬看主母氣色很不好,剛扶著她在涼亭裏坐下,想先緩口氣再迴去。況且秋日陽光和暖,比主母那陰冷的佛堂和寢居都要舒服。“夫人是不是前些日子太過憂勞,今日見郎主迴來忽驚忽喜的就不舒服了?”


    南喬最知道主母的心思。表麵上是什麽都沒有,但是無一日不殫盡竭慮的。從大丞相率兵襲陝州起就擔著心,直到沙苑大勝,凱旋而歸,又是大喜。這些全都放在心裏,總是這麽大起大落的才落了一身的病。


    元玉英點了點頭,沒說話,一時間都覺得沒力氣和南喬說話了。才想著夫君和姬妾們也日久未見了,還有孩子們,必定不會馬上進後園。而且剛得勝還都,恐怕等著見大丞相的官員們早就翹首以待了。她正好可以趁這個空兒先休息一會兒。


    誰想到剛坐下就聽到宇文泰大喚“賢妻。”他竟然丟下所有人就追過來了,元玉英心裏有一種油然而升的驚喜。南喬等人默默施過禮,也不等吩咐就全都悄然退了下去。哪個奴婢的麵上都含著笑意。


    宇文泰急匆匆走進涼亭裏,一把扶住了元玉英,不讓她起來,自己也坐到她身邊,仔細端詳著元玉英,“下官多日不在府中,殿下清瘦了許多,可是為黑獺擔心憂慮?”


    元玉英忍著胸中劇痛,一邊聽他說話,一邊積攢力氣,她隻是微笑。看著他微笑,他也看著她。“擔心夫君意氣高漲,直搗鄴城,久久不歸。”元玉英笑得有點勉強。


    宇文泰也看出來了。兩個人的心情都同樣複雜。她既擔心他不勝,又擔心他大勝。他既想她關心他,又怕她關心他。


    看到宇文泰那雙目光灼灼的眼睛,元玉英覺得自己有點承受不住了,她伸出手,有些費力地抬起手臂,輕輕地撫摸宇文泰的麵頰。他皮膚略有粗糙,因為多日不曾打理,麵頰上髭須橫生,甚至都有些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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