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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寶珠從呆怔中醒來,見房中隻有自己。奶媽不知道去了哪裏,像是她離開的時候說為自己去燒香。


    女眷們都愛燒香念幾句經文,這裏的小佛堂是昨天晚上祖母帶著全家人一起去認的,還現場燒了平安香。


    齊氏等人離開時的話還在耳邊,她們笑語:“四姑娘,就是您的袁表兄家,是見過的,知根又知底,知性又知情,您放心了?”


    寶珠苦笑,這能放下什麽心呢?


    除了見過以外,別的知根又知底,表兄他是哪裏原籍,家中人口若幹,無父卻有多少親眷,可有姐妹,可有兄弟,這些全不知道,說什麽知根又知底。


    而知性又知情,倒還扯得上去。至少寶珠知道袁表兄算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兒漢,這是在寶珠心裏,還有就是,表兄實在兇!


    兇的不得了,而且是親眼所見。


    這門親事定的,換成任何人都會突兀。


    一般姑娘們大了,家裏開始走媒婆。這時候,就有“好事人”裝作無意的知會一下:“給姑娘尋親事呢,今天說的是哪一家,”


    這一家來求不成,過上幾天,又有一家出來。


    很多夫妻洞房前沒見過麵,但不妨礙他們互相知名。


    像寶珠這樣上午相看過,下午就定親,還定的是熟人,而那熟人明顯走時就已有數,獨寶珠蒙在鼓裏,讓她如何不驚,如何不惱?


    玉蟬已取下,丟在寶珠床上。寶珠有十分的把握,認定這東西原是袁訓之物。那上麵有他的熟悉感,興許是打小兒起就貼身而藏。


    這還怎麽帶!


    偏不帶,偏取下,偏……寶珠哀哀怨怨歎了口氣,似哭不哭的對著自己撒了個嬌:“氣死人了。”


    紅花走進來,她還在搬東西,雙手抱著個尺許見方的獸麵銀盒子,是個擺設。見到寶珠顰眉生氣,紅花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在紅花心裏,自從觀燈節那天後,她覺得袁表公子很是不錯。


    紅花喜歡這門親事,在齊氏等人勸寶珠的時候,紅花早跑出來對著小丫頭吹噓一通:“我們姑娘頭一個定親事,知道嗎?這叫賢淑出了門。”


    喜歡不盡的紅花就在寶珠的眼皮子下麵,躡手躡腳的抱著銀盒子,輕手輕腳放於博古架上,再轉身,手中不拿東西,也彎腰僂背,走得像三更在做賊,縮頭縮腳的出去。


    她用肢體語言表示紅花不存在,姑娘隻管惱吧。


    紅花不來勸,已把心思表露無疑。


    寶珠啼笑皆非,頓覺小婢已有叛變跡象,就更把手中的帕子揉了又揉,在手指間攪了再攪。銀紅色帕子攪得如絲條狀時,寶珠想到一件事。


    觀燈節那天,袁訓護住她,他身量兒高,下巴壓在她的額頭上,雖沒有直接肌膚相接,卻彼此氣息可以聞到,在別人眼中,和自己的心裏,都算是肌膚已相接。


    當時事急,自然從權。寶珠又才起相思,沒想太遠。現在想想,袁表兄從來到以後,就沒表示有意,而走時更是不說,匆忙在自己進京第二天就長輩上門,當天定親,莫非表兄他在憐惜自己,他在做負責任的事?


    他怕自己嫁不出去麽?


    寶珠騰騰升起無數火氣,把玉蟬捏在指間,骨嘟起嘴想,這太瞧不起人,這太……瞧得起他自己。


    你問過寶珠願嫁你嗎?


    安氏寶珠若定給別家,一定沒有這麽的心思。現在定的是她相思的那個人,她陷於情關中,原本不深,又讓這親事狠推一把,落入情關深處。自己有情,自然盼著對方同樣有情。寶珠很快淚眼汪汪,見紅花還沒有進來,帶著哭腔問那玉蟬:“我要你可憐麽?你有問過我麽?……。”


    換成別人見到,還以為寶珠打心裏不情願。


    情到濃處情轉薄,這就是最好的寫照。


    “咳咳,”紅花在外麵咳嗽。她又抱了個東西來,並沒聽到寶珠說的話,但聽到房中有哭似的噪音,忙先發個信號,紅花要進來了。


    再一腳進去,目不斜視,把抱著的又一個唐三彩安放架上,才訕訕望向自家姑娘。見寶珠姑娘扭身對著床內,那意思是不讓人打攪,紅花反而如卸重負,走出門悄悄鬆口氣,再嘻嘻一笑去搬別的東西。


    姑娘在害羞呢,這是紅花所想。


    ……


    很快入夜,京中的四合院裏,大多天井石榴花,再就丁香、海棠、老槐樹。月下木葉搖曳,沒風也生出風,地上影子半吐半露出花模樣,光低頭看就是不少景致。


    三奶奶張氏昨天還是享受這京中四月夏夜,今晚卻倚著窗戶,搖著團扇一副不想睡模樣。玉珠洗過出來,隻著淺青色羅衣,下係薄襦裙,奇道:“母親白天還說累,不早歇著?”又手點自己鼻子:“是等我吧。”


    迴答她的,是張氏的幽幽歎氣,好似月下有感而發。


    玉珠就過來,認真端詳母親麵色:“不高興?是來了一天就想家了?”才洗過的頭發黑漆漆的還滴著水珠,發下是標致的一副麵容。


    張氏見到就更傷心:“玉珠啊,你說我們是不是來錯了?”她說的有氣無力,好似大病在身的感覺。


    “沒啊,我挺喜歡這兒,祖母說端午節可以去看龍舟,又說比在咱們那城裏安全,橋洞有這麽大,一次可以過好幾艘龍舟,看得喜歡,又可以拋彩頭,”玉珠劈哩啪啦說了一通,才吐吐舌頭,問:“母親為什麽不喜歡?”


    張氏麵現苦惱,把手中團扇揪來揪去:“那袁家,過年來時不顯山不露水,幾時相中的寶珠,我們竟然蒙在鼓裏!”


    “原來是這個,”玉珠明白了,笑道:“袁表兄的家境不是官,您還吃這個醋?”


    張氏嗔怪的給個眼色,道:“你這傻孩子!你看你祖母相與的,和你舅祖母相與的,會有窮光蛋嗎!袁家來求,你祖母就肯給,竟像是早說好的,就咱們不知道!”


    “寶珠的親事,您要早知道作什麽?”玉珠覺得可樂。


    “說你傻,你還繼續說傻話!袁家要沒藏著什麽,我斷然不信!就他說的那家境,你祖母會這麽急的把寶珠給了人!她和寶珠又沒有仇,倒給了那樣不當官的一家子!冷眼旁觀的,你祖母最疼的,還是寶珠。”


    玉珠還是不放心上:“寶珠乖巧麽,寶珠肯安靜做活,大伯大伯娘都沒了,祖母不照管寶珠,誰照管她呢?”


    張氏抿抿嘴唇,她知道女兒說的有理。可再有理,張氏也有吃虧一等的心思。自己嘀咕道:“在家的時候,馮家來求親,這老太太是怎麽說的,哎喲喂,大的還沒有聘,小的可不能許人,這掌珠和你都沒有親事,寶珠倒先占鼇頭!”


    她不是為寶珠搶先而不悅,說來說去,是擔心袁家藏著什麽而她不知道,錯過玉珠的好姻緣,因此在這裏悶著生氣。


    玉珠見哄不好母親,就逗她:“那您如今也在京裏,出去打聽打聽吧,看袁家是天上掉下來的,還是水裏鑽出來的,打聽個清楚明白,才得放心睡覺。”


    “我正想和你商議,”張氏有了笑容,玉珠度母親的麵色,吃驚道:“您還真的聽我的話啊,我那是玩笑話。母親您,在家裏就不亂出去。如今在京裏,更是水漲船高,南安侯的外甥媳婦,怎可拋頭露麵去?”


    玉珠半打趣半驚訝的話,讓張氏又是氣又是笑,把團扇在玉珠手上拍了一下,笑道:“我就不是南安侯府的外甥媳婦,我也不能拋頭露麵去。”


    “那您的意思是?”玉珠做請教狀。


    張氏微笑:“不是對你說過,讓我跟進京,我是為了你,不過,我也有後著。我讓你舅舅們托了幾個熟人,在京裏找到一個同鄉,我正在想,讓保柱明天去找他,打聽打聽這袁家,可是一個官兒,你說好不好?”


    保柱,是張氏的心腹人,娶的也是張氏的陪嫁。保柱和保柱家的,都跟進京來。


    玉珠刮目相看狀:“不錯母親還能想到這麽遠,”


    張氏佯怒:“還不是為了你!不為著你,老太太進京,我才不跟來。上麵沒了婆母,自自在在的在家裏享受,豈不是好?”


    玉珠嘻嘻:“原來不是為了跟進京來玩的。”


    恨得張氏又給了她一團扇:“你這壞丫頭,”又問:“我說的主意可行不行?”玉珠躊躇:“打聽一下也好,但就打聽了,寶珠這親事也成了,”


    “我自己難過行不行,也比憋悶著好。”


    玉珠見母親來真的,就認真迴答:“但不知舅舅托的那個同鄉,在哪個衙門,是什麽官兒?”尋常閨閣女未必就懂當朝的衙門官職,但玉珠認字,因舅祖父是個官,問過餘伯南,對官製多些懂些。


    張氏取出一張紙條,玉珠接過,念道:“古樹胡同口進去第三家,吏部主事方鏡清。”她一樂:“這人名字夠清的,”就不知當官清不清。


    “可行麽,”玉珠的字初時是張氏教的,但後麵玉珠成了書呆子,玉珠懂的,張氏倒不懂,就眼巴巴地問。


    玉珠把紙條還迴來,道:“行是行的,吏部主事,六品官職,”


    “才六品?”張氏失望:“我讓你舅舅找個官大的,官大的,看他找的,這官還不比餘家的大!”


    “可靠就行。”玉珠告訴母親:“主事官雖不大,卻知道很多事,又是吏部裏的,姓袁的官員有幾個,他是一定知道的。”


    張氏轉嗔為喜,仔細收好紙條:“好好好,明天我就叫保柱去找他。”又手指桌子上:“帶這些土儀去,你看行嗎?”


    桌子上擺著七、八個紙包。


    玉珠氣結:“您都準備好了,還問我作什麽。”扭身走了,喊青花來擦頭發。


    為寶珠飛速定親不自在的,還有對麵東廂住的邵氏和掌珠。


    邵氏就找不到這裏有熟人,也想不到妯娌們聯手。就問掌珠:“這親事怪吧?”掌珠仰著個臉,半天道:“看祖母給什麽嫁妝,到我的時候,也得一樣,嗯,還得再多些出來。”


    這一對母女想的,卻是怕老太太多分給寶珠錢。


    她們對於袁家的身份,沒有懷疑的心思。


    這個時候,衛氏走到老太太房外,對外麵坐的梅英道:“我要見老太太,幫我通報進去。”梅英進去,即刻出來,讓衛氏自進。衛氏進去,見安老太太已洗過,穿著一件棕色薄羅衣,倚在榻上看月色。


    她身邊椅子上,坐著那幾個以前的舊家人,似乎大家正在說閑話。


    “老太太,我有話單獨和您說。”


    齊氏帶人出去,安老太太悠然的搖著扇子,眸子放在衛氏麵上:“為寶珠丫頭的親事?”


    “是,”衛氏不安的搓著雙手,眸光對著地:“姑娘小呢,”下麵一句怎麽就先定親的話還沒有出來,安老太太接話道:“不小了,過了年十五。”


    “可還是小,那袁家急著娶媳婦過門生孩子嗎?”


    安老太太犀利地道:“是怪親事定得急吧?”


    衛氏默然承認。


    “那我可以告訴你,這門親事並不急,”安老太太拿起榻前徹的茶,溫熱正好,一飲而盡,又這樣道。


    衛氏顫抖一下,抬起眼:“我猜到了,袁表公子過年上門,是為相看去的?”


    “是啊,”老太太淡淡。


    “那我們怎麽不知道!”衛氏爆發出以仆對主不應該有的憤怒。莫明其妙姑娘讓人相看了,而自己和姑娘都不知情。


    老太太,這算什麽!衛氏以眸光指責。


    安老太太沒有怪她,還是笑了笑,徐徐地用解釋的口吻道:“你一片心思為姑娘,我豈不知道?可寶珠是我的孫女兒,你就忘記?”


    衛氏不語,她雖承認這位老太太有功,也理解她持家數十年的不易,但這位老太太在姑娘小時,是不待見她的,衛氏永遠記得。


    當然,老太太不是針對寶珠,她是對三個孫女兒都不待見,不分彼此。


    但掌珠玉珠還有母親可依,寶珠卻沒處依偎,衛氏對這件事很有成見,一直窩在心頭。


    “袁家這親事,是侯爺當保山,你還不放心?”安老太太的耐心並不多,以她身份,可以體諒衛氏的心情,卻不能對她一直解釋。


    衛氏大膽的問:“那袁家到底是什麽官兒?”


    這話讓安老太太皺眉:“他家長輩是很大的官兒吧,你放心,寶珠是我的孫女兒!”這是老太太第二次說,衛氏也聽出她隱有不悅,衛氏就不再問,對著老太太跪下叩了個頭,挺直身子後,**道:“老太太別怪我犯上,姑娘這親事要有半點兒不好,我和您把命拚了!”


    說過,再叩幾個響頭,恭敬的倒退出去。


    安老太太不知是氣是驚,怔住半天。直到月色幽靜上來,才啐道:“這老貨!”搖著扇子,她還是沒有生氣的表情,喃喃自語:“這袁家,是什麽來頭?”


    胞兄南安侯硬作保山,說等以後自然知道。老太太原本是相信的,但讓衛氏這麽一鬧,也有些沒底子。


    腳步聲響,齊氏丘氏等人又進來。她們全是老南安侯夫人的人,看著老太太長大,或和老太太一起長大,南安侯愛妹心切,把父母親舊人盡數給妹妹送來,陪著妹妹述舊,又頗能知妹妹心意。


    大家重坐好,又說起舊事一二,正開心時,安老太太就問了:“侯爺讓我把四姑娘許給袁家,這袁家到底是個什麽人家,媽媽們可曾聽說過?”


    丘媽媽癟著嘴:“這袁家啊,我倒知道一些。他來認親的時候,侯爺常年在外,留哥兒說有舊親上門,我說親戚我最記得,別看我上年紀。留哥兒就說有這樣的人,我說是親戚不假,不過這親戚遠得不能再提,是咱們親戚和他家親戚曾成過親,五服早出了,”


    安老太太聽得津津有味。


    “留哥兒就對我說,這是宮裏淑妃娘娘的同鄉,淑妃娘娘照看他,娘娘在中宮娘娘麵前有臉麵,代他在太子府上求到事做,當時年紀才十二,也就領一份銀子養他的娘,這孩子孝順呢,我愛他這一條。”


    安老太太也就明了,袁訓卻原來除卻母親是貴族小姐外,還是後麵有人,宮中有人,身後又是太子,難怪兄長肯作保山。


    她是世家小姐出身,知道牽扯到宮中的話,少說最好。就把話題扯開,大家看一迴月亮,各自去睡。


    至於淑妃娘娘為什麽樂善好施到肯照顧同鄉,因為同鄉也太多,她要想照顧,光在京中的,她就照顧不過來。


    又為什麽照顧到才十二歲的年紀,就求到太子門下領俸銀。而老太太今天見到的那位小姐,雖然布衣,卻不像憂愁衣食,需要兒子十二歲就養家的人,這些都不必再問。


    老太太原就知道袁訓母親的底細,現在又大概明了袁家的底細,心想鳳凰豈肯配凡雞呢,必然家世好,小姐才肯嫁。


    她安然睡去。


    隔不了幾天,張氏也得知消息。那方大人肯念同鄉情,把自己打聽的告訴保柱,保柱迴來學:“說是太子府上的人,太子很喜歡他,時常離不開他,又好學敏捷,太子舉薦,在宮中教導公主們禮儀學問過,”


    方大人知道的,隻有這些。


    張氏就告訴玉珠:“這門親事好,太子府上的,”玉珠一曬,不放心上,由著母親去難過。反正過幾天忠勇王府上下請帖來,母親去見過,就不會再憂愁。


    ……


    “什麽,她迴來了!”說話的人一聲低唿,手中玉杯落下。這是一個硬玉製作出的玉杯,主人又坐著,玉杯落地後滾了一滾,並沒有碎,有人撿起,握在手中檢視,且語含責備:“夫人您不必慌張。”


    這個說話的人雖穿戴得好,卻原先在旁侍立,因撿玉杯才走動一兩步。而摔玉杯的人,則是滿頭珠翠,雖上了年紀,但衣綾羅而飾華貴,才是這房中的主人。


    主人一身寶藍色衣裳,上繡鬆柏壽星。她的麵容看上去也似壽星,隻見滿麵皺紋,渾然而不知年紀,有時候看上去像五十出頭,有時候又像過了花甲。


    聽到仆媽的指責,她“騰”地跳起,扭半個身子,又坐下,臉兒朝外,怒容滿麵:“她還敢迴來!”


    這敏捷勁兒,又像近四十的身手。


    當然,她怎麽也不會是近四十的人。


    她滿麵皺紋,又帶著刻意保養的痕跡。但不管是皺紋也好,還是保養痕跡也好,都滿含滄桑,像吃足了紅塵的苦,又還在紅塵中。


    仆婦也不年青,是個老媽媽。把玉杯放迴,見地上茶汁橫流,暗中皺眉過,先不叫人來掃地,而是低聲再道:“看您說的,老姑奶奶的娘家在這裏,她想幾時迴來,就幾時迴來,這不是侯爺也迴來了?”


    那夫人聽過,就更氣得如一隻鼓足了氣的皮珠,直著眼睛片刻,破口大罵:“賤人,她還有臉迴來,死了丈夫,死了兒子,可笑空有三個賠錢貨,卻沒有一個從她肚子裏過過,”


    老媽媽聽她罵得惡毒,更是皺眉。


    這位夫人每每聽到老姑奶奶這幾個字,就氣得不顧形象當場大罵。全然不想想,她自己也沒有孩子,這府裏空有兒子孫子姑娘孫姑娘,也沒有一個是從她肚子裏過的。


    往外麵看過,老媽媽再道:“您不必再罵,讓人聽到,豈不說侯夫人不像個侯夫人,”


    這話更紮到那夫人的心病,她不再怒罵,而是嗚嗚掩麵痛哭:“我還像侯夫人嗎?有誰拿我當侯夫人看!”


    “這不是別人看不看的,再不看,您也是這南安侯府的女主人,南安侯夫人。”老媽媽安她的心。


    卻原來,這個憤怒的上年紀夫人,就是南安侯的正妻,安老太太的嫂嫂。


    哭聲持續了沒多久,南安侯夫人又惱怒起來,大聲對外麵道:“去叫大爺二爺來見我!”外麵有人答應,南安侯夫人再對身邊勸的老媽媽鄭氏泣道:“這個家裏沒有一個人當我是個人!我白對大爺二爺那麽好,有這樣的信兒,他們卻瞞著我!”


    鄭氏也歎氣,南安侯夫妻一生就沒有和氣過,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又迴京,在侯夫人心裏又插上一根刺。


    但是她還得勸:“這還是我那孫媳婦,蒙夫人的恩典,上個月進府裏當差,才剛偶然經過園子裏,聽到一句,說老夫人的人,丘氏齊氏等,全去侍候老姑奶奶,像是不再迴咱們府上,以後這月銀就沒有她們的,我這才知道,這不趕緊的來迴您。您呀,聽我一句勸兒,”


    下麵還沒有說出來,外麵慌慌張張進來一個人,是個青年男子,生得容貌清秀,帶著大家公子哥兒的特征,進來就陪笑:“祖母,您這麽急的找我作什麽!”


    南安侯夫人見到他,氣更不打一處來,怒聲道:“大爺以後是要襲爵的,可以不把我這老婆子放在眼裏,論理兒,我也不是你的親祖母,你可以不必理會我!”


    大爺鍾恆沛讓罵得站住,摸不著頭腦地問鄭氏:“鄭媽媽,祖母這是怎麽了?”心想,撞的哪門子邪?


    難道是祖父從迴京裏,就沒有到過祖母房裏,祖母這才見怪?


    鍾恆沛嘻嘻而笑,祖父上了年紀,能不能人事還不可知,祖母這年紀,必定已是不能,這還爭什麽,沒什麽可爭的。


    他正要委婉的勸上幾句,說些祖父南安侯當外官多年,辛苦,需要靜養,聽南安侯夫人更怒:“我來問你!你姑祖母迴京,你怎麽不來告我!”


    “哪有此事!”鍾恆沛大吃一驚:“不可能!”又問:“這是誰說的!”


    南安侯夫人和鄭氏再都一驚,齊聲問:“你也不知道!”她們是滿麵的不敢相信。


    眼前的這位大爺鍾恆沛,是南安侯府的二老爺所生,二老爺還有一個兒子,是南安侯府的三爺鍾行沛。


    南安侯的三個兒子,都不是侯夫人所生,皆是妾生,在身份上就旗鼓相當,你不比我高,我不低於你。


    三爺鍾留沛,四爺鍾引沛,是大老爺所生。


    南安侯家人稱為侯爺,到有了孫少爺,不好再稱唿原本的大爺二爺,南安侯的兒子又都出仕,就稱為大老爺二老爺三老爺。


    三老爺無兒子,隻有女兒。


    南安侯夫人一生夫妻不和,原有一個大靠山,早去世多年,幸有娘家調到京裏,還算撐腰。侯夫人對南安侯一生失望,又沒有親生孩子,為晚年計,刻意籠絡下一代。


    如今孫子長大,要襲爵估計與孫子有關,至少也看孫子出息人品。如果沒有特別出息的,就論長幼。


    四個孫子恆沛,行沛,留沛,引沛,出身皆一樣,父親作官又差不多,母親又都是官小姐,南安侯夫人就眼睛盯著長幼,對二老爺所生的大爺二爺加意的好。


    她聽到鄭氏說老姑奶奶安老太太進京,那是她一世的仇人,氣得亂了行止。就把恨加到兩個孫子身上,在心裏罵白疼了他們,喂條狗見到有人靠近,也得汪幾聲吧。


    這就叫過來本想罵,可鍾恆沛卻說不知道,大家一起攤開手,互問:“你從哪裏打聽來的消息?”


    外麵,又走來一個人。


    這個人走得不慌不忙,卻是二爺鍾行沛,大爺同父同母的親弟弟。


    房裏三個人盯著他,見二爺進來,施一禮,明明見到房中氣氛不對,祖母兄長麵色都變,鍾行沛還是笑眯眯:“給祖母請安。”


    又給兄長見禮。


    “二爺來了,”南安侯夫人麵色古怪:“看二爺的樣子,像是聽到了什麽?”


    鍾行沛也不隱瞞,笑道:“迴祖母,正是聽到一個消息,本想打聽清楚再迴祖母,祖母就叫,我既來了,少不得要說。”


    “你說吧。”南安侯夫人深吸口氣。此時的她麵色平靜下來,但心中波濤起伏。她怕聽到的消息是真的,她怕自己氣死過去。


    “迴祖母,您可別生氣,”鍾引沛打個哈哈:“姑祖母她老人家已進京,哪天到的我不知道,但已安置下來,祖父是天天過去,據說,接船的,是三弟和四弟。”


    南安侯夫人麵色驟然灰了,一口氣噎在嗓子眼裏,那眼神兒無聲痛恨,眼看著氣就要上不來。


    “夫人!”


    鄭氏撲上去掐她人中,掐出一道紫印子,才把侯夫人的麵色掐迴來。又讓人倒熱茶,尋醫生,房裏頓時雞飛狗跳。


    鍾行沛這個時候,扯一扯兄長袖子,兄弟兩個悄步兒往外走。


    到了外麵濃蔭下,鍾恆沛問弟弟:“你知道,怎麽不對我說?”


    “哥哥猜我怎麽知道的?我們家裏的人全嘴緊,祖父不在家,我們和祖母走得近,他們才不告訴我們。是我前天出門,見到忠勇王府的小王爺,他對我提了一提,當時把我嚇得魂快沒有。哥哥你想,祖父迴來,一天沒到祖母房裏。而祖母拿硬氣,也不往祖父麵前請安。當年是什麽舊事,你我沒出生不能知道,問母親,她又支支吾吾,不知道是不知道呢,還是不肯說。如果祖父和祖母繼續這樣子不和下去……”


    話到這裏,鍾二爺停下來。


    鍾恆沛馬上急了,搓著雙手:“這這這,”又想到一件事,問:“真的是三弟四弟去接的船?”鍾行沛點頭,再道:“不但接船,而且你猜怎麽著,過年三弟四弟不在家,你我問過多次,祖母說是大伯的孝心,打發他們去見祖父,在祖父任上過的年。其實呢,小阮小董都跟了去,還有那個太子府上的袁訓,他們五個人,一起在姑祖母家裏過的年!”


    “啊啊啊!”鍾恆沛更焦急,這說明什麽,這說明他在這府裏也成了陌路人。而三弟四弟,才是祖父心坎上的人。


    祖父就要歸田,誰襲爵呢?誰來襲?


    襲爵的人,當然是祖父親上折子,親筆寫在上麵。皇上再查德行無虧,這就可得。


    “你怎麽全知道!卻不早說!”鍾恆沛惡狠狠。


    鍾行沛淡淡的笑:“祖母和祖父一生不和,祖父常年在外,有曾祖母的一幫子老人在,祖母有娘家幫著,也沒能把持著這個家,就和我們好,家裏人全看在眼中。你我兄弟想在家裏打聽個什麽,難上加難!這是我聽到姑祖母迴來,祖父必定去接,但三弟四弟也有份去,我心中不服。我就想到過年他們不在,迴來後問他們去了哪裏,又不肯說。可巧了,過年我去阮家拜年,見小阮不在,這是素來和他們一隊的人,我當時想,他那一隊裏,還有個小董,我讓小廝去套小董小廝的話,果然,他們加上袁訓五個人,全去的一個地方!”


    “姑祖母那裏!”鍾恆沛倒吸涼氣,此時,他不但相信,而且有讓人裝在葫蘆裏之感。他到此時,也明白兄弟的話。


    “你我在祖父眼中,並沒有位置啊。”鍾恆沛頭疼。鍾行沛默然:“如今之計,就是趕快打聽到姑祖母住處,趕快去請個安的好。”


    鍾恆沛又開始牙疼:“那祖母知道,豈會喜歡?”


    “我們不去,祖父就不喜歡。”鍾行沛道:“上折子的,是祖父還是祖母?”


    鍾恆沛還是猶豫不決,吞吞吐吐:“二弟,不瞞你說,我許給你的東西,一件不會少。隻要哥哥我襲了爵,我就按祖父照看姑祖母的樣子對你。祖母對我說,她雖不能上折子,卻能請出她娘家為我活動,”


    鍾行沛冷笑一聲:“這個我信你,不過咱們也早說好。你若不成,就得全心幫我。現在我對你不薄,凡有的消息我全告訴給你,哥哥你要怎麽做,卻不與我相幹!”


    說過兄弟分開。


    他們是成年爺們,不是閑人,自去忙活。


    到晚上,鍾恆沛見父親不在,去見母親。把這消息悄悄告訴她,再道:“母親給我出個主意,我去還是不去?”


    二太太劈頭給他一頓罵:“下作東西,糊塗油蒙了心,如今你才想到來問我!”


    “怎麽了,怎麽了,”鍾恆沛讓罵得糊塗。


    二太太怒目:“我好好的兒子,讓那一位給拐了心!我早氣在心裏,勸你幾迴你不聽,就是你父親,也對你們兄弟死了心!”


    她指的那一位,是南安侯夫人。


    “這可萬萬不行,兒子還是兒子。”鍾恆沛陪笑。


    二太太消消氣,才慢慢道:“當年舊事,我進門前,你姑祖母已出嫁,我並不清楚,你有功夫,可以去問問老姨娘,”


    這個老姨娘,指的是二老爺的生母,如今尚還健在。


    “我一個爺們倒去問她?”鍾恆沛訕笑。


    二太太更要惱,又啐一口,罵道:“你當你母親我是誰!我一般也是官家小姐,你外家雖官不大,也是清白書香門第!我是讓你作邪魔歪道麽!你父親從她肚子裏出來的,你不敬她,也不應該眼裏沒她!”


    全是讓那占著位置是正經婆婆,卻不得公公歡心的侯夫人害的。


    “是是是,”鍾恆沛苦笑:“兒子我以為經營多年,以後也能好好孝敬母親,不想姑祖母迴京這一著,讓我人仰馬翻,丟盔棄甲,兒子我好苦呀……”


    “苦是自找!我對你說過,你不理會!沒你的時候,那一位在你祖父不在家,一個勁兒的對你大伯好,看他是個長子,以後能襲爵。你大伯那邊的老姨娘,當年也是吃了她不少苦,人家把兒子把得緊緊的,你大伯總不給那一位鬆口。又過上些年,你和你兄弟大了,那一位又尋上你們,你當自己是個香餑餑,全不想想你祖父雖不在,這家誰當著!難道這男尊女卑換個天地,你沒生在那女尊男卑的地方,勸你醒醒!”


    “可,祖母她答應我……”鍾恆沛附耳告訴母親。


    二太太更冷笑:“她用娘家關係幫你襲爵?虧你也有了妻子,也在外麵走動,算是大人,忒般糊塗!”


    她逼視兒子:“她娘家有幾房,自己家裏天天爭東爭西的都爭不清,她娘家那個爵位啊,也一樣的是鬧騰得兇,倒有功夫幫你!”


    越想越氣,當著兒子麵,對著地上又狠啐一口,再罵:“你和你兄弟這幾年隻往她屋裏跑,為她當牛作馬!我對你父親說過,權當我為她生的,我不要了,我以後依靠你父親不住,隻依靠你姐妹們!”


    說著,就要哭上來。


    鍾恆沛好勸半天,才把母親勸好,灰溜溜退出。


    等他出去,二太太收了淚容,冷笑連連:“自己丈夫都攏不住,又不肯向姑母低頭,又不肯向公公低頭,當我不知道嗎?當年老侯夫人在時,也是一樣的不低頭。仗著當年宮中有人,幾乎沒把這侯府攪散掉。自己的事兒都弄不好,還敢許我兒子爵位,當我吃素的,好欺負嗎!把我兒子們挑得和祖父離了心,你就得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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