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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安侯夫人把持不住全家,到了晚上,她找去大爺二爺問話,到底還是傳到大太太史氏耳朵中。


    大太太出身正根正苗,父親現為禮部員外郎,她是第七位小姐,在母親上了年紀後懷上,是父母恩愛的標誌,或者說是母親能固寵的象征,在家裏從來得寵。


    南安侯府若不是長子求親,史老太太估計還不答應。


    這種環境長大的小姐性子,不高傲就嬌慣,不嬌慣就單純。嫁到南安侯府數十年,孩子生下四個,沒有一個是庶出,房中也算得意。


    就是那個不得公公歡心,又一定要站在婆婆架子上的婆婆,幾十年來,不時地讓大太太煩心。


    她掂著雪青色帕子,倚著碧窗正顰眉,大老爺不聲不響進來,道:“人呢,取衣服我來換。”大太太呀地一聲:“你迴來了,怎麽沒有動靜?”


    “沒有動靜的那還是活人?”大老爺忍俊不禁。


    “看你胡說!”大太太取來家常衣服,幫著丈夫換衣。大老爺一麵解衣,一麵道:“不是我說死活,是我進來這麽一會子,這房裏除了你,別的死人都哪裏去了?”


    又看窗戶外:“這天雖熱,風也帶花香,你風寒才好,還是少吹,無事又跑到風口上坐著添病嗎?”


    大太太繃緊麵龐:“老爺越說越糊塗!添病的話也出來了。你我房裏全是好人,哪裏來的死人!你不用怪,梅香們是我打發出去的,我要自己靜坐,嫌她們礙事,讓她們去看王蓮開花沒有,要是開了,我和你晚上去賞。”


    大老爺無話,去竹榻坐下。


    大太太跟過去,對麵而坐,話就絮叨起來:“好好的,你今天不大對勁兒?”她滿麵關切,又雖在中年,姿容更為成熟優美,大老爺就含笑:“我沒事兒,好著呢。”


    “沒事兒嗎?”大太太狐疑,但在大老爺臉上找不出端睨,就接著道:“我有事兒呢,今天那邊的像是知道姑母迴京,把老大老二叫去問,迴我話的丫頭沒聽真,說的什麽不仔細,但是摔了杯子,像是沒摔碎,那杯子,也是祖母老侯夫人的吧,這人,一年一年的硬氣,以前我還勸她,勸來勸去倒結仇人,她當我笑話她!如今我是不勸的,不過擔心她又在家裏鬧騰,大家都氣不說,又要讓外人笑話!那一年我初嫁你,就因為她,足的讓親戚笑了好幾年,你說哪個當妻子的,不理會丈夫,還在這家裏硬是坐得住!”


    大老爺慢慢沒了笑容,聽完默默坐著。大太太是想想就氣,也默默生氣。半晌,大老爺開口:“你說我今天心裏有事兒,讓你說著了,還真的有事!”


    “怎麽?”大太太看過來。


    “我今天去看姑母,她老人家迴來幾天,留沛引沛去過兩、三次,父親是天天去,我早就要去,衙門裏事多,絆的今天才去。”大老爺靜靜道。


    大太太滿麵堆笑:“是嗎?我就說提醒你去看看,可缺什麽?我們不好讓那一位太不喜歡,但私下裏送幾樣,不讓她知道就是。”又問:“姑母臉麵兒可好,還是祖母老侯夫人西去那年,我見過她,後來鬧了一出子,姑母再不歸寧,說句話可別當我恭維你,我和她老人家倒是和得來。”


    “姑母硬氣脾氣,你和她合得來?”大老爺微笑。


    “這……女人的事男人不懂!”大太太氣結。


    夫妻這般閑談幾句,大老爺心中鬱結去掉不少。先拿妻子開開心:“你是幾十年的,和那一位不痛快,指望姑母進京為你出出氣,你好看笑話吧?”


    大太太杏眼圓睜:“你胡說!你不信我的話,明天同我去拜見姑母,看她是不是喜歡我?”


    “消氣消氣,夫人安坐,和你鬧著玩,嶽父是禮部員外郎,夫人你怎麽會是看人笑話的人。”大老爺笑著用手虛按,大太太猶帶著氣,把因氣扭動的身子重新坐好,哼上一聲,眼神兒帶看不看的道:“論理兒,我還是要去見的,隻是怕那一位,”


    “我煩的就在這裏!我問父親,姑母進京不住家裏,難道家裏不設宴相請?知道的,說那一位不賢德,不容小姑子,不知道的,還要怪我這長子不合禮數,自家姑母到京,我卻沒有半分情意。”大老爺懊惱。


    大太太冷笑,又覺得病後的頭還在疼,以手按住太陽,道:“她要是懂道理,早就主動提出請姑母來家,用個小宴也是好的。這一輩子啊,就和祖父生氣,和姑母生氣,這就像上輩子仇人的人,怎麽到了一家去?”


    又賭氣:“我不管,她不見,我得見,免得讓人說我沒禮!”


    “去吧去吧,我的意思也是你明天帶著女兒們過去,我在姑母麵前,也說過你明兒必去。”大老爺這樣道。


    大太太想板起臉怪他自作主張,不和自己說就先答應姑母,又忍不住笑:“我的人情兒,全落你身上,你倒會做人!”


    “哼!”大老爺又意有他指的冷哼。


    “但,和那一位先說,她要氣。不和她說,這算越過她的頭吧?好歹,她是這侯府的正牌子老太太,”大老爺的生母,二老爺的生母都在,大太太的意思就是還有不正牌的老太太在。


    這也是貶低南安侯夫人的意思。


    大老爺亦冷笑:“越過她的頭算什麽!這幾年,她越過我多少迴!”下麵的話不再說,夫妻都明白,大老爺是長子,古人門第越高,越重長子,除非那一家品德都不要,不怕人指脊梁骨。


    這樣的人當然也有。


    提起舊事,大太太咬牙恨:“她!當年以為你長子襲爵,一味的和你好,我當年說的怎麽樣?自己丈夫不去和好,和你這個不是她生的兒子有什麽可好的!”


    “是啊,沒好上幾年,見祖父更加康健,且官聲更高,又把主意打到恆沛行沛身上,老二見到我也說幾句,也是一樣的不待見她。不過待見也好,不待見也好,這全是嘴說說的,到襲爵那一天,隻怕也要紅眼睛!”大老爺也很氣。


    當年大老爺雖沒有看透南安侯夫人,但在妻子和生母的勸說下,一直沒正麵迴答南安侯夫人。南安侯夫人得不到應該得到的承諾,就轉而注視兩個孫子,恆沛和行沛,大老爺就此明了,氣得一個倒仰,這口氣一直窩著。


    夫妻正說這舊事在生氣,外麵有人慢慢問:“是大老爺迴來了?”聽聲氣是大老爺的生母,老姨娘辛氏。


    大老爺忙答應:“我在呢,”嗓音明顯柔和。而大太太也站起來,打起笑容,雖不著急走,卻也是在丈夫眼裏往前去迎接:“在呢,您進來吧。”


    一個顫巍巍的老人進來,麵上猶有以前風韻,但人老珠黃的厲害。大老爺扶住她,大太太也去扶另一邊,辛老姨娘眼神兒已不好,朦朧的見大太太來扶,忙笑:“使不得,讓人見到,你是當太太的人,不好管人。”


    這樣說著,夫妻已把她扶到椅子上坐下。本來讓她坐首位,辛老姨娘從來都是自己挪到最下首。


    她和大老爺母子感情很好,但從不在大太太麵前拿大,自知身份是妾,雖是父妾,一樣當大太太主人一般。大太太從來滿意於她,又夫妻美滿,看在丈夫麵上也肯孝敬於她。


    大老爺親手倒了茶,大太太把自己用的一盤子果子送到她手邊。


    辛老姨娘眼神兒再不好,對這些卻全能清楚。她也滿意,她生的兒子,是她後半生的依靠,頭疼腦熱的從來有人照管,又娶的是史家的嬌小姐,人家夫人上了年紀才懷上的,容易麽?嬌女兒過了來。


    爭什麽,一個位置一句話的,一個恭敬一個彎腰,辛老姨娘從不和大太太爭,她隻要看到大老爺和大太太和和氣氣的,就麵上樂開花。


    她手裏撚著佛珠子,卻是一串上好橄欖石,這也是大老爺孝敬於她的,辛老姨娘算是件件滿意。


    “我說,聽說老姑奶奶迴來了?”辛老姨媽睜大眼笑,眸中也有了神采。


    “迴來了,留沛引沛陪祖父去接,我今天去見過,明兒,讓太太也去,正在想備什麽東西好。”大老爺笑迴。


    辛老姨娘滿意的嘖著嘴,幫著出主意:“倒不用備下那稀奇的東西,老侯夫人西去以前,把許多東西全讓人運給姑奶奶,姑奶奶歸寧走時,也是成車的拉走。她如今也上了年紀,我記得她是,”


    把安老太太的年紀報出來,再道:“人老了,不過吃得動的吃兩口,玩得動玩一迴,不稀罕那好東西了,那貪財的聽說棺材裏全放上金元寶,也不怕硌的慌。再說,姑奶奶也不是貪玩貪新奇的年紀了,依我說,太太去了,熱情些兒,敬重她些兒,聽說她沒有孫子,她要的就是家裏人的心,”


    大太太想這話倒真對,忙著答應下來。


    “我真想去啊,雖說我眼睛不好,我也想見見。我以前呀,是這府裏的奴才,蒙老侯夫人的恩典,把我給了侯爺,我在姑奶奶房裏,也是侍候過的。”


    她說著就羅嗦上來,大老爺自然不煩,大太太也不煩,還笑道:“是啊,祖母老侯夫人最疼的就是姑母大人,什麽好人都給她。”


    “我還聽說,丘媽媽她們也去了,以後就在姑奶奶那裏不迴來了?”辛老姨娘笑著歎氣:“侯爺對姑奶奶,一年一年的從沒變過。這是侯爺重情意,這是我們侯府的福德啊。”


    大太太頓時心中升起一句話,公公南安侯對姑母,算是天下第一等的好兄長。這般重情意的人,怎麽那一位,那占著正婆婆位置的人,半分沒有添到?


    全怪她自己!


    這話才出來,大太太又心中收斂,算了,她也算苦了一輩子,何必誹謗她。


    大老爺正在笑:“不然,明兒太太去,您和太太同去?”


    “這樣行?”辛老姨娘麵有喜色。


    大太太想想,卻道:“不怕老爺怪我怕事,我一個人去,還怕那一位要說話,再把老姨娘帶去……。”


    “我倒怕了她!”大老爺惱火上來:“姑母迴來,她理當相請,她不知理,別人還要跟著她走不成?”


    “啪!”一拍桌子,他站起身:“我去迴父親,就說老姨娘也想去看看姑母大人,看父親怎麽說!”


    他一撩衣角,出去了。


    房中大太太還沒適應,辛老姨娘壓壓嗓音道:“這襲爵的事兒啊,可不見得論長幼啊。”大太太一個激靈,心中似明白又糊塗。


    這話細細咀嚼,像是說襲爵的不是大老爺,但再想想,也許是說襲爵的不是孫子中的老大。


    大太太安靜下來,老姨娘原是侯夫人的丫頭,侍候過姑母,又侍候過侯爺,最後開臉給了侯爺,產下南安侯府的長子,因此頗受南安侯夫人嫉妒,大老爺娶妻後,簡略地說過,大太太聽過也很生氣,就是她沒有看不起南安侯夫人的心,和讓南安侯夫人得罪的狠,也一樣的對南安侯夫人會有成見。


    因為早就是丫頭,辛老姨娘往往更懂公公南安侯的心。


    大太太不禁微笑,祖父最重姑母,因姑母在家時,是最受老侯和老侯夫人寵愛。而自己的兩個兒子,留沛和引沛,是過年去了一迴,又在京裏接了一迴,府裏人都能看出來,侯夫人喜歡的是大爺二爺,而南安侯喜歡的卻是三爺四爺。


    大爺鍾恆沛得知去接姑祖母的是三弟四弟,那心如無數隻貓在搔!這說明什麽,說明祖父對他們不加信任。


    對於老姨娘這樣的提醒,大太太道謝:“您說的有理!”


    “太太家裏是禮部當差,這理字禮字,自是比我懂得多。”辛老姨娘得了兒媳的誇獎,更是笑如菊花,滿麵是褶子:“太太定奪吧,不管什麽事兒,咱們還是按禮講理的來。應該去見姑奶奶呢,您就把我帶去,我眼睛不好,路上要勞累你。”


    大太太想,這位老姨娘真真的眼睛不好,卻心裏亮堂。就不是姑母迴京,是個以前走動的親戚迴京,這上門見見,請迴家小聚也是應當。


    既如此,占著理和禮,還怕什麽狼,懼什麽虎。


    她就答應:“那咱們明天一起去,”外麵早有丫頭迴來,大太太就喚她:“畫眉,把我那件棕色羅衣和天青色襦裙取出來,等會兒送老姨娘迴房帶上,明天好穿。”


    辛老姨娘忙說不行,大太太卻笑:“明天見姑母,得把您打扮打扮,不然姑母要怪我,好歹您以前服侍過老侯夫人,姑母麵前也是得意的人兒。”


    大家就這議定,第二天大太太徑直坐車,和辛老姨娘去拜安老太太。南安侯夫人知道後,氣了個半死。沒等她半條命恢複如常,三老爺三太太也去了,這樣一來,二老爺問二太太要不要去,二太太假惺惺:“大嫂和三弟妹也是的,就撇下咱們,去還是不去呢?”


    這一房也去了。


    於是不但寶珠疑惑更深,就是邵氏張氏也疑心重重。


    第一,南安侯對老太太視若眼睛,但侯府一直不予相請;第二,所有人都來了,這幾天就是親戚也來了一個遍,沒空來的,也打發家人出現,南安侯府難道沒有侯夫人?


    這侯夫人抱的不是那千唿萬喚始出來的琵琶,而是抱著扇金水澆過銀水灌的大鐵門吧?


    擋得影子也半點不聞。


    安老太太坦然。


    她臨行前,是愛走神的。但自從到了以後,精神頭兒就越來越好,天天樂嗬嗬的。又因為來拜的客多,給兩個奶奶眼前打開一扇黃金佳婿的大門,邵氏和張氏本想借這件事笑話笑話,也先放在一旁。


    還要用得到老太太,先不笑吧。


    第一張貼子,在安府進京十天後,由忠勇王府發出。


    ……


    “青花,熱水熱水,”張氏在西廂房裏叫。對麵,東廂裏邵氏從窗戶裏探出半個身子:“素蘭,花兒還沒掐來?”


    紅花小短腿出溜進了上房,鑽到老太太住的對間,那是寶珠的住處,殷勤送上一麵瑞獸葡萄鏡,同時抹汗:“姑娘終於找到了。”


    “你姑娘我一直在這兒,幾時丟的,又終於找到了?”寶珠取笑。紅花嘿嘿幾聲,把銅鏡置於梳妝台上。


    這是寶珠最喜歡的鏡子,打在包裹裏,紅花今天才找得出來。


    寶珠的身後,是梅英和衛氏在為她梳頭。


    “哎……。”寶珠裝模作樣的歎氣。


    梅英和衛氏一起笑,梅英道:“我猜到了,四姑娘是不願意去王府做客?”她笑盈盈。不說還好,說過寶珠更嘴扁得有模有樣,對窗外努嘴兒:“姐姐你看,我們這是去王府做客,還是驚天動地?”


    由窗戶看出去,見張氏更急的招手,一腳門裏,一腳門外:“哎呀,三姑娘的衣裳,我壓在包銅角最大的那個箱子裏,到今天還取不出來?今天可是要做客,要做客!”


    安老太太在房裏哼道:“去個王府值得這麽的亂!這要是進宮,還能走好路嗎?”


    “奶奶們也是想給老太太添光彩,”齊氏笑勸。


    “光彩就不必!去到不丟人就是菩薩開眼!”全家就安老太太這裏不急,輕搖著扇子歎道:“全是小城裏出來的,當年娶親的時候,我說過什麽來著,尋來尋去,全在家門口兒尋,看看這個不得體勁兒!”


    “素蘭!你這掐的什麽花!姑娘戴上,還沒到王府就蔫了!”邵氏怒氣衝天,在這裏都可以聞見。


    和她平時的懦弱樣子真不相同。


    素蘭已讓指使得傻了眼,麵對邵氏一次又一次的指責,隻會說:“我再去,二奶奶別生氣!”


    齊氏丘氏一起在笑。


    安老太太忍氣,道:“去告訴她們,這天熱,別戴鮮花!現成的珠花戴戴就成!”就去了一個。安老太太還是憋悶,又道:“再去告訴三奶奶,我們行李多,一兩個月弄不清取不出來也是有的,這是去拜客,不是去比衣裳,衣裳得體就行!”


    又去了一個。


    沒多久,去迴話的人迴來:“二奶奶說,再好的珠花也是小城樣式,怕丟了老太太的人,才給姑娘加幾枝鮮花;三奶奶說,三姑娘頭一迴跟老太太拜客,衣裳事小,體麵事大,丟她的人不打緊,可不能丟老太太的人!”


    “丟我的人還少?就是丟人的事兒,也沒少做!”安老太太心裏又浮起陳年舊帳。


    她倒是早穿戴好,現在是等媳婦和孫女兒們。她不過是拜客的衣服,新一點兒,再戴上幾枝家常不用的首飾,早就好整以暇。


    忙忙亂亂的,又有老太太幾迴催促,總算能出門。


    到門外見到車轎,邵氏又大叫一聲。安老太太等人都看她,邵氏觸碰到婆母不悅的眼光,才有所收斂,怯怯道:“這舊車轎如何能去王府?”


    看輕老太太不要緊,看輕邵氏不要緊,看輕全安家也不要緊,唯有把掌珠看輕,以後和誰成親事?


    邵氏在見到那泛舊的轎簾後,其實不過舊兩成,算是八成新。她腦海中頓時起一幅圖畫,先是王府裏人的嗤笑,再就是她們一張張大嘴到處說,安家不好,安家不行……。


    安老太太氣堵在胸口,自己用手揉著,怒目而問:“依你要怎麽樣?”


    “不如把帶進京的那新轎簾取出來現換?”邵氏還以為老太太是允許自己說。


    安老太太中氣充沛的吼一聲:“磨磨蹭蹭出門都晚!還提什麽轎簾!你們全是睜眼瞎子嗎?半個家都搬來,這一時半會兒到哪裏去找,就翻出來,這客也不用拜了!”


    邵氏現在不敢得罪她,這就哭了:“母親,我也是好意,”


    “王府見的是我的人,不是我的新車轎!她要說不體麵,幾時自己來,多瞧幾眼!”安老太太罵完,眸光不悅的從掌珠頭上掠過,看你的一頭花,等下日頭下麵幹了,就變一頭幹花!


    不是在家裏,還沒得調換。


    再不悅地看玉珠,戴什麽首飾原本姐妹們應該一樣,掌珠都不敢亂加,就你這金項圈也戴出來,下麵又是一串珍珠,頭上迎麵大金鳳有,兩邊又關上鳳嘴流蘇。還有那手上,隔著夏天薄薄衣袖能看到超重的一對金鐲子。


    不怕戴一天累到你!


    還有那珍珠。老太太眯起眼,這是三房媳婦最得意的嫁妝之一,在小城裏是得意的,在京裏,特別是去王府,還敢戴出來去拜客!


    真是丟人!


    這才真的是丟人!


    你要本色,倒還樸素自然無可挑剔。反正和王府不能比,本色更好!


    最後一個是寶珠,老太太已一肚子氣,把寶珠又瞪上一眼。你兩個姐姐都打扮又打扮,就你還是本色,你想丟我的人嗎!


    有了這個插曲,大家大氣不敢喘的各上車轎,張氏忽然發現隻忙活女兒,自己衣裳不夠好,這下子也不敢再說,老實摟住玉珠坐車上。


    老太太坐上轎子,好一會兒才不生氣。


    四丫頭如今是人家的人,就丟,也是丟袁家的人。


    忠勇王府的金字匾額能見到時,就是安老太太也有些激動。她是得見故人的激動,而邵氏則是渾身激動。


    “掌珠,一會兒到了,我有不對,你得提點我。”邵氏以女兒為主心骨,也不是一天兩天。


    掌珠就笑:“等去到,必然拜見。拜見過,必然有姑娘們招待我們,母親和三嬸兒,應該是王府裏的女眷們招待。”


    邵氏一驚:“啊!不會還見王妃吧?”


    “能見這是祖母的體麵,為何不見?”掌珠習慣性的高昂起頭,一邊悄悄把頭上花拔去幾朵。全是母親讓戴的,要不戴,母親就不依。就沒有祖母在大門上的眼光,掌珠也覺得不對頭,還是去幾個的更放心。


    邵氏在車裏快急死:“見王妃,我如何敢見?”


    另一邊車裏,張氏也心慌:“玉珠,要是見王妃,昨天行的那個禮節沒錯吧?”玉珠抬上巴:“我書上看來的,怎麽會錯!”


    “那……要是錯了呢?”張氏小心翼翼,越想心越不鎮定。


    玉珠白眼兒:“錯就錯了唄,就是錯了我也看不到,我不會笑話你。”


    “啊,你不跟我一起,你去哪裏?”張氏一把握住女兒手腕,指甲幾乎掐入她肉裏。


    玉珠吸涼氣:“疼啊。我們去到,難道沒幾個姑娘們帶我們走走,”


    安老太太此時在轎子裏,也後悔上來,喃喃自語:“到底上年紀愛忘事,竟然忘記教她們行禮。罷了吧,就小城裏的怯禮節兒吧,反正笑話不到我身上。”


    她無可奈何才有這話,笑話她帶去的人,還是她的媳婦家人,不與她有關,又與誰有關?


    她進京才十天,每天見客,收拾東西,又南安侯見天兒來,兄妹說話,又有了年紀,忘掉事情也正常。


    至於梅英忙著飲食衣物,又怕做錯自己就此下去。而齊氏丘氏初見舊主人,激動萬分,都忘記提醒她。


    以老太太去忠勇王府,是不會出半點錯的。


    寶珠車裏,衛氏交待紅花:“去到別亂吃東西,讓你吃要謝過才能吃,”


    “是,謝過才能吃,不給吃,再流口水我也不吃。”紅花乖乖點頭,心情也是激動的。紅花要去見識王府的光景,一定要多看看,多瞅瞅,迴來好和青花她們吹噓。


    又有紫花,原本是在方姨太太房裏。方姨太太從上船到進京,一直關著自己不出來,紫花就不能來。


    紫花雖抱怨跟錯主人,可她的主人還是安家,不過是暫時侍候方姨媽,抱怨也無用。


    紅花打定主意,從王府的大門對紫花說過,免得讓青花全說完。


    王府的大門,還真的有很多話題。


    如門上是金字,燙金的大字,紅花頭一迴見,眼珠子可以瞪出去。還有那朱紅大門上銅釘,我的乖乖,這不怕硌到人嗎?


    而且多費銅吧。


    還有這門,這麽大?王府裏每天都跑馬出來嗎?


    還有王府門外的這條街,又寬又廣,掃得幹幹淨淨的,怎麽就沒有人來做生意?王府大門上現在就進進出出有人,要是擺生意,一定多賺錢……


    光是一個大門,紅花腦子裏已裝不完,餘下的車從角門裏,兩邊多少盆景,多少樹木,多少日頭多少花,也就沒記住。


    小王爺常林在二門外接著,又有幾個家人幾個丫頭幾個媽媽同來,媽媽們有安老太太認識的一個,上來見禮一番,同著往忠勇老王妃正房去。


    另一邊,王府正殿氣勢宏大,半隱在樹叢中。雖不能去見,也是安府奶奶姑娘們開了眼界。


    在小城裏,誰家會有這麽大這麽高的屋子?


    隻有在這裏才能見到。


    忠勇老王妃是忠勇老王的續弦,但過門後孩子四、五個,地位穩固。前頭王妃生的兒子,也不敢小瞧她。


    拜見過後,就有老王妃的幾個媳婦,把戰戰兢兢的邵氏張氏請走。又有姑娘們,請走掌珠三姐妹。


    一家人就此分成三下裏。


    踩著碧青色的花磚,邵氏張氏都已暈頭轉向。幸好她們身邊留有一個老太太的人,南安侯府裏出來的齊氏。


    老太太不能坐視沒進過京的媳婦把人真的丟幹淨,老王妃是舊閨友,雖不笑話,但讓王妃笑話,那可不行。


    身邊的婦人們,都是嫋娜體態;她們的衣裳,都是輕巧柔軟。還沒有走到大家說話的房裏,張氏已覺眼花難耐。


    見一帶長廊,均為朱紅色。隱有異香飄來,不知是房中薰的香,還是身邊人衣上香。幾叢丁香,開得肆意。


    大缸中蓮花,分列兩邊。


    “這就到了,我們可以好好說會兒話,”說話的這個人,白淨麵容,穿一件月白色繡花衣裳,斜斜挽個髻兒,有幾件綠寶珠首飾,襯得人比黃花瘦,這是老王妃最小的媳婦韋氏。


    韋氏笑吟吟,一直攜著張氏的手,旁邊走的忠勇王妃見到,也打心裏悶悶。小弟媳最為伶俐,老王妃麵前獻殷勤最多,今天這殷勤,又讓她獻上了。


    老王妃說南安侯府的老姑奶奶來做客,從王妃開始,無一不答應。可搭眼一看,老姑奶奶的這兩個媳婦,分明是外省怯模樣,不太上得台麵。


    韋氏這種親切,就讓妯娌們心中鄙夷。


    又不是大人物,當著老太太麵作作樣子就是,看你至於裝到現在?


    “上台階可慢著些兒,”韋氏又帶笑招唿邵氏和張氏。從王妃開始,都氣得不想說話,由她一個人說去吧。


    見三間房,比家裏的正房還要大,裏麵金碧輝煌不知道擺的是什麽。從潔白的玉瓶,到暗青的屏風,在邵氏和張氏眼裏都熠熠放光。


    這莫不是王妃的正房?


    邵氏和張氏一起擺手不敢進:“使不得,王妃的正房,我們如何進得?”人的氣勢,就體現在這裏。


    有草莽中出身,見權貴而不折腰。


    有巾幗中英雄,雖弱勢而傲視。


    邵氏和張氏從聽到“王府”兩個字時,就打心裏弱上一頭。又到了這裏,親眼所見的是王府的占地,王府的寬闊,更把自己看成螻蟻般大小。


    正房是招待貴客,以邵氏張氏對自己的定位,偏廂都覺得是抬舉。


    聞她們的話,韋氏撲哧一笑:“進來吧,不妨事的,這是我的偏廳,哪裏就是正房。”她言下之意雖有正房你們哪能得進,但邵氏張氏一概沒有聽到,都鬆了一口氣,這才隨著進去。


    客位,她們也不敢坐,執意要坐到下首。


    王妃等人也不勉強,雖不欺淩人,卻也不是多尊重她們。


    一個人把自己擺在下首的位置,天地間再沒有力量能拉她起來。


    “梅香們,送吃的來啊。”韋氏一聲召喚,幾個丫頭手捧東西進來。極至放下,邵氏和張氏一起微張著嘴:“喔,”


    果子並不認識,或紅豔或晶瑩。因不認識,也就沒有過大的吃驚。她們吃驚的,是隨果子來的,是下麵一式一樣的四個大荷葉式翡翠綠盤。


    盤都有五寸寬,以翡翠的材質來看,這就不小。


    邵氏和張氏又狠狠讓挫了一頭,這才頓覺女兒們的首飾有問題。


    王府裏拿這上好的翡翠裝盤,用以招待客人。雖讓她們欣喜於婆母的臉麵,卻也讓她們更矮上一等。


    這盤子,不會碰碎吧?


    邵氏張氏就不敢拿。


    韋氏殷殷在勸:“吃呀,我不知道你們愛什麽,就不敢送。既然不取,還是我來待客吧。”取一枚紅果子送過去,笑道:“這是宮裏進上的,我們托福,才有這麽一點兒,聽說是貴客,隻招待你們。”


    從王妃開始的妯娌們,不動聲色互使眼色。


    韋氏這是怎麽了?


    好端端的,把翡翠盤子拿出來用,這不是尋常待客用的。就是韋氏自己的親娘來,也不必這樣。


    小弟妹從來鬼精,必有原因。


    邵氏張氏感恩戴德的用著果子,韋氏徐徐攀談:“但不知家裏幾個孩子?是兒子是女兒?”


    “我們都隻有一個,就是適才拜見的。”邵氏不敢迴話,由張氏代迴。張氏是為女兒親事來的,見問女兒,話就流利起來,笑得合不攏嘴:“穿大紅的,是我二嫂的千金,可是不弱呢,管家是一把好手。碧色衣裳的,是我的女兒,名叫個玉珠,別看她小,讀了上千本書在肚子裏,見事最明理不過。”


    想想,又加上一句:“老太太很是疼愛她們。”


    沒事把老太太托出來,總是不會錯。


    韋氏點著頭,還是一臉的笑,道:“看上去是極不錯的。我的孩子們,倒不如了。”邵氏張氏才說不敢,韋氏道:“我有三個兒子,女兒們倒不必提。三個兒子,大的十六,第二個十四,小的那個才得十一歲。呀,這養兒子盡忙去了。大的去年定的親,第二個也在議親,他性子高傲,必定要找京裏長大的,不然他不要。哪怕是京裏生,外麵養的也不行。小的那個,十一歲,也得找了。我姨家有個好姑娘,生得絕好的品行,就這,也是我那姨表兄表嫂相中我們,我倒還要再看看呢,”


    王妃露出笑容,這小蹄子精乖的,原來她是這個主意。


    而邵氏和張氏再糊塗,再懵懂,也聽得很透徹。


    好似當頭一盆涼水潑下,兩個人都驟然失去麵頰血色。手中那還有一半的香甜果子,也就變得如沙如蠟,噎得人難過。


    兩個人對進京後,大把的王孫公子由著她們挑的心思,在此時讓打碎成一地雞毛,有風一吹,眼看就要不見蹤影。


    張氏幾乎把淚水迸出來,對進京生出無端憤怨。


    假如這是在本城,就是餘夫人這樣說話,張氏也敢迴過去:“你兒子那般的好,快去好好挑吧。挑慢了,隻怕挑不著。”


    但在這裏,麵對韋氏盈盈的笑,張氏怎麽敢迴一個字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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