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偉天嘴角一抽,再一次升起對已故妻子的懷念,那會兒夫唱婦隨,雖然兩口子沒天天抱在一個被窩裏,可是心領神會這四個字時時融匯在他們的生活裏,他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一句話隻說一半,剩下的都不需要全部交待,亡妻就能事事處理的明明白白,從不用他操心,他才能把更專注的精力投諸在事業上。


    他真是不明白,明明大兒媳婦跟亡妻在一個屋簷下也生活多年,怎麽就沒被潛移默化呢?


    隻能感慨基因不同。


    好在還能生個聰明的兒子。


    總算把心裏那點遺憾補足了。


    老爺子轉身上樓,莫驕陽抬步就跟了過去,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竟是忘了告訴賈美雲,她誤會了老爺子的意思。


    賈美雲看著祖孫的背影,隻當自己猜了個八九不離十,心裏止不住的高興,腳步輕快的往廚房走,進了廚房才想起來,李嫂剛才看她們說話迴房間了。


    轉個身,出了廚房,直接去了李嫂的房間,一時高興,連門都忘了敲。


    好在李嫂也沒做別的,房間裏正放著重播的春節晚會,李嫂看小品看的眉開眼笑,聲音也故意放的大一點,雖然這樣的聲音很容易傳到外麵的客廳去,可是李嫂在莫家這麽多年,也知道下人的本分,不該聽的,即便是耳朵裏掃到風了,也隻當沒聽到,有了這電視的躁音,客廳裏說了什麽,她是真沒在意。


    “李嫂,走,咱們倆看看,晚上做桌好菜,差不多四、五個人吧。”


    李嫂詫異的看著賈美雲的興奮,一時沒反應過來,雖然過年這幾年家裏人團聚也挺高興的,可是這人真高興跟假高興,還是能區別出來的。


    自從杜若和莫驕陽被離婚,這個家裏連唿出的氣都帶著壓抑,時不時的就能聽到一句長噓短歎,像這樣由心底透著光亮的高興,還真是少見。


    李嫂不是笨人,隻不過什麽事兒讓自己裝作不知道罷了,這會兒心底一亮,也忍不住試探道:“夫人,首長晚上不迴來吃。”


    莫依嵐陪著白家人,要是迴來,自然不會自己,這四、五個人,一想到剛才迴來的大少爺,李嫂目不轉睛的緊盯著賈美雲,心裏想著,莫不是老爺子鬆口了?


    雖然大少奶奶初三也跟大少爺迴來了,可是老爺子那不冷不熱的態度,看的李嫂心裏暗自搖頭。


    賈美雲一擺手,唿了口氣,笑容透著純粹,上前拉著李嫂的胳膊,聲音透著雨後初晴的爽朗,“老爺子鬆口了,他們爺孫去書房了,一會兒驕陽出來,我讓他給杜若打個電話,要是馮家那邊不留,把人接過來一塊吃個晚飯。”


    心裏的想法得到了證實,李嫂臉上也綻開了笑意,痛快利落的起身,閉了電視,隨著賈美雲就往廚房走,一邊走,一邊心裏合計著家裏的食材晚上能做幾道菜,順便跟賈美雲建議道:“要不,晚上請馮家首長夫婦也過來吃飯吧,我這個時間準備,還來得及,多做幾道,馮首長不也挺喜歡吃我做的菜嗎?”


    賈美雲一想,到是不反對,“行,咱們先準備著,等他們爺孫談完話,再讓驕陽一塊接過來。”


    賈美雲誤解了老爺子的意思,拉著李嫂在廚房忙碌的歡快。


    書房裏,爺孫兩兩相對,一壺茶冒著縷縷清香,明明該是靜謐淺啄的氣氛,卻因為爺孫倆的對峙而帶了幾分劍拔弩張的緊張。


    隻不過比起之前莫偉天入院逼走杜若那次的劍拔弩張,這一次,明顯鬆緩了不少。


    莫偉天沉凝著眉,一點點的消化著莫驕陽傳遞的信息,一雙蒼眸透著炯炯光芒,仿似激光射線一般,一寸一寸,由上到下,緩緩中帶著犀利,掃描著已經可以獨霸一方的孫子。


    目光定格在莫驕陽左胸的位置,維持了五秒鍾沒有動,緩緩收迴時,唇線已凝成了冰冷的直線。


    蒼眸含戾,沒有半點古稀之人的頹喪、虛弱,軍威隱隱展露,那是一個在官場上遊刃有餘,行走多年的老者在麵臨危境時,由內而發的深沉。


    不慌不亂,不驕不躁。


    食指有一下沒一下輕點著大腿根處,年輕時受過風霜打磨的手指,骨節變的粗大,因為上了年紀皮膚鬆散,鋪在手指上麵,越發顯得褶褶皺皺,這樣微彎,到是把那些褶皺很好的壓到了指肚裏。


    凝眸未語。


    微垂的眼簾任誰想看不透裏麵的風雲變幻。


    忽爾,一聲不算高昂的喝厲被他以譏誚的口吻帶出,“厚積薄發,接下來,我是不是要坐等看戲。”


    目帶譏誚,莫偉天的懷疑是不加掩飾的,昨天晚上家裏爺仨議論的事兒,今下午就被莫驕陽特意跑迴來揭穿了,雖然朱家會有動作在莫偉天的意料之中,可是這速度,是不是也太快了點?


    心下微嗤,不信。


    莫驕陽胳膊搭在沙發扶手上,一隻腳高高的蹺起,剛剛說了幾句話,感覺嘴巴有點幹,傾著身子給莫偉天倒了一杯茶後,自己也倒了一杯,這會兒,正用茶水潤喉。


    莫偉天話中的譏諷他自然聽出了什麽意思,不信都不加遮掩了,話裏還暗指他曲線救國,借題發揮,哂然一笑,不承認也不否認。


    茶杯被他端在手上,置於蹺起來那條腿的腿彎處,眸光有涼風徐徐吹蕩,喉節滾動一下,才緩聲說道:“我和阿崇的交情,不曾瞞過爺爺一句,阿崇不可能拿這樣的事兒騙我,這是一。”


    這句話等同於再次強調他沒有借題發揮,為了讓這句話變的更真實可信,他有條不率的接著說道:“二,朱部長自從投了馮家一派,一直想有個表現的機會,當然,以他做事兒的考量,自是先要穩住陣腳,才能徐徐前進,而且在前進中,還要保證不得罪馮家陣營中那些堅固的老關係,他心裏清楚,他的分量還沒足以被馮家重視到可以棄了老關係而扶他上馬,所以,一直以來,在馮家的陣營中,他都有些心慌,因為沒有表現自己能力的機會,可以說,現在,是一個契機,那天晚上您也應該看出來了,朱部長幾乎是在知道杜若是我的妻子……”


    “前妻。”莫偉天不陰不陽的截斷了莫驕陽的話,目光莫測。


    莫驕陽聳了聳肩,並不在乎莫偉天的刻意,繼續說道:“朱部長的表現,爺爺也是看在眼裏的,為官多年,又差點險些前途盡喪,朱部長現在可謂小心謹慎,步步為營,即便不前進,可也不會想要倒退,我敢打賭,即便爺爺你現在八抬大轎,聘禮豐富的去朱家提親,朱家也會以各種理由推拒這門婚事兒。”


    莫偉天雖然很想反駁,並且漂亮的迴擊一句,是不是我提來了,你就保證娶?


    可是這樣的迴擊,因為形勢比人強,隻會顯得他狗急跳牆。


    呸,誰特麽是狗。


    莫偉天暗啐了一口,不滿的哼了一聲,探手去茶幾上拿了一杯茶在手,並不喝,隻是緩緩轉動著茶杯。


    莫驕陽不著痕跡的從莫偉天的小動作上猜度著他心裏的變化,並不過度的刺激他,卻也把條條框框給他清晰的擺出來,“朱部長有意讓阿崇去追杜若,阿崇不同意,朱部長便提了邊民的事兒,阿崇當初入仕可以說是天時、地利、人和,他想的簡單,一是全了朋友之義,二也是不想讓家裏的長輩操心,可他並沒有在仕途上想走多遠的打算。


    或許,朱部長最初,也隻是想讓他走入正途,隻是那天晚上老首長無意透露的信息,怕是讓朱部長有心了。”


    “哼,那也是個護犢子的玩意。”


    莫偉天聲音含嗤,卻又透著幾分細思。


    莫驕陽心下了然,不過一笑置之,他現在比誰都願意看到老首長護犢子,若不是老首長護犢子,他的這出戲就唱不下去了。


    莫偉天的話已經隱隱透出了煩躁,莫驕陽再接再勵,“朱部長有心沒心,畢竟是要阿崇配合,阿崇這邊,我還能有辦法,可是剛才在樓下,我媽不小心給我提了個醒,曲家,於家還有邱家,雖然沒有登高問鼎的可能,可是這三家的位置,又不容小覷,偏偏他們占的陣營都不是馮家這邊的,與咱們家更談不上交情,爺爺想著下一屆,可是惦記著下一記屆的豈隻咱們一家,梁家那邊是被推出來扔在外麵的,背地裏藏汙納垢、蠢蠢欲動也不勝枚舉,聰明人這時候自然會不動聲色的拉攏關係,營營之輩都派出來打前站了,前站的關係搞好了,後麵才會穩操勝券,這一點,爺爺不必我細說,自該明白。


    杜若被認迴馮家的消息還沒有全部散開,可是我相信,暗地裏盯著馮家動靜的人已經在開始籌劃了,這些人當中不乏有一直盯著咱們家不撒手的人,杜若和我的關係估計這些人心裏亮如明淨,卻還有所動作,可想而知,這些人後麵的利益集團隻怕也想拉攏馮家這層關係,畢竟以老首長現如今的地位,若是在一下屆的選舉中想要勝出的話,必是一大助力。”


    話落,莫驕陽便息了聲。


    這番剖析利弊透徹明朗的話由他中肯的音色緩緩道來,每一句都不多加修飾,實事求是的把莫家的境況擺到了明麵上。


    幾乎是莫偉天所在乎的東西,都被他赤果果的扔到了他眼前,曾經的助力如果有一天變成阻力,可想而知,依附著馮家唿吸過的莫家,想要獨攬大權,他日勝出,必是困難重重,阻力多多。


    如同莫偉天想要光宗耀祖的心思,以馮首長對杜若的在意明顯大過了權欲,自然會為女兒將來的前途做好打算。


    政治之家,女人的前途都圍係在男人的頂戴上,馮有忠又不是傻子,在前親家與未來的新親家共同角力的條件下,他的一票,甚至他陣營裏所有能為他所動用的一票,怕是都要投到新親家那邊。


    即便是私欲,一樣可以擺出許多冠冕堂皇的理由扔給大眾。


    莫驕陽不是沒體會過媒體的煽動力,杜若剛參迴工作那會兒,一個好心被人算計,有心人故意煽動媒體,她也受了幾多誣陷。


    前兩年淩晨帝豪大廈未建成的地下停車庫起火的事兒,趙家借用媒體之手誇大事態,引發百姓不滿,這些,不都證明輿論也是需要引導的。


    所以,官場上家族蔭疵、翁婿互扶持的關係網比比皆是。


    莫偉天心裏清楚莫驕陽說的句句在理,甚至剛剛在樓下,他報出那幾個車牌號的時候,他就隱隱感覺到了事態朝著他不想要看到的方向緩步推進。


    八年不到,可也隻是才過了一個多月,他還需要籌劃與等待的時間,他有信心變對任何變數,可是這個信心是建立在與馮家同盟不倒的前提下。


    這個同盟,不能倒。


    這是擺在眼前不可避諱的事實。


    杜若,馮家。


    馮家,杜若。


    莫偉天默默的在心裏念著,眼裏的光,莫測難辨,心頭,五味雜陳。


    曾經,他說過杜若再嫁,他一定當親孫女一樣待她,給她豐厚的嫁妝,甚至莫家會做她強大的後盾。


    可是那會兒,莫驕陽說,如果杜若敢再嫁,他登高位之時,攫奪人妻的事兒怕是也幹的出來。


    他知道,那不是玩笑,所以,他才沒有再逼迫。


    如今有了馮家,如果杜若真的一意再嫁,莫驕陽是攔不住的,馮有忠怎麽可能會讓自己的女兒守一輩子活寡。


    他原本該慶幸杜若是馮家的女兒的。


    可是也正是因為馮家,杜若的再嫁,想嫁的人家,都變成了一個不可確定的因素,於莫家而言,這將是一個極為棘手的難題。


    無解嗎?


    必須要妥協嗎?


    莫偉天在心裏搖了搖頭。


    狂風暴雨都闖過來了,怎麽會因為這點事兒就被逼著妥協?


    不過是他於心不忍罷了。


    因為那個孩子很善良,隱隱中,對她的那份愧疚又會在他想下決定的時候,攛出來阻攔,於她,他的確沒辦法做出太過陰私的事兒來。


    所以,他明明心裏隱約猜測,馮老爺子應該對杜若有所忌諱,不然,馮有忠不可能不帶杜若迴馮家大院。


    如果他可以狠一些,完全可以聯合馮老爺子,雖然那樣,他會讓馮有忠心生不滿,可是馮家掌握大局的卻依然是馮老爺子,馮家政商關係網極其龐大,能編織這樣大的一個關係網,馮老爺子自然有控製馮有忠的能力。


    可是事情如果真的推到那一步,莫偉天握著茶杯的手一緊。


    不能。


    心底否決的聲音太過強烈。


    指點江山,麵對多強的敵人他都不曾退縮,可是對付杜若,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還是那麽善良的一個孩子,莫偉天搖了搖頭,人到了歲數,似乎越來越舉棋不定了。


    “你媳婦的身體,真的能如魯大夫所說?”


    杜若,你媳婦,兩個不同的稱唿,明明白白的昭示了莫偉天的妥協。


    如果莫驕陽不是過於沉穩,怕是這個時候早就跳腳,顧不得再與莫偉天周旋,就要跑去馮家抱著杜若狠親了。


    可是他竟然能像是沒事兒人一樣,眼裏的弧光都不曾有半分波動,仿佛,莫偉天的應與不應,與他真是沒多大關係,若不是杜若堅持,其實他真是無所謂的,反正他和杜若說過,日子是跟他過,又不是跟莫偉天過,隻要他認準了就成了。


    目光坦然的點了點頭,話卻不說的極死,“醫者父母心,魯大夫說這話的前提是要讓她保持良好的心境,不能受刺激,而且不能過於勞累,不能……”


    “少特麽胡謅八咧,又特麽不是不治之症,哪來那麽多不能?”


    莫偉天眉頭一豎,眼鋒一挑,手上的茶杯重重的砸在大理石的茶幾上,清脆的聲音惹的莫驕陽眼角狠跳,忍不住替那個有些年代的茶杯操起心來,要是淬了,這一套都不能用嘍。


    仿佛他心裏的嘖歎被莫偉天聽了去,隻見他抽迴手的瞬間,原本被安置於大理石茶幾上的茶杯,正以曲線尋求落地的方式朝他直擊而來。


    “爺爺,這可是你老最喜歡的一套了,少了一隻,這一套就隻能沉封了。”


    眼疾手快,雖然接住了杯子,可裏麵殘餘的茶湯還是濺到了莫驕陽的褲子上,位置,有些偏上,正好在胯間。


    茶湯暈開的水漬形容了一個不規則的圖形,一個很容易讓人浮想聯翩的圖形。


    莫驕陽嘴角狠抽,有些後悔剛才接茶杯的動作了,他應該跳起來躲避,好像能保住這條褲子。


    “少特麽得了便宜賣乖,老子把話放這兒,兩年時間,你那玩意要是不能讓你媳婦肚子鼓起來,老子直接拿刀給你跺了。”


    莫偉天也知道這話說的沒氣勢,可是他這把年紀若是沒個由頭下台階,又不想顯得過於勢利,隻能把責任往自己孫子身上推,誰讓他是孫子呢。


    莫驕陽深有同感的在心裏默默的腹誹,這年月,孫子忒特麽不好當啊。


    不過再不好當的孫子,耍起心眼來,還是能糊弄一陣老爺爺的。


    莫驕陽想著自己好像忘了告訴老爺子,曲家,於家,邱家,上馮家拜訪這件事兒,是受了馮有忠的邀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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