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李玉溪曾經造訪過華陽觀許多次,然而這一次他坐在客堂中等候永道士,心情卻是與從前截然不同。

    此刻他手捧著茶碗,一雙黑琉璃似的眼珠頹然低垂,被氤氳的茶霧潤著,像是隨時隨地都要哭起來那般濕潤。因此當永道士趿著木屐踢踏踢踏地走進客堂時,他瞧見了李玉溪如坐針氈的模樣,不禁鼻中一嗤,暗暗嘲笑道:嘻,真是個孱頭!

    沒錯,眼前這乳臭未幹的李玉溪,可不就是個孱頭!永道士想到這裏,一張臉就粉白嫣紅地笑出八顆牙,兩顆山葡萄一樣紫黑紫黑的眼珠子裏,彎彎繞出的目光就像狡黠的藤蔓,又甜滑得如同蜜裏調油。

    “喲,小兄弟,這才幾天沒見,怎麽你竟瘦成這樣?”永道士一邊寒暄,一邊飄然歪倒在李玉溪對麵的坐榻中,望著他笑道,“聽說你專程來見我?”

    “嗯……”李玉溪咬住唇,望著永道士囁嚅了半天,終是用力地點點頭,“對!道長……飛鸞她,是不是還在你這裏?”

    永道士笑而不答,徑自抿了一口茶,抬眼望著房梁咂了咂嘴,好半天才道:“唔,在倒是在的,不過,你到底知不知道,她是什麽呀?”

    “知道,”李玉溪端著茶碗的手不由得一顫,蒼白的臉上又現出泫然欲泣的神情,“她是狐妖。可是……”

    “可是什麽?可是你無論如何,就是忘不了她?”永道士嘖嘖一歎,從袍袖中伸出兩根削蔥玉指,模仿著小人兒走路似的,從桌案上一步步劃拉到李玉溪麵前,幫他抹掉從杯中潑出的茶水,“小兄弟,你知不知道,被狐狸精迷得暈頭轉向,是個什麽樣子?”

    李玉溪搖搖頭。永道士聞言立刻湊近他,伸手一指他的鼻尖,神秘兮兮地笑道:“就是你現在這般模樣。”

    李玉溪一怔,慌忙搖頭,卻聽永道士繼續往下講道:“小兄弟,你聽著,你之所以會對她念念不忘,隻不過是被狐妖的媚術迷惑罷了;你可要想清楚,她與你人妖殊途,難道你不怕?”

    此刻李玉溪一張臉漲得通紅,胸口起伏了好半天,才拚盡力氣似的嚷出一句:“我不怕!”

    永道士被李玉溪這一句臉紅脖子粗的宣言震得退避三舍,縮在榻中似笑非笑地望著他,過了好半天才撐不住笑出聲來:“嘿,難怪你會和那隻小狐狸糾纏不清,你們壓根就是一樣的性子嘛,嗬嗬嗬……”

    李玉溪倔強地攥緊茶碗,忍耐著永道士瘋瘋癲癲的揶揄,一直等他笑夠了才又開口道:“道

    長,我知道你法術高強,所以很容易就抓住了飛鸞。可是她,她從來沒做過任何壞事,這點我敢打包票!所以道長你能不能發發慈悲,放過她?”

    “嗯,她的確是一隻單純無害的小狐狸,難怪你喜歡她,”永道士看了一眼李玉溪,徑自支頤笑道,“所以也難怪……我會喜歡她。小兄弟,你可知她的品種有多好?如果就這樣對她放任自流,讓她在紅塵中混混日子,實在是太浪費了。所以我想把她帶迴終南山去,助她得道成仙,你覺得如何?”

    李玉溪這兩天一直想著永道士會如何迫害飛鸞,卻萬萬料不到他也會中意她,因此這時被永道士的提議嚇得瞠目結舌,卻又結結巴巴反駁不得:“可,可是……你問過她的意願嗎?”

    “她?她還陷在情障裏呢,怎麽可能願意,”永道士撇撇嘴,搔了搔滿頭烏發,忍不住對著李玉溪抱怨道,“就連我給她的青精飯她都不肯吃,偏要吃什麽將軍樓的荷包飯……”

    不料永道士隨口抱怨的一句話,卻讓一直滿臉怯懦的李玉溪渾身一震,直教他兩隻眼睛都放出光來:“她想吃將軍樓的荷包飯?你說飛鸞她想吃將軍樓的荷包飯?!道長,難道你還不知道嗎?這就是她的選擇了!她不會同你去終南山的,因為她想和我在一起!”

    飛鸞她隻想吃荷包飯——就是這麽簡簡單單的一句話,竟讓李玉溪心中的積鬱一掃而空,他興奮地對著永道士大喊大叫,鬧得永道士慌急慌忙穩住盤中的茶碗,隻覺得耳中嗡嗡作響。

    “我想和她在一起,道長,不管她是不是妖,我都不想和她分開!可是我沒有本事,沒法子將她從你手中搶迴來,所以道長,我求求你,你放了飛鸞,我一定會想法子報答你的!長安那麽大,你總會有用得著我的地方,對不對?!”李玉溪雙眸晶亮,白玉似的臉上閃動著難以描摹的光彩,看得永道士一愣又一愣。

    “唔,好吧,既然你不想同她分開,我也不想同她分開……”永道士對著李玉溪嘀嘀咕咕了好一會兒,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大半天,最後竟一把抓住他的雙手捧到自己的胸前,以絲毫不亞於李玉溪的亢奮口吻激動道,“小兄弟,其實我現在才發現,原來你身上的慧根也不錯啊!不如這樣吧,你也跟著我,我們帶著小狐狐、還有全師侄,大家一起迴終南山修道,如何啊……”

    永道士這最後一句話不啻於晴天霹靂,雷得李玉溪目瞪口呆,連一句“我要科舉”的口號都喊不出來,就這麽僵在原地呆若木雞。

    ……

    此時飛鸞正在永道士的廂房裏拚命掙紮,想趁機開溜。她垂著頭不停地扭動脖子,前爪抓撓著脖子上的項圈,希望可以擺脫掉永道士下的咒縛。

    李公子一定是來找她的……飛鸞忐忑不安,卻迫切地想知道李玉溪如今的態度——在知道自己是狐妖以後,他會不會害怕?還是會憤怒?又或者,還是想和她在一起?

    無論如何,她都非闖出去不可!

    當下飛鸞咬緊牙關,越發使勁兒地掙紮起來。然而就在這時,廂房外竟又響起剛剛來送口信的小女冠的聲音:“嘻嘻嘻,師姐,我向你告密這件事兒,你可得替我保密哦!”

    “哼。”這時在那小女冠的身邊,又響起另一個人的冷哼聲。

    飛鸞立刻渾身一顫,僵在原地不敢動彈——她聽出那道冷哼,正是全臻穎的聲音。

    廂房的門被吱呀一聲推開,飛鸞驚恐地睜大眼,看著全臻穎慢條斯理地踱到了自己麵前:“你知道嗎?十六郎來了。”

    飛鸞緊盯著全臻穎不懷好意的笑臉,不禁往後縮了縮身子。這時全臻穎也恰好伸出手來,想抓住飛鸞的脖子,不料束在飛鸞脖子上的項圈竟突然金光一閃,蟄得全臻穎驚叫了一聲,連忙縮迴手指含在嘴裏吮吸。

    全臻穎心知飛鸞脖子上的項圈是永師叔下的咒術,卻沒料到永師叔竟然連自己都會提防,心中不禁又嫉又恨,索性順手抄起榻上的一方瓷枕,用力向飛鸞擲去:“十六郎他不肯見我,都是因為你這隻狐狸精!是不是你死了,這一切才能罷休——”

    沉重的瓷枕毫不留情地砸向飛鸞,刹那間她的腦中一片空白,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瓷枕向自己飛來。

    永道士設下的項圈法力無邊,她被強大的咒禁束縛,早已失去了所有反抗的能力。

    於是一陣鈍痛過後,飛鸞勉強睜開眼睛,隻覺得自己的視野開始漸漸模糊。她搖搖晃晃地撐起身子,這時有什麽滾燙而黏稠的東西就滴進了她的眼睛,痛得她什麽都看不清——飛鸞知道,那是從她額頭上淌下的血。

    ******

    這一廂永道士正涎皮賴臉,滔滔不絕地對李玉溪吹噓終南山的風景和陰陽雙修的好處,當飛鸞的血滴在他所設的項圈上時,隻見他的左眸中金光一閃,花容月貌頓時都變了顏色:“哎呀,不好!不好!”

    李玉溪被永道士的一驚一乍鬧得莫名其妙,隻能茫然地睜著雙眼問道:“怎麽了?”

    “不好!不好!”永道士來不及迴答他,徑自從坐榻上跳起身來,一身鶴氅掃得杯盤狼藉,卻不管不顧地悶頭衝進了身旁的牆壁,用穿牆術趕往自己的廂房。

    李玉溪目瞪口呆,眼睜睜看著永道士整個人迅速湮沒在粉白的牆壁中,慌忙伸出手去,卻連他的衣角都拽不到:“道長,道長!你這是要到哪裏去?!”

    他急得腦門直冒汗,隻得飛快跳下榻,推門而出尋找永道士的身影。可是錯落有致的華陽觀裏廂房林立,永道士就像一粒沉進海裏的石子,哪還有半點影子?李玉溪慌忙攔住一個路過的小女冠,焦急地問:“永道長的廂房在哪裏?”

    “咦?李公子?”那小女冠以前見過李玉溪,這時便調皮地笑起來,“你找永師叔?不找全師姐嗎?”

    李玉溪鼻尖冒汗,對那女冠深深行了個大禮,央告道:“好姐姐,你別取笑我,快帶我去永道長的廂房吧。”

    說罷他又伸手在自己身上亂摸一氣,找到兩吊錢,送給小女冠買糖吃。

    那女冠笑嘻嘻地接了錢,二話不說,將李玉溪一路領到永道士住的廂房。此刻李玉溪想著飛鸞就在裏麵,也顧不得禮數,當下推開房門直闖進去,就看見永道士一徑在房中翻箱倒櫃,而一隻赤紅色的狐狸正奄奄一息地趴在榻上,額頭上汩汩冒著鮮血。

    這隻狐狸正是飛鸞!李玉溪隻覺得腦中一空,頓時想也不想地衝上前去,望著飛鸞卻對著永道士嘶吼:“她受傷了!她怎麽會受傷!是誰把她弄成這樣?!”

    “別急別急,”這時永道士已從自己的行李中翻出了一隻小瓷瓶,送到李玉溪的麵前安慰他,“終南山永道士秘煉大還丹,別說是受傷,就是斷氣了也能救迴來!”

    說罷他飛快地從瓶中倒出一顆丹藥,小心翼翼地塞進飛鸞嘴裏。李玉溪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手足無措隻會掉淚,直到親眼看見飛鸞額頭上的傷口逐漸愈合,隻留下腦袋上一大片血漬,這才稍稍定心地鬆下一口氣。

    “你看,我說能治好就一定能治好,沒騙你吧?”永道士見自己已然力挽狂瀾,不禁頗有點得意地逗問李玉溪。

    不料一向老實巴交的呆頭鵝,這一次卻是紅著眼睛瞪住永道士,聲音沙啞地質問道:“就算你能治好,就可以隨意將她弄傷?她是怎麽會受傷的?如果她願意跟著你修道,你又何必用這項圈束縛她?可見你說的那些修道的好處,都是假話!”

    永道士一愣,立刻板起吊兒

    郎當的麵孔,嚴肅地教育李玉溪:“讓小狐狸受傷算我一時疏忽,但是修道的益處,我說的可是字字不假!”

    “不假又怎樣,”李玉溪吸吸鼻子,將還在昏迷的飛鸞抱進懷裏,“我再不濟,也絕不會使她受傷!”

    “嗬,小兄弟,你這話可說的太滿,”永道士麵對李玉溪眼中的敵意,與他對視了好半天,終於無可奈何地笑起來,“好吧,你若認定自己不會使她受傷,今天我就讓你帶她迴去。不過,若是有一天你實在撐不住,再也無法保護她,你還是可以來找我。”

    不會的,我絕不會使她受傷!李玉溪在心中賭咒,卻咬著嘴唇抱起了飛鸞,什麽話也沒說。永道士在一旁看著李玉溪將飛鸞抱走,左手一彈響指,這時就見飛鸞脖子上的項圈金光一閃,瞬間便整個消失。

    臨出門前李玉溪終究還是不放心,迴過頭問永道士:“她什麽時候會醒?”

    “睡睡就醒。”永道士撓撓滿頭青絲,對自己的慷慨大度十分後悔。

    “她……什麽時候能變迴人?”李玉溪問得有些心虛,不禁將目光望向別處。

    永道士卻因他的話而笑起來,意味深長地望著李玉溪,慢慢開口道:“怎麽,她若是無法再變迴人,你就不想要她了嗎?”

    永道士語帶嘲諷的話,像針一樣刺得李玉溪心尖一痛,當下他咬著牙不再多問,隻揚腳踢開廂房的木門,抱著飛鸞徑直走了出去。一人一狐頭也不迴地決然離去,永道士目送著他們的背影漸行漸遠,隻能滿心遺憾地搖搖頭:“唉,全師侄啊全師侄,你這事,做的真是不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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