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顧路人側目,李玉溪一路抱著飛鸞跑迴崇仁坊,小心翼翼地將她安置在自己的床榻上,這才稍稍鬆下一口氣。他脫下鞋子,索性挨著飛鸞躺下,盯著她的原形靜靜看了許久。

    躺在身旁的切切實實是一隻小獸,李玉溪黑琉璃般清亮的眼珠裏閃過一絲懼意,然而很快地,他就在這隻紅狐狸的身上看見了飛鸞的影子——她圓圓的腦門、尖翹的鼻尖、抿在一起總顯得嬌憨的小嘴,都和飛鸞一個樣!

    李玉溪默不作聲地笑了一笑,下一刻卻枕著自己的胳膊,黑眼珠上浮起薄薄一層淚。

    他想起自己從前在秋雨夜燈下讀的那些誌怪小說,那些迷離綺麗的小消遣,打發掉他孤獨的羈客歲月。他也曾遐想過,如果自己碰到一隻風流俏麗、有情有義的小狐狸,自己一定不會像那些懦弱的書生一樣,隻知道倉惶地逃之夭夭。

    然而事到臨頭,才知道自己仍舊不能免俗,隻是一個葉公好龍的傻瓜罷了。

    好在現在還不晚,他還來得及理清自己紛亂的心,還來得及找迴她。

    李玉溪伸手捏了捏飛鸞的前爪,看著她輕輕搭起的眼皮,在心中默數她若有似無的唿吸,慢慢也陷入黑甜的夢鄉。隻有日晷的針影在一片靜謐中悄悄地旋轉,當飛鸞的意識逐漸恢複,她動一動耳朵,緩緩睜開雙眼,由模糊到清晰的視野裏便赫然出現李玉溪安穩的睡顏。

    飛鸞一驚,下意識地低頭看了看自己,一看之下立刻大窘——她她她,還是狐狸的樣子呢!就被李公子他看見了,這可怎麽好!

    飛鸞趕忙將後腿蹬了蹬,倏地一下變迴人形,這才發覺脖子上的項圈已然消失。隻是她的變身讓簡陋的床榻陡然吃重,於是床板吱吱呀呀地顫了兩下,將她的枕邊人驚醒。

    李玉溪倏然睜開雙眼,看見飛鸞正兩眼圓滴滴地望著自己,而她被自己捏在手中的前爪已變成了一隻纖纖小手,不禁又驚又喜地低唿了一聲:“飛鸞!”

    飛鸞腦門上還沾著好大一片血漬,此刻怯生生望著李玉溪,多少心思一同湧上心頭,慌得她泫然欲泣:“李公子,我……”

    李玉溪知道她此刻的慌亂,絕不亞於自己發現她是狐狸精時的驚駭,於是慌忙捏了捏她的手,顫聲道:“你別怕……我,我也不怕。”

    他這一句話頓時讓飛鸞平靜下來,於是兩個人手牽著手仰躺在榻上,抬眼望著房梁默不作聲。一時微妙的氣氛在客房中靜靜流轉,從彼此掌心傳來的暖暖體溫,讓兩

    個人情不自禁地微笑起來。

    直到許久之後,李玉溪才忍不住好奇地發問:“飛鸞,你是狐狸精,為什麽會在皇宮裏呢?”

    若是從前,飛鸞一定會想破腦袋,猶豫著能不能將禍害皇帝的秘密對李玉溪說——而今翠凰從驪山帶來的消息,卻讓她豁然開朗如釋重負!於是飛鸞歡歡喜喜地告訴李玉溪:“我姐姐喜歡皇帝,所以我就陪著她進宮啦。”

    “哎?”李玉溪聞言一怔,想到黃輕鳳那兇悍的模樣,覺得很是匪夷所思,繼而他又想到飛鸞,不禁紅著臉略帶些自得地問道,“那,你呢?”

    “我?”飛鸞一張桃心小臉立刻紅起來,小聲地嘟噥,“我不喜歡皇帝……”

    他當然知道她不喜歡皇帝,李玉溪笑著翻了個身,支頤凝視著害羞的飛鸞:“我知道,我知道你喜歡誰。”

    飛鸞笑逐顏開,猛一下撲到李玉溪身上,趴在他耳邊一遍遍地重複:“對,我喜歡你,我喜歡你!”

    ……

    這一廂黃輕鳳懾於永道士的淫威,不敢再進華陽觀找人,隻得變作人身遠遠繞著道觀打轉,想尋見機會找個女冠打探一下,問問道觀中的狐狸過得好不好。

    哪知她才繞了不到兩圈,就覺得頭頂上方的陽光被什麽東西遮住,然後幾綹滑亮的青絲就蕩悠悠垂在她眼前,微微地打晃。輕鳳的心咯噔一沉,梗著脖子勉強抬起頭,就看見前幾天用梅核打她的那個不男不女的臭道士,此刻正駕著雲趴在自己的頭頂。

    輕鳳大驚失色,慌忙想撒腳逃竄,可渾身上下竟突然使不出半點力氣,甚至連某樣脫困的“殺手鐧”都無法施展。她整個人都被永道士的雲影壓製住,就跟泰山壓頂似的,魘得她根本無法動彈。

    “嘿,你這小妖精,倒挺義氣。”這時永道士咧開嘴,春光爛漫地笑起來,“起碼比那隻有點道行的狐狸強多了。”

    輕鳳渾身僵硬,毛骨悚然地望著永道士垂頭打量自己,又伸手拽了拽她的發髻。

    “嗯,你這黃鼠狼,品類雖然不入流,但好歹還算有點靈氣,”永道士若有所思道,跟著卻又一驚,“喲,你還沾過天子恩露,真是看不出來……”

    輕鳳被他一說立刻炸毛,當下也不關這永道士法力如何,嘴巴舌頭竟拚命衝破了他的法術,惱羞成怒地罵道:“臭道士,要你多嘴!”

    “嗬,你臉紅什麽,”永道士咯咯笑道,“我隻不過是多嘴罷了,我要是多手,現在

    就收服了你,扒了你的皮去麵聖——這也算是‘清君側’,說不定還能撈個一官半職呢!”

    輕鳳被永道士這麽一說,漲紅的小臉立刻又開始發白,努力將五官擠成諂媚的一團:“哎,神仙饒命!神仙您神通廣大,哪會跟我這個不入流的小妖較真呢?對不?”

    “嗬,說你不入流,還真不入流起來了,”永道士彈彈輕鳳頭頂,懶洋洋駕雲後退,向華陽觀中悠然飛去,“我出來就是要告訴你一聲,小狐狐已經不在我這裏了,你若是想找她,就去李公子那兒吧。”

    跟著永道士響指一彈,原本動彈不得的輕鳳立刻活絡起來,她知道永道士已經放過了自己,當下連頭也不敢迴,隻顧悶著頭向崇仁坊跑去。

    當輕鳳一口氣趕到崇仁坊邸店的時候,李玉溪正在幫飛鸞擦去腦門上的血漬。一人一狐正對著鏡子卿卿我我,就見輕鳳怦一聲撞開虛掩的木門,瞠著雙目找到飛鸞後,如釋重負地大叫道:“飛鸞!”

    “姐姐!”飛鸞喜出望外,連忙從坐榻上跳起來,撲進了輕鳳懷裏。

    輕鳳心滿意足地抱著飛鸞晃了晃,鼻子一動:“血?你受傷了!是誰傷了你?是那個臭道士嗎?”

    “不,不是他,”飛鸞搖搖頭,有點顧忌地迴頭望了李玉溪一眼,悄聲對輕鳳道,“迴去再告訴你。”

    “對,迴去,先迴去再說。”輕鳳說著便抓起飛鸞的手,舍不得放開似地牢牢攥著,要將她帶迴曲江離宮。

    這時卻見李玉溪忽然從坐榻上站起身來,徑自望著輕鳳,鼓起勇氣開了口:“姐姐,你能不能,讓飛鸞留下?”

    ******

    “留下?”輕鳳仿佛聽見什麽不可思議的玩笑話,很詫異地盯著李玉溪,“我沒聽錯吧?”

    而飛鸞也驚訝地望著李玉溪,跟著又眼巴巴看著輕鳳,很有點蠢蠢欲動的意思。這時李玉溪望著輕鳳認真地點點頭,大方承認道:“沒錯,既然飛鸞她是狐狸精,完全可以自由出入宮中,而她又不喜歡皇帝,那麽她又何必陪著你常駐宮中呢?”

    李玉溪的話令輕鳳錯愕萬分,跟著她瞄見飛鸞十分心虛地站在一邊,不禁玉指一伸,狠狠點了點她的腦門:“死丫頭,你跟他說了什麽?!”

    飛鸞立刻捂住腦門,嘟著嘴認錯:“我沒有故意說什麽啦,姐姐,隻是……我也想和李公子在一起。”

    輕鳳聞言一怔,咂咂嘴,心想若是飛鸞不在宮裏的話,自己

    勾搭李涵的時候,也可以少操一點心,何樂而不為?於是順水推舟對飛鸞道:“那好吧,正好翠凰用蓮藕幫你做了一個替身,在那個傀儡壞掉之前,你就先留在這裏好了。不過你萬事小心,可別再被什麽人給抓去,尤其那個不男不女的道士,可不是好惹的!”

    “不會的,”李玉溪聽輕鳳提到永道士,慌忙對她說,“就是永道長他放我們迴來的,所以這一點上,相信他不會再為難我們。”

    輕鳳總算放心,約好隔三差五會出宮與飛鸞碰一次麵,這才心滿意足地迴宮。路上她良心發現,覺得該把飛鸞已經脫困的消息知會翠凰一聲,於是鼻尖一嗅,轉道往城東邊的興慶宮跑去。

    而此刻在興慶宮的花萼樓裏,翠凰卻隱隱覺得,自己陷入了一個麻煩。

    自從昨日她不小心泄露了自己的傷勢,眼前這宦官似乎就對她展開了糾纏——今天他從一大早就來到花萼樓探視自己——可最惱人的是,他明明關心的不是自己,打擾的偏偏卻是她。

    當翠凰別無選擇地置身於花無歡的目光下,她很清楚自己不經意的一舉一動,都會被這個精明的人收入眼中。為了不露破綻,她隻好時時刻刻都附在杜秋娘的身上,陪著他虛與委蛇。

    就如此刻,坐在她跟前的花無歡依舊麵若寒霜,翠凰斜倚在貴妃榻上,有點冷淡地半睜著眼睛,默默與他對視——她若是有點玩性,倒可以拿他當一件好玩具,隻可惜自己天生孤僻,如今就更加覺得無趣:“我說過,我已經沒事了,花少監你公務繁忙,不必跑這麽多趟。”

    她的口氣中明顯帶著抗拒,想將花無歡盡快打發掉,不料麵前的人卻不依不饒:“秋妃,卑職倒覺得您近來的確有些異樣,還是多保重為妙。”

    “何以見得?”翠凰的心中升起一絲警覺。

    “因為您已經許久,沒有過問卑職在東內的行動了。”

    翠凰暗自一驚,察覺到花無歡心中已經開始狐疑,於是慌忙閉目思索了片刻,才又開口:“哦,那麽,玉璽找到了嗎?”

    花無歡聞言盯住翠凰,一雙鳳眼中滑過細碎的疑光,襯著左眼下藍色的淚痣,看上去分外陰鷙迫人。然而翠凰是一隻狐,何需吃他那一套。她垂下眼細審花無歡的內心,從他心中讀出點點疑竇,卻不知他疑從何來,又如何才能消解。

    自附身以來,她從沒讓任何人看出破綻,隻除了他——也許這是那個叫杜秋娘的女子該慶幸的事,畢竟這世上,難得還有一個

    人可以像這般把她放在心上。翠凰如是想,心底竟平湖微縐,生出絲絲悵然。

    就在她兀自出神時,花無歡開口迴答道:“關於玉璽,卑職最近依稀有點眉目,不知秋妃可還記得先帝駕崩前,曾在驪山行宮收納過兩名浙東國的舞女——胡飛鸞和黃輕鳳?”

    翠凰一聽這話,神色不由一凜,緩緩接話道:“嗯,這些事我都記得,你繼續說。”

    不料這一次翠凰的若無其事,卻讓花無歡目光一動,眉心不著痕跡地微蹙了一下:“先帝駕崩當日,卑職曾去內殿尋找過玉璽,卻因為時間倉促,沒來得及將每個角落都搜查一遍。記得當日卑職在內殿中看見了一口紫檀螺鈿寶櫃,那正是浙東國進獻胡氏和黃氏之時,用來做噱頭的櫃子。那天卑職還沒來得及打開櫃子,就被其他人叫了出去,現在想來,也許胡氏和黃氏,當時就藏在那口櫃子之中。”

    “你是說,她們拿走了玉璽?”翠凰聽到此處,不禁脫口追問了一句,心底覺得好笑。

    “沒錯,她們很可能目睹了先帝駕崩的始末,也拿走了玉璽,”花無歡雙眼緊盯著翠凰,不動聲色地繼續往下說,“這幾年卑職明察暗訪,幾乎可以確定玉璽沒落在當年弑君的那批人手中。原本卑職差不多已將櫃子的事情忘光,直到今年春天陛下忽然將胡氏和黃氏納入後宮,卑職才想起這件事來。隻可惜,卑職第一次在紫蘭殿搜查並沒有結果,安插在胡黃二姬身邊的眼線,一直也沒什麽進展,倒是陛下將她二人寵幸後加以冊封,以後想要徹查,隻怕將更加棘手。”

    翠凰聽了花無歡這一席話,卻隻下了一個模棱兩可的結語:“嗯,你且小心行事,一切都應從長計議。”

    花無歡的眉心輕輕一蹙,卻也不再言語。此時斜陽向晚,花萼樓外已是霞光滿天,若是花無歡繼續在翠凰的身旁待下去,便是大大的失禮;於是他隻好依禮告退,帶著滿腹的疑竇離開花萼樓,神色緊繃的一張臉上,始終布滿了陰雲。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櫃中美人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水合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水合並收藏櫃中美人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