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凰一路忍著傷痛,勉強飛迴了興慶宮。

    當她借著一陣南風潛入花萼樓,便像一隻精疲力竭的飛蛾,撲一聲跌在地上;而此時還了魂的杜秋娘,卻正搖著羅扇,倚在樓邊發怔。

    花無歡則侍立在杜秋娘的身後,靜靜望著她的背影。

    “無歡,這幾天也不知怎麽了,我整個人總是昏昏沉沉的。往往一睡便是一個白天,倒是夜裏還算清醒些……”

    “也許是天熱的關係,”這時花無歡輕聲開口,對杜秋娘道,“聖上賜的冰,您都拿去給漳王用了吧?”

    翠凰皺了皺眉,這才想起他們說的是那個十三歲的小毛孩子,不禁暗暗冷嗤了一聲。那些冰是她叫人拿去給漳王李湊的,為的是將那個愛粘人的小鬼遠遠引開,還她一個清靜。

    “哦,是嗎?我不記得那些冰了……不過漳王他年紀小,的確耐不住熱。”杜秋娘緩緩搖著扇子,靠著欄杆悠悠道,“這些天,我時常夢到自己變成了一隻蝴蝶,就棲在榻邊那隻大花觚上。無歡,你說我是不是在宮裏待得太久了?所以才會連變成蝴蝶都不得自由,飛不出這座花萼樓……”

    “秋妃,那隻是一個荒誕不經的夢罷了。”花無歡信口迴答,然而說這話時,他卻不由得迴頭向屋內的貴妃榻旁望去,心裏依稀起了驚疑——曾幾何時,自己似乎真的看見過那隻擺設在榻邊的白瓷大花觚上,飛著一隻蛺蝶。

    他的眼神透著微微的懷疑,襯著冰一樣的寒意,叫人看著無端膽寒。這時翠凰恰好隱身躺在榻上,因此花無歡的眼神就像兩道光,使她首當其衝感受到了他的懷疑。

    哎,不好。翠凰心想,這個人非常的精明,也許他能看出什麽端倪呢?

    翠凰一邊思忖,一邊就揚手變出了一隻蛺蝶,讓它繞著花觚上的梔子花不停地打轉。花無歡立刻就發現了那隻蛺蝶,於是唇邊不露痕跡地一笑,輕聲對杜秋娘道:“秋妃,您看那花觚上,真的飛著一隻蛺蝶呢。”

    杜秋娘聞言迴過頭,望著那蛺蝶不禁笑了起來:“哎呀,還真的是。”

    “秋妃,您一定是見過它,留了印象,所以才會做那樣的夢,”花無歡一邊說著,一邊走到花觚邊兩手一撲,便捕到了那隻蛺蝶,將它送給杜秋娘過目,“卑職我現在就把它放了,您以後,也就不會再做那樣怪誕的夢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隻有見過的東西,才會入夢。就像他,無論夢裏有多少恐懼、絕望和血腥……都

    是他見過的東西。

    “嗯,就算怪誕,也像莊周夢蝶,是件風雅的事呢。”杜秋娘心不在焉地說笑,沒留意花無歡轉過身的時候,探出竹簾外的手卻是緊緊攥成拳頭,揉碎了掌中嬌小的生靈。

    而此時仍舊躺在榻上的翠凰,卻是將花無歡的動作全部看在眼中。

    哎,這個人,真是很冷酷涼薄呢……翠凰垂下眼,心中一哂。

    當花無歡告辭後,翠凰立刻起身,鑽進了杜秋娘的身體中。被永道士擊傷的身體在附身的同時,當仁不讓地將疼痛也一並注入了這具肉身,於是“杜秋娘”立刻麵色慘白地癱軟了四肢,忍不住悶哼了一聲。

    素白的羅扇從她手中滑脫,在朱漆扶欄上輕輕一彈,便直直墜下花萼樓,落在了剛剛走到樓外的花無歡麵前。他低下頭看著那一把委落塵埃的羅扇,下一刻便拾起扇子,轉身照著原路折返。

    此刻翠凰正氣喘籲籲地仰躺在地上,她聽見一幕幕水晶簾不斷被掀起,叮咚作響,花無歡急匆匆的腳步聲也在珠簾的碰撞聲中越來越近,心中的不悅便跟著漸濃。

    麻煩來了,翠凰無奈地心想,直到花無歡的臉忽然映入她的眼簾。

    “秋妃,您怎麽了?”花無歡將羅扇放在一邊,用一種得體的、關切又不失從容的聲音發問,蛾翅一般濃密的睫毛低低垂著,試圖掩飾焦灼的心思。

    然而他的心思翠凰又豈能不知?那野火一般摧枯拉朽的熱,幾乎燒疼了她的指尖。

    “哎,沒事,是我不夠小心……”翠凰低聲敷衍著,話還沒有說完,心底就像細密的蠶絲被一隻手猝然扯亂——他,他想逾矩……

    花無歡將翠凰打橫抱起,一步一步走進屋中,小心翼翼地安置在貴妃榻上。

    這是翠凰第一次知道,原來附著在別人的身體內,也可以有如此纖毫入微的觸感——就在那一瞬間,她的身體發膚都能感受到花無歡的熱力,一股陌生而怪異的感覺一路撞到她心裏去,讓她非常非常的……不舒服。

    一向拒人千裏的翠凰從沒和人這樣接近過,她直覺地想抽離杜秋娘的肉身,將這樣尷尬的場麵丟給正主去應付,可也許是因為受了傷,她並沒有及時將這個念頭付諸行動。於是一瞬間的遲疑,讓翠凰就這樣默許花無歡放了肆,也讓她石頭一樣冰冷無趣的心,終於裂開了一道可供萌生點花花草草的縫隙。

    翠凰躺在貴妃榻上急促地喘著氣,半是因為傷痛,半是因為花無歡的

    目光。

    唉,如果從他內心舔出的火舌,也能像他刻板的行動那樣充滿自製、那樣中規中矩,就好了……翠凰蹙起眉,努力從杜秋娘的記憶中翻撿出了一句可供使用的話,來打破眼前這場難捱的沉默:“謝謝你,無歡……這些年幸好有你在宮闈局裏照應,事事打點幫襯,我才不至於在這吃人的深宮裏舉步維艱……”

    不料花無歡聽了翠凰的話,卻是目光一凜,內心裏飽脹到滿溢的情潮,竟往迴收了幾分:“秋妃……您,不會說這樣的話。”

    這下輪到翠凰訝然不解了,她看著花無歡從一開始的忘情到恢複冷淡自持,不禁為自己這一步錯棋而懊惱——可是在杜秋娘的心裏,這一句話明明靠得那麽前……

    她竟然,從來沒有說過嗎?

    翠凰尷尬地別開眼睛,翻身背對著花無歡,冷冷拋下一句:“既然如此,這句話,你就當我沒說過吧……”

    ******

    這一天入夜以後,翠凰強忍著一身傷痛,再次飛離了興慶宮。她悄悄潛入曲江離宮,很快就與翹首以盼的輕鳳會合。

    “怎麽樣?救出飛鸞了嗎?”輕鳳兩眼亮亮地盯著翠凰問,又瞄了瞄她的身後,“白天我騙皇帝說飛鸞出去遊玩了,現在宮裏隻有我一個人。”

    翠凰漠然垂下雙眼,心中縱然萬般不甘,也隻能無奈地迴答輕鳳:“我沒能救出飛鸞,那道士確實厲害……真是古怪。”

    “哎,那該怎麽辦?我怕這事拖得越久,就越不好辦。”輕鳳蹙起眉毛,麵露急色地望著翠凰,但心知此事棘手,也不敢催她,“宮裏一時半會兒不見飛鸞,我還好搪塞,久了恐怕難以應付。”

    翠凰聞言沉吟了片刻,對輕鳳輕道了一聲:“你隨我來。”

    說罷兩隻小妖便潛出了宮殿,這一路來到了滿江芙蕖的曲江邊上,翠凰當空揚起手來掐起一個訣,就見須臾之後,江底竟爬出一株像人一樣四肢俱全、白嫩嫩水淋淋的藕來!

    “這這這、這是什麽?”輕鳳被嚇了一跳,眼看著那株白藕竟然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向前幾步人立在自己麵前,禁不住大駭。

    “一個傀儡而已。”翠凰瞥了輕鳳一眼,看著她一副沒見過世麵的傻模樣,目光中充滿了不屑。

    此刻輕鳳完完全全被翠凰高段位的法術震懾,因此壓根忘了還擊,隻能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嫩藕在翠凰的擺布下,竟逐漸變成了一具渾身□的女體。

    這時翠凰看見白嫩的蓮藕變成了飛鸞,在月光下玲瓏剔透地亭亭玉立,不禁也滿意地點了點頭,接著她又以芙蓉做衫、荷葉裁裙,將那傀儡好生打扮起來,儼然就是一個活生生的飛鸞。

    最後隨著翠凰吹出一口靈氣,“飛鸞”立刻渾身靈動,水瀝瀝地屈膝上前一禮,嬌滴滴地對輕鳳道:“姐姐,我迴來了。”

    輕鳳眼一花,險些以為真的是飛鸞迴來了,眨了好半天眼睛才看出這傀儡與飛鸞之間細小的差別,不禁掩口驚唿了一聲:“真厲害!”

    翠凰故作淡然地瞥了她一眼,目光中多少帶了點得意:“蓮藕心竅多,最適合拿來做傀儡。這個傀儡會跟著你迴宮,先幫你糊弄過那幫凡人的肉眼。至於怎樣救出飛鸞,我會再想辦法。”

    “好,”輕鳳點點頭,這時也看出翠凰麵露疲態,卻說不出什麽客套話來,隻好相當扭捏地囁嚅道,“那個,多謝你費心。”

    翠凰聽了她的話卻把臉一冷,若有似無地“嗯”了一聲,轉身拈出朵祥雲飛升離開時,刻意板起的臉才隱約浮起一絲笑意。

    輕鳳一直目送著翠凰離開,隨後才執起“飛鸞”的手將她領迴寢宮。一路上輕鳳隻覺得身畔的傀儡娃娃步態輕盈,落在自己手中的纖指也是水蔥一般,嫩得掐得出水來,不禁由衷感慨翠凰的功力果真了得!

    這樣想著想著她便下意識地伸手一掐,不料“飛鸞”的手指竟當真冒出了汁水,輕鳳冷不防被嚇了一大跳,這才想起這隻傀儡是用藕做的,慌忙替她放下袖子、心虛地問:“你疼不疼?”

    “姐姐,我不疼。”那傀儡立刻乖巧地迴答,答完便笑嘻嘻不再說話。

    輕鳳聽了傀儡的迴答,不禁在心底歎了一口氣——無論再如何惟妙惟肖,傀儡依舊是傀儡,眼前的“飛鸞”除了會做一隻乖巧的應聲蟲,內心縱使有千般心竅,卻都是空的。

    她的飛鸞,何時才能夠迴來呢?

    ……

    一眨眼日升月落,華陽觀又披上一層朝霞,隆隆的三千響晨鼓將永道士從睡夢中喚醒,他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像隻大貓一樣將優美的腰線繃緊了又放鬆,隨後歪在飛鸞身邊支頤笑問道:“小狐狐,今天我們吃什麽呢?是靈芝青精飯好,還是人參玉屑飯好?要不茯苓胡麻飯?”

    飛鸞將身子盤作一團,始終把臉半埋在毛茸茸的尾巴裏,就在永道士興致勃勃自說自話的時刻,終於忍不住對他開了金口,奶聲奶氣地冒出一句:

    “吃魚。”

    “嗯,你說什麽?”永道士沒有聽清,尤自沉浸在小狐狸竟然開口和他說話的震撼之中,半天迴不過神來。

    “我說,我要吃魚,”飛鸞在尾巴中抬了抬頭,又小聲補充了一句,“崇仁坊將軍樓的香魚荷包飯。”

    永道士眨了眨眼睛,不甘心自己獨門秘製的道家養生飯就此落敗,立刻循循善誘道:“小狐狐,魚有什麽好吃的?我做的這些飯,滋養仙靈,一碗就抵得上成百上千斤魚呢!你仔細想想看,到底哪樣好?”

    飛鸞冥頑不靈,依舊不假思索地迴答:“吃魚。”

    永道士一怔,立刻痛心疾首地撫額哀歎:“哎,果然是小獸區區,不堪教化!思想太膚淺了,目光太短淺了!小狐狐,你怎麽能就這樣任由天性驅使呢……”

    飛鸞不理會永道士的長籲短歎,依舊把臉埋進尾巴裏,隨他去嘮叨。這時卻見一個滿臉雀斑的小女冠忽然從窗外將腦袋探進永道士的廂房,擠出一臉諂媚的笑:“師叔,觀外來了個書生,特意要拜訪您呢!”

    “書生?”永道士眼珠轉了兩下,沒想起自己與什麽書生相熟,不禁問道,“那人是誰?他和我很熟嗎?”

    “哎,師叔,我知道他是誰,”小女冠掩嘴壞笑道,“他雖然與師叔您不熟,但跟全師姐可是熟得很呢!他叫李玉溪,師叔您知道不知道?”

    小女冠笑嘻嘻地說完,這時隻見原本還病懨懨縮成一團的飛鸞,立刻就激動得抬起頭半坐起身子,兩隻黑眼珠水蒙蒙的,仿佛下一刻就要滴出淚來。

    “哦,他呀……那我自然是認得的。”永道士挑唇一笑,慢悠悠地趿鞋下榻,從屏風上拽下那件黑白二色銀線盤繡的鶴氅披在身上,開始梳洗打扮,“你請他去客堂等候吧,煮些好茶款待,我收拾好了就去見他……還有,這事不許告訴你全師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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