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有鬼神不得出,外有鬼神不得入。何神不在吾罩中,何神不在吾洞中,稟吾敕令,聽吾號令,火奉急行疾——收!”

    當這一句咒語從永道士口中念出,火網已縮得隻剩下鵝籠大小,再也容納不了一個人身。於是當灰煙散盡,李玉溪隻能傻傻地跪坐在地上,看著一隻火紅色的狐狸盤著身子,蜷縮在已然熄滅的火網之中。

    那隻狐狸將臉半埋在毛茸茸的尾巴裏,雙眼淚汪汪地盯著李玉溪,正汩汩地往外淌著眼淚;於是一瞬間他也跟著掉淚,麵對眼前的一切壓根吐不出半個字。

    為什麽會這樣?為什麽會這樣?他茫茫然迴過頭望著麵露得色的全臻穎,還有兀自笑嘻嘻的永道士,許久之後終於顫巍巍地站起身,哽咽著咳了幾聲。

    “哎,這小狐狸,種倒不錯!”最後依舊是瘋瘋癲癲的永道士打破了沉默,徑自揭開黑乎乎的火網將飛鸞抱了出來,拎在手裏左看右看,“這皮毛真不錯,可以剝來鑲在我的道冠上……”

    飛鸞聞言掙紮了一下,無奈卻因為渾身受製,隻能無力地撈了撈前爪。李玉溪看著飛鸞、或者說是永道士手裏的狐狸仍在不停流淚,不禁心底一痛,急忙向她伸出手去:“你別這樣……”

    他的話還來不及說完,這時永道士竟已將兩手一舉,托著飛鸞瞬移了十來丈,迭聲嚷道:“它已經被我降服了!你不許搶!”

    李玉溪一聽這話,剛想衝過去同永道士理論,不料卻被全臻穎抬手攔住。

    “都到這個時候了,你還想繼續執迷不悟嗎?”全臻穎挑起眉盯著李玉溪,臉上露出咄咄逼人的笑意,“醒醒吧,十六郎。人妖殊途,我等著你迴頭。”

    李玉溪默然瞥了全臻穎一眼,低下頭後退了一步,片刻後他忽然劈手拽下全臻穎係在自己腰間的香囊,狠狠地擲在她的腳下,跟著轉身拚命向北跑去。全臻穎愕然望著李玉溪的背影,好半天才迴過神,低下頭默默對著自己腳邊的香囊發怔。

    這時永道士又拎著狐狸溜達到了她的身旁,伸著脖子幸災樂禍道:“哎,賢侄,師叔我早就對你說過啦,你要是哄不住那小子,他轉頭就會把香囊扔進泥溝裏哦!”

    全臻穎麵無表情地聽完永道士這番話,咬著唇沉默了許久,忽然卻目光閃爍地抬起頭,朝永道士伸出雙手:“師叔,你把這隻狐狸交給我吧。”

    “哎?不行不行,這隻狐狸是我的!”永道士聞言立刻哈哈大笑起來,高舉著飛鸞又開始玩瞬移

    ,笑聲很快就消失在華陽觀深處,“你都不知道她這品種有多好,我可不會讓你糟蹋她的皮毛的!”

    全臻穎暗暗咬了咬牙,這時長安城的晨鼓恰好敲響,於是她隻得抬頭望了一眼從層雲中綻放出的霞光,在震耳欲聾的鼓聲裏轉身走進了華陽觀。

    與此同時,暫居在長安興慶宮的翠凰卻是耳尖一動,若有所思地微笑起來。她想起某隻不入流的精怪對自己大放的厥詞,不禁逗弄著不停在梔子花上撲翅的蛺蝶,自言自語道:“你以後,總歸有求我的時候……”

    ******

    輕鳳發現飛鸞失蹤以後,第一時間當然是去拿問李玉溪。不料當她尋到崇仁坊邸店時,見到的竟是個頹廢得不成人型的李玉溪——他倒沒有惡俗地將自己灌醉,隻是不吃不喝不聲不響地躺在榻上,兩眼無神地直直望著帳頂而已。

    輕鳳看著李玉溪因為長時間不動彈,而被蚊子叮得滿臉是包,不禁嘖嘖了兩聲,尋了塊幹淨的地方坐下:“哎,李公子我問你,飛鸞呢?”

    “她?”李玉溪聽見了飛鸞的名字,整個人終於活絡了過來,木然地從榻上坐起身。他原本黑琉璃一般清亮的眼珠,這時也布滿了血絲,瞪得輕鳳背後一陣陣發毛:“黃姑娘,你也是狐妖嗎?”

    李玉溪這一句問話不啻於一聲驚雷,震得輕鳳目瞪口呆,於是她好半天之後才闔上下巴,語氣中難掩驚慌地問道:“你,你是怎麽知道的?”

    “今早,在華陽觀,我和她碰見了一個很厲害的道士,還有全、全臻穎,然後她就被,就被……”李玉溪再度直起眼睛——即使那可怕的一幕已經被自己迴想了無數遍,可是此刻要他敘述,他的腦中仍舊會亂成一團。

    “就被怎麽樣了!”輕鳳大驚失色,嗖一聲便蹦到李玉溪麵前,拽著他的衣襟罵道,“現在你可不能犯渾,趕緊給我說清楚!”

    “就被打迴原形了……”李玉溪吞吞吐吐地望著輕鳳,蒼白的臉上露出一副快哭的神情,“她被那個很厲害的道士抓去了。”

    “然後呢?然後你就躺在這裏裝死了不成?”輕鳳兩眼一瞪,氣不打一處來,不禁望著李玉溪啐了一口,“我呸!你這沒用的廢物,我家飛鸞算是白喜歡你一場!”

    這一句話讓李玉溪窒息,下一瞬卻又使他徹底爆發!於是他忍不住號啕了一聲,坐在地上抱著頭痛哭起來:“我,我沒想招惹你們,我來長安是為了準備明年的科舉的,事情怎麽會這樣……我以為《搜

    神記》裏的那些東西都是假的,怎麽也不會輪到我頭上……”

    輕鳳默默看著這個十七歲的文弱少年在邸店裏抱頭痛哭,在心情稍微平靜之後,也就訕訕閉上了嘴——畢竟與之相戀的女子先是妃嬪、後是狐妖,已經夠驚世駭俗的了。此刻他作為一介凡夫俗子,除了驚慌失措外,並沒有對飛鸞表現出厭惡或者怨恨,已經足夠難能可貴了。

    “我現在要去華陽觀打探一下,想法子救她。”輕鳳歎了一口氣,一刻也不敢耽擱地轉身往屋外走,在臨去前她張了張嘴唇,還想對李玉溪說點什麽,可終究卻什麽都沒能說出口。

    夜色中的華陽觀一片靜謐,輕鳳幻出原形飛簷走壁爬高上低,憑著靈敏的嗅覺很快就找到了被永道士拘禁的飛鸞。

    那是一間精致考究的廂房,房中錦榻上正趴著一個俊秀得雌雄莫辨的年輕道士,竟然在不停地哄勸飛鸞吃一碟黑色的米飯!

    “來,乖,”永道士撮起指尖撚了撚飛鸞腦袋上的毛發,替她將咒術做的項圈稍稍鬆開了一點,“來,吃一點吧,這個可是青精飯哦!用南燭葉子染色的,很香哦!”

    哪知飛鸞竟毫不領情,依舊耷拉著腦袋窩在牆角,眯起眼睛裝死。

    “咦?哎,”永道士無奈地扁了扁嘴,花容月貌在燈下擠作一團,百無聊賴地拈起一顆梅子含進嘴裏,嘟噥了一會兒吐出一顆梅核,拿在手裏朝飛鸞晃了晃,“你要是再不乖乖吃飯,我就要用這顆梅子核,將那隻特意來探視你的黃鼠狼精打死哦!”

    這一句話讓屋裏屋外的一狐一鼬同時睜大眼抬起頭,隻見飛鸞立刻張嘴咬了一口青精飯,而輕鳳則是迅速扭身竄出了永道士的廂房。隻是永道士仍舊彈出了梅核以示懲戒,梅核將將好射中了輕鳳的小腿,疼得她抽筋了老半天。

    “唉,這隻已經很不入流,沒想到還有隻更不入流的。”永道士一邊支著頤看飛鸞狼吞虎咽,一邊又漫不經心地向窗外瞥了一眼。

    好在輕鳳無論做鼬做人,一向都貴有自知之明,她直覺永道士一時半會兒並不會傷害飛鸞,因此便想著趁夜迴驪山討救兵。驪山距離長安隻有七十裏地,她鼬不停爪的話,一個晚上也就趕到了。輕鳳說做就做,立刻悶頭飛奔出長安城,在一口氣衝出了二十多裏的時候,竟然冤家路窄,遇見了浮在空中看好戲的翠凰。

    於是她忙裏偷閑,竟衝著天上瞪了一眼:“會飛了不起啊!”

    其實以她和飛鸞如今的修為,在空中翻

    騰幾下還是綽綽有餘的,隻是不會騰雲駕霧,這就使她們和翠凰之間的區別,簡直就相當於翱翔九天的老鷹與可以在矮樹上撲幾下翅膀的老母雞那樣,有著天壤之別。

    對此翠凰隻是謙遜地一笑,繼續端坐在雲端禦風而行,好整以暇地望著輕鳳道:“其實呢,就算你今夜跑迴驪山去,姥姥們還是會叫你迴頭來找我。”

    輕鳳聞言腳下一頓,叉著腰仰頭看著翠凰,直到她優雅地駕著雲繞了個彎又迴到自己麵前,才狐疑地開口質問道:“你剛剛說的話,是什麽意思?”

    “其實呢,姥姥早就將你們的事托付給我了,不然我為何要到長安來找你們呢?”翠凰在雲端笑起來,“隻不過我決定陽奉陰違罷了。”

    “你……你不是專程來催我們迴驪山的嗎?”輕鳳將信將疑地斜睨她。

    “催你們迴驪山不假,你們也要有命迴驪山才行啊。姥姥既然派我出山,當然就會叮囑我幫助你們,否則你們若是在長安受困,我又該如何複命?”翠凰耐下性子解釋完,繼而又冷笑道,“何況你和飛鸞在族中究竟是個什麽位置,相信沒人會比你更清楚,你這次求救,姥姥到底會分多少心力在你們身上,你想過沒有?到時就算姥姥不令你迴頭來求我,隻怕派給你的救兵,能力還不如我呢。”

    輕鳳在心中暗暗計較了一番,實際上已經認同了翠凰的說法,隻是她不相信翠凰好好地會發善心,因此尤自嘴硬道:“可是你能那麽好心地幫我們?”

    “幫你不好說,”翠凰嘴角一彎,傲慢地撇開臉道,“不過飛鸞出身名門,我倒的確有心幫她,可惜她似乎……也沒求到我頭上哪?”

    廢話,她都已經落難了,怎麽來求你!輕鳳瞪了翠凰一眼,心知她是想報前日之仇——不過就是一點口舌之爭,犯得著這樣小心眼嘛?!輕鳳決定自己大人有大量,於是不計前嫌地對著翠凰拍了拍胸脯,豪氣幹雲道:“我來求你!所謂士為知己者死、赴湯蹈火也要再所不辭,當初我說過上刀山下火海都不會求你,但現在為了姐妹又豈能計較這些繁文縟節假斯文呢?!翠凰姑娘,黃輕鳳我這廂打躬作揖求求你,痛哭流涕求求你,成了嗎?”

    “嗯,果然好氣魄,”翠凰在雲端高高在上地點點頭,嗤笑了一聲,“不過,像你這樣求人,可也替自己撇得夠幹淨哪?”

    “那你還要怎樣?!”輕鳳瞪起眼,吹了吹臉頰上的髭須。

    “很簡單,也不必赴湯蹈火那樣受罪,你就跳個湖給

    我看看,如何?”

    於是翌日正午,生性懼水的輕鳳就站在曲江離宮中一處碧悠悠的湖邊,望著那一潭一望到底的清水,刹那間連想死的心都有了。她幾番猶豫,再三再四地問翠凰道:“這水看上去並不深,對吧?”

    “嗯,好像是不深。”翠凰信口迴答,若有所思地望著湖底遊弋的紅魚。

    “其實隻要我在入水前使出一個閉氣口訣,根本就不用怕,是吧?”輕鳳繼續給自己壯膽。

    “嗯,應該是這樣。”翠凰依舊漫不經心地迴答。

    “你說我這一次,能夠相信你嗎?”這一刻輕鳳的聲音忽然變得沉穩,雙目也灼灼盯著翠凰,好似要透過她的皮相,直接望進她的心裏去。

    隻可惜,讀心術是隻有翠凰才有能力掌握的法術,因此她隻是撇唇笑了笑,傲慢地迴答輕鳳道:“信不信由你。”

    “嘿,可惜我不信你,”這時輕鳳也迴她冷冷一笑,傲然道,“我信姥姥,我信她一定囑咐過你,要照顧好飛鸞的安危,至於你要捉弄我的心,我就成全你一次好了!”

    說罷輕鳳就縱身一躍,在入水前的一刹那竟變成了一條金鱗的鯉魚,猛一下紮入了湖底。輕鳳在心裏歡唿一聲,心想一晚上的突擊果然沒有白練哪!誰知正這樣得意洋洋地想著,她在湖底嗬嗬一聲,竟發現自己嗆了一口水!

    為啥變成了魚還是會嗆水?!呃,誰來跟她解釋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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