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冗長的早課之後,全臻穎死馬權當活馬醫,半信半疑地跟著自己吊兒郎當的永師叔,一同鑽進了華陽觀的某間密室。

    孰料石門一關,永道士立刻翻臉露出狼子野心,唇紅齒白地笑起來,潤著口水的下唇在暗中閃著亮晶晶的光澤,端的是一張吹彈可破的小白臉。隻見他笑嘻嘻湊近了全臻穎,左手撐在密室的石牆上,右手拈起她鬢邊一縷青絲,輕薄地往鼻間一掃。

    全臻穎立刻從懷裏掏出一把剪刀,尖頭朝外當胸一架,橫眉冷對道:“永師叔,請自重。”

    “哎,千萬別,這樣很傷感情哪。”永道士涎著臉道,笑嘻嘻地移下左手,玉指一拂,被全臻穎緊緊攥在手中的剪刀竟神使鬼差地落進了他的手裏。

    全臻穎目瞪口呆,根本不知道方才一眨眼的功夫究竟發生了什麽。她覺得永師叔隻不過是輕輕碰了一下她的手背,而她的手竟忽然發麻,不由自主地便張開十指鬆開了剪刀。

    全臻穎瞪著麵前的永道士,一瞬間覺得頭皮發麻,不敢想他接下來會對自己做些什麽。不料永道士隻是舉起剪刀哢嚓哢嚓試了下手感,緊接著竟唰一下剪下了她鬢邊的一綹青絲。

    “這個,可以確保那個負心漢能夠迴到你身邊,”永道士衝全臻穎晃了晃手中的頭發,眯著眼吹了口氣,跟著手指啪地一彈,便亮出了一張黑色的道符,“這張是‘縛心咒’,可以確保那隻小妖一定會跟在負心漢的身邊,這樣釣螃蟹似的一隻牽一隻,等到他把那隻小妖帶出宮,我們就好下手了……哎,說到這個,賢侄,你到底釣過螃蟹沒有?”

    “沒有,”全臻穎獰笑著迴答,迫不及待地從永道士手中搶過這兩樣法寶,兩眼發光地追問他,“這些東西該怎麽用?”

    “燒成灰,找些香料來拌一拌,然後做個香囊送給那個負心漢咯,”永道士眯著眼睛笑起來,肉麻兮兮地伸出手肘撞撞全臻穎,對她飛了個媚眼道,“後麵就看你的咯,你要是哄不住那個小子,讓他轉頭就把香囊扔進泥溝裏,那師叔我也幫不了你啦!”

    “這個師叔你放心,”全臻穎半眯起眼睛,將道符和自己的頭發緊緊攥入掌心,勢在必得地笑起來,“我管保那個傻小子,一輩子都會帶著我的香囊永不離身!”

    ******

    這天午後,李玉溪剛走出崇仁坊,正打算在暮鼓敲響前趕到青龍坊時,耳邊就傳來了一聲輕弱的唿喚:“十六郎。”

    李玉溪動作一僵,立刻循著

    那道聲音轉過頭,在一處不起眼的陋巷裏發現了戴著帷帽的全臻穎。

    “全姐姐,”李玉溪俊臉一紅,立即緊張地快步走到全臻穎身邊,結結巴巴道,“沒想到姐姐你真的來了,我就住在這家邸店裏,姐姐快上去喝杯茶吧。”

    說著他就不自覺地像從前一樣牽起全臻穎的手,殷勤地將她往邸店裏讓。不料全臻穎卻搖了搖頭,伸手撥開帷帽上的紗巾,露出一張泫然欲泣的嬌顏:“不了,十六郎,我今天是偷跑出來的,根本沒有時間多留……”

    “啊?那你為什麽還……”李玉溪欲言又止,心中越是負疚,便越是感動。

    “我隻是想來見你一麵,”全臻穎說著就低下頭,脂粉未施的臉上隻有淚珠做妝點,卻比往日更加楚楚動人,“十六郎,今天恐怕是你我……最後一次相見了。”

    “啊?為什麽?”李玉溪聞言大惑不解,臉上不禁流露出驚愕的表情,“為什麽以後我們不能再相見?我不可以去華陽觀看你嗎?”

    “唉,冤家……”全臻穎聽了李玉溪脫口而出的話,忍不住撲進他懷裏伸手掩住他的唇,淚光盈盈地抬起頭凝視他,“你昨天既然那樣無情,今日又何必再說這些貼心話?你我其實都心知肚明,今後我不會再踏出華陽觀,你也不會再想起我,對不對?”

    李玉溪頓時語塞——實際上他的確無法反駁全臻穎的話,可又覺得被她道破的實情太過殘忍,於是一時之間倒令他左右為難、束手無策。

    恰在這個時候,全臻穎又輕聲道:“十六郎,其實我已經想通了,緣分這樣前世注定的事,又豈是今生能夠強求的?所以從今往後,我都不會再與你見麵,請你與我一同信守這個約定。”

    “全姐姐……”李玉溪望著轉身離開自己懷抱的全臻穎,忍不住踏上前一步,心底泛起一陣悶悶的疼痛。他又想起自己一個人客居京城的時候,正是她從歡宴中執起他落寞的雙手,然後巧笑倩兮地誇讚他的詩,用玉指拈著牙箸輕輕地在白瓷酒杯上擊節,淺吟低唱。

    這樣好的人,自己到底還是辜負了她……李玉溪低下頭,淚水慚愧地滑下眼角。全臻穎蹙著眉看他落淚,這時終於輕歎了一聲,苦笑起來:“別哭呀,十六郎……”

    說罷她對他攤開掌心,露出了一枚已被攥得溫熱的香囊。李玉溪眨眨眼睛,抬手擦去眼中的淚花,盯著那繡工精致的香囊,忍不住就輕聲問道:“這個,是要給我的嗎?”

    “當然,”全臻穎笑

    著撥弄香囊上的流蘇,輕聲道,“一個信物,我親手做的,留個念想。”

    李玉溪聽到這裏,忍不住就有點受寵若驚——相處那麽久,他還真沒收到過全姐姐的饋贈呢。隻見全臻穎細心地將香囊上的纓絡捋順,忽然便出乎李玉溪意料地半跪在地上,一邊將纓絡係在他的腰帶上,一邊輕聲低吟道:“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李玉溪聽見全臻穎口中念出的詩句,一刹那如遭雷殛,隻能動彈不得地低著頭,任由她綰著纓絡在自己腰間打了一個同心結,將香囊牢牢地係在了他的身上。

    “取次花叢懶迴顧,半緣修道半緣君……”這時全臻穎抬起頭來,明眸裏盡是一片哀傷之色,朱唇輕啟道,“十六郎,請你以後隨身帶著它,千萬不要嫌它微不足道。”

    “怎,怎麽會,”李玉溪立刻漲紅了臉,迭聲辯白道,“它怎麽會微不足道……我,我會好好珍惜的。”

    “嗯,”全臻穎點點頭,繼而帶著淚光狡黠一笑,“希望你的新歡,也不會介意它的存在。”

    “不會的,”李玉溪剛想說飛鸞性情寬厚,想想又覺得不妥,於是對全臻穎改口道,“我,我不告訴她就是了。”

    “嗯,很好,這樣就很好。”全臻穎笑起來,跟著放下了帷帽上的紗巾,衝著李玉溪揮了揮手,“那麽,就此別過,我走了……”

    “全姐姐,”李玉溪望著全臻穎灑脫離去的背影,忍不住向她追出了一步,卻終是悵然低喃了一句,“慢走……”

    這一晚李玉溪照舊前往曲江赴約,見到飛鸞後卻沒有像往常那樣隻顧著貪歡,而是與她靜靜地在小船裏依偎了一夜,不停地與她說話。他從天南聊到海北,從他的出生談到進京,將自己過去的點點滴滴,隻要是他能夠想到的,統統都事無巨細地說給她聽。

    結果這一夜天依舊亮得很快,當曙光微曦之時,等候在青龍坊的船夫看見李玉溪和飛鸞攜著手一同上岸,頓時驚訝地說不出話來。李玉溪也覺得有些不妥,可此刻他的腦中昏昏沉沉,竟隻是望著飛鸞稍稍勸阻了一句:“你還是迴去吧。”

    “不。”飛鸞抬頭凝視著李玉溪,竟固執地搖了搖頭。

    “哎,為什麽?”李玉溪又昏昏沉沉地問。

    “不知道為什麽,就是想再陪陪你。”飛鸞低下頭依偎在李玉溪身旁,隻是拽著他的衣袖不放。

    “哎,好。”李玉溪竟暈陶陶地點點頭,傻笑著牽起飛

    鸞的手,帶著她徑直往北而去。

    一路從青龍坊走過進昌坊、昭國坊,直到永崇坊,飛鸞忽然覺得腦袋開始暈乎乎的,於是她眨眨眼睛,忍不住扯了扯李玉溪的衣袖,抬頭問他:“這一帶好眼熟,我們是不是來過這裏呀?”

    “嗯,前麵就是華陽觀啊,我曾經就住在那裏……”李玉溪牽住飛鸞的手,腳下越走越快,竟直直地將她引向華陽觀。

    此時晨鼓未敲,永崇坊華陽觀門外的石階上,卻站著一位身著道袍、豔若桃李的女冠。

    “全姐姐?”李玉溪望著石階上娉娉婷婷的全臻穎,心裏隱隱生起一股詭異的感覺,卻又不知道哪裏出了錯。

    然而就在他納悶的時候,華陽觀裏竟突然爆發出一陣爽朗的大笑,跟著從那扇虛掩的門後,竟跳出了一個神仙般的道士。

    “哈、哈、哈、哈,”永道士一頭長發飛雲般流瀉下來,整個人前仰後合地拊掌叫好,又指著手拉手的李玉溪和飛鸞,對全臻穎笑道,“看吧看吧,是不是真的很像釣螃蟹,一個牽著一個!哈哈哈……”

    全臻穎橫了永道士一眼,皺起眉很是尷尬地提醒他:“師叔,你忘了你要做什麽嗎?”

    “哎?啊,沒忘沒忘!”永道士說著又眯眼笑起來,揚起手讓披在身上的鶴氅隨風獵獵而舞,黑白二色的衣袍仿佛卷裹著飛雪的黑雲。

    這時飛鸞也嗅出了從他身上散發出的危險氣息,於是立刻驚慌地放開李玉溪,轉身就想逃跑。她這樣的舉動卻害得永道士一個撐不住,笑倒在自己剛剛鋪開的雲氣裏,打著滾捶著雲咯咯笑起場來:“哎呀,這小家夥還不會飛啊,哈哈哈……”

    站在永道士身後的全臻穎立刻額頭青筋暴跳,衝自己的師叔吼了一嗓子:“快啊!你磨蹭什麽!”

    隨著她話音一落,這時趴在雲上的永道士便啪地一聲打了個響指,手中瞬間就多了一張紅色的道符:“日之源,火之祖,結為網,罩邪精,火罩八方空世界,火焰騰騰化鐵羅。火官火君火帝火神,不問高下,為禍鬼神,一切罩下——急急如律令!”

    李玉溪呆若木雞地看著眼前這古怪的道士念完咒語,而下一刻被他丟出的那張符紙就變成了一張火網,唿唿轉動著罩住了奔跑中的飛鸞。李玉溪立刻撕心裂肺地大喊了一聲,卻隻能眼睜睜看著飛鸞無助地趴在地上,被那火網生生困住。

    “你們這是在做什麽?!”李玉溪慌亂地迴過頭質問永道士和全臻穎,跟著又臉

    色煞白地指著全臻穎道,“全姐姐,是你對不對?是你找人來欺負她!你為什麽要這樣做!”

    全臻穎此刻依舊站在石階上,她居高臨下地望著李玉溪,目光中滿是憐憫地冷笑了一聲:“十六郎,你這個小傻瓜,我這都是在為你好。你知道嗎,你滿心以為自己愛上了這個姑娘,其實你隻是被一隻狐妖給迷惑住罷了。”

    “對,一隻小狐妖,”永道士在一旁附注,手指比出個米粒大小,又忍不住笑場,“其實不治也不要緊,她還沒學會飛呢,嗬嗬嗬……”

    全臻穎立刻又狠狠瞪了一眼永道士,這時李玉溪卻被他們荒誕無稽的話惹怒,衝著他們怒吼道:“你們胡說什麽?!飛鸞她怎麽可能是狐妖?!”

    “咦?小夥子火氣挺大嘛,”永道士被李玉溪吼得忍不住眯起雙眼,索性又彈了個響指,無奈地聳聳肩,“好吧,你要是不信,我就證明給你看哪!”

    說罷他轉臉望著火網中瑟瑟發抖的飛鸞,又開始繼續念咒:“搜討邪精,吾行火罩,上徹青雲無極天,下至風輪法界——急急如律令,收!”

    罩住飛鸞的火網立刻應聲撲騰了一下,火網的尺寸瞬間便縮小了許多,飛鸞不願意在李玉溪麵前現出原形,於是她盡量將身子蜷縮成一團,就是不肯就範。

    永道士歪頭端詳著火網中的飛鸞,噗嗤一笑,下一刻卻又開始念咒:“東徹木源國,西止金祖天,南止朱陵府,北止大羅天,上有鬼神不得下,下有鬼神不得上——急急如律令,收!”

    已將飛鸞網羅得動彈不得的火網瞬時又縮小了一圈,被咒語催動的業火無情地炙燙著飛鸞的身體,使她終於開始發出淒厲的慘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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