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鳳一口氣跑出李涵的寢宮,也謝絕了王內侍安排的肩輿,孤身一人走迴自己的宮殿。

    一路上林苑中潔白的香花都在盡情吐露著芬芳,梔子、茉莉、白蘭、晚香玉,花香帶著六月梅雨的味道,悄然彌散在輕鳳的四周,使她禁不住在這樣清新的良夜裏停下腳步,大口大口地貪婪唿吸,內心也終於逐漸恢複平靜。

    是了,她不能再這樣下去,輕鳳在心中暗想。她不能再被一顆魅丹打亂陣腳,現在無論是刻骨銘心的情,還是切膚的痛,那每一分每一毫,都是屬於她自己的;再像現在這樣自我折磨下去,對誰都沒有好處。

    就在輕鳳兀自沉吟間,一隻熒亮的螢火蟲竟忽然飛到她麵前,毫不客氣地停上了她的鼻尖。輕鳳對著眼盯住那隻綠瑩瑩的小蠓蟲,不禁在心中暗暗一嗤:不成氣候的小東西,任你如何在我身上搜刮靈力,也是成不了仙的!

    不料下一刻那隻小蟲竟像聽懂了輕鳳的話似的,忽然又飛離了她的鼻尖,在空中繞了幾個圈子向西而去。與此同時,又有數十隻螢火蟲星星點點地跟隨它往同一個方向浮動,輕鳳看了不禁納悶,稍一掐指,就算出了西麵那股非比尋常的靈力——不用想輕鳳也能猜出那是誰,於是她雙眉一皺,索性跟在螢火蟲之後向西而去。

    事實果然不出輕鳳所料,在繞過幾處亭台水榭之後,她很快就在苑囿的百花之上,看見了那隻端坐在雲中的狐狸。此刻翠凰正被飛舞的流螢團團包圍,寶相莊嚴如眾星捧月,在點點螢光映照下的笑容,亦如月光一般皎潔。

    “哼,我就知道是你,大老遠就嗅出來了。”輕鳳故意吸吸鼻子,冷笑了一聲。

    “嗯,看來現在你終於不再沮喪了,”翠凰閑適地坐在雲中,裙角輕輕掃過馥鬱的花叢,“這些天我天天都在這宮裏轉悠,可惜你死氣沉沉顧不上找我,飛鸞那丫頭又隻顧著偷情思春,老實說,如果這就是我要看的笑話,那我還真是看膩了。現在你終於打起精神來,我也很高興。”

    “哼,不好意思,不管你高不高興,我都不會再讓你看笑話了。”輕鳳昂首挺胸,毫不示弱地瞪迴去。

    翠凰不以為然地一笑,伸手像撫摸貓兒一般捏了捏自己腿邊氤氳的雲朵,睥睨著站在地上的輕鳳道:“好吧,我猜你現在已經不介意魅丹的效力了,盡管它以後還是會給你添麻煩。”

    “沒錯,”輕鳳仰起頭,將鼻尖衝著翠凰道,“如果說我曾經還在意魅丹,現在見了你,我就更不能在乎那勞什

    子玩意了——橫豎是我吞了它,是福是禍,都輪不到你多嘴。”

    翠凰聽了輕鳳張狂的話,卻毫不在意她的挑釁,徑自冷冷一笑:“話別說太滿,你以後總歸有求我的時候。”

    “求你?我寧願上刀山下火海,都不會求你!”輕鳳一撇嘴,甩著手、背過身,大步流星地離開。

    這一晚溜出宮偷情的飛鸞迴來得比平時稍早,可當她躡手躡腳摸迴宮裏時,卻在電光火石間被輕鳳一把抱住,嚇得她立刻毛發倒豎,險些魂飛魄散。

    “我想通了!飛鸞!我想通了!”隻聽輕鳳壓低了聲音,在飛鸞耳邊不斷喊道,“不管是不是因為魅丹,反正我就是喜歡他,魅丹吃了就算我的,所以李涵也是我的!就好像我吃了田鼠,身上會長肉——我身上的肉當然算我的!還有田雞、山雀和鷓鴣蛋!隻要吃進肚子,就統統都是我黃輕鳳的!”

    飛鸞被輕鳳唬得一驚一乍,愣是搞不明白她這番話的邏輯何在,但盡管糊裏糊塗,她仍是彎著眼睛笑起來,緊緊地迴抱住輕鳳:“好、是這樣就好,真好啊,姐姐……”

    隻要大家能夠一直這樣開開心心地,一直這樣、就好了……

    當黎明前的晨霧散去,李玉溪將小船泊在岸邊,又付了些銀錢給等候自己一夜的船夫,請他幫自己保守秘密——畢竟這樣夜夜潛入曲江離宮,想要掩人耳目是件很困難的事。

    然而他已經沉溺在這樣的戀情中,無法自拔了。近來隻要一想起自己與飛鸞在滿江荷花中耳鬢廝磨,李玉溪就忍不住在心驚膽顫中渾身燥熱,有時他都能感覺到天子明晃晃的鍘刀就懸在自己的頭頂,可就是這樣命懸一線的禁忌,竟給他帶來了別樣的快感。

    李玉溪光是心裏這樣想著,雙頰就止不住地發起燙來。他一路袖著手,低著頭,從青龍坊匆匆北上迴自己所住的崇仁坊,不料卻在路過永崇坊時,被一道熟悉的聲音叫住。

    “十六郎!”

    李玉溪聽見這聲唿喚後渾身一激靈,茫茫然抬起頭來,就看見了立在華陽觀外的全臻穎。一瞬間他麵紅耳赤,可很快臉色又開始發白,隻得耷拉著腦袋低低應了一聲:“全姐姐……”

    “十六郎,你還在生我的氣嗎?”這時就見全臻穎飛步跑下台階,揚起雙臂緊緊將李玉溪摟住,側過臉靠在他肩頭低喃道,“唉,冤家、冤家,你可真是我的冤家……”

    “全,全姐姐……”李玉溪聞見了全臻穎身上熟悉的香味,一瞬間有些失

    神,下一刻卻飛快地從她懷中掙脫開,垂著頭吞吞吐吐地低喃道,“全姐姐,過、過去多謝你照顧了,我如今住在崇仁坊,你有時間就去坐坐。”

    全臻穎聞言一怔,精明的鳳目掃了一眼支支吾吾的李玉溪,立刻就敏銳地察覺出一絲端倪:“你知道我沒那麽多自由出入華陽觀的,既然你住在崇仁坊,現在晨鼓還沒敲,你為何會從南麵路過永崇坊的?”

    “啊?我……”李玉溪驚慌地抬起頭,雙唇囁嚅了半天,卻無言以對。

    “你是從青龍坊來的吧?”全臻穎退開一步,狐疑地打量著長袖沾水、鞋尖掛泥的李玉溪,冷笑了一聲,“你是不是摸進曲江行宮,去找她了?”

    “你,你別亂說,”李玉溪立刻否認,語無倫次地辯解道,“我,我是去南麵的進昌坊慈恩寺進香的,因為有急事,才會這麽早就趕迴崇仁坊……”

    “算了吧,現在天還沒出太陽呢,你的鼻尖就開始冒汗了,下迴撒謊記得要先沉住氣,”全臻穎仰起頭傲慢地打斷李玉溪,一語戳穿他的謊言,“慈恩寺在進昌坊西麵,你若急著趕迴家,絕不會從東麵取道路過這裏。”

    李玉溪一聽這話臉就白了,可他仍舊執拗地低下頭,欠身與全臻穎告別:“全姐姐,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要先迴去了,我真有急事。”

    “你等等!”全臻穎見李玉溪急著要走,立刻伸手拽住他的衣袖,咬著唇嗔怒道,“你這薄情的冤家!要不是今天恰巧讓我碰見你,你,隻怕是再也不會登我的門了吧……”

    她話還沒有說完,這時長安城的晨鼓卻驟然敲響,震天響的鼓聲瞬間便將全臻穎口中的話湮沒。李玉溪在鼓聲中紅著臉與全臻穎對視,麵對她的不依不饒,心裏既內疚又羞愧。兩人就在這鼓聲中默然相對,直到三千響的晨鼓戛然而止後,才尷尬地重新開口對話。

    “冤家……”全臻穎放開李玉溪的袖子,語氣已經和軟了下來,“上次算我錯了,你就迴去收拾收拾,再搬到我這兒來吧……”

    這些天全臻穎反複思量了很久,當最初的傲氣被時間消磨成焦灼的等待,她現在一心隻想與李玉溪和好,卻萬萬沒料到往日一向對自己唯唯諾諾的十六郎,這一次卻不再聽話。

    “全姐姐,其實這些天我已經想過了,你說的對,我……我不應該再粘粘糊糊的,我……”李玉溪困窘地望著全臻穎,心裏一遍又一遍地逼迫自己,最後終於鼓足勇氣將心底的話和盤托出,“是我對不起你,全姐姐

    。既然現在已經這樣了,我就不能再對不起兩個人,所以全姐姐,是我對不起你……”

    “你說什麽?”全臻穎難以置信地反問了一句,瞪著隻顧閉起雙眼悶頭大喊的李涵,不禁破口罵道,“你真是鬼迷心竅了!你是不是想去送死?你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傻瓜……”

    “也,也許吧……”一瞬間李玉溪失神地苦笑起來——他沒有辦法,真的沒有辦法,也許他的確是鬼迷心竅,否則怎麽解釋當飛鸞天真無邪地望著自己時,他滿腦子隻會冒出那些邪念?過去他以為人生的良辰美景,不過是花前月下,有全姐姐吟唱自己寫的詩;可當飛鸞在遙不可及之處唱響他的詩作,他隻是孑然獨立,身邊無花無酒,魂魄就可以飛到九霄雲外——這些又該怎麽解釋?

    “你瘋了!”全臻穎瞪大雙眼,像看著一個不可救藥的瘋子一般,叱問著李玉溪,“你去招惹的是什麽人,你知不知道?”

    全臻穎還待要罵,這時從華陽觀的門內卻探出一張清秀的臉龐,望著全臻穎笑道:“全師姐,你怎麽還在外麵瞎晃,該上早課了!”

    全臻穎聞言臉色立刻一變,隻得迴頭應了一聲,跟著忿忿地望了李玉溪一眼,丟下句“你好自為之吧!”,便轉身決然離去。

    當全臻穎低頭走進華陽觀中時,就見方才趴在門邊喚她的小師妹這時已湊上前來,衝著她笑嘻嘻道:“全師姐,我還以為你剛剛出門,是去與張公子話別的呢。”

    全臻穎雙眉一蹙,語帶不悅地迴答她:“剛剛我的確是去送張公子的,哪知湊巧竟遇上了李公子,可好,將我氣了個半死。”

    “我聽師姐你方才的口氣,似乎還是放不下那小子,”古靈精怪的鬼丫頭望著自己的師姐,竊笑道,“是不是那張公子,對師姐你還不夠體貼呀?”

    全臻穎沒好氣地瞪了師妹一眼,甩起袖子抽了她一記,撇著嘴道:“要你油嘴滑舌!還不快跟我去經堂做早課,去晚了,公主又要怪罪。”

    “是是是,”小師妹點頭如搗蒜,立刻挽著全臻穎的袖子奉承道,“好容易等到永師叔下一趟終南山,我們都指望著師姐你啦,一定要幫我們騙到終南山的蜜棗,還有青精飯的秘方喔!”

    全臻穎伸手戳了戳師妹的額頭,挑起柳眉啐了她一口:“要死了!為什麽每次和那不老不死的怪人打交道,都要我出頭?”

    “當然要靠師姐你呀!觀裏的人誰不知道啊,永師叔每次到華陽觀,都是圍著師姐你打轉。”

    “他?”全臻穎秋波一掃,鼻子裏哼了一聲,還沒來得及再說上兩句壞話,就看見某個煩人的家夥又蹬著一雙高齒木屐,朝自己嗒嗒跑來。

    “來來來,全賢侄,”來人散披著一頭烏油油的青絲,黑白二色繡著北鬥七星的鶴氅歪歪搭在肩上,拖天掃地,露在鶴氅外的雙手潤如削玉,手裏還橫著一朵如意般大小的靈芝,“這是師叔我送你的靈芝,服用後延年益壽,看上去就會比師叔我還要年輕‘一點’了!”

    全臻穎聽了這話,額頭上青筋暴起,塗著鮮紅蔻丹的指甲狠狠掐進手心,才忍住不對尊長犯上忤逆——作為華陽觀裏一枝花,她從來都是傲視群芳所向披靡,直到某日觀裏來了個不知年歲的永師叔,長得比她師弟還要年輕,比孌童麵首還要妖孽,活生生一粒揉進她眼裏的沙子,真是恨得人咬牙切齒。

    而此刻站在全臻穎對麵的永道士,卻對她扭曲的麵孔視而不見,徑自伸手替她撣了撣道袍道:“咦,賢侄,這才多久沒見,你從哪裏沾染上的妖氣?”

    “妖氣?”全臻穎聞言一愣,好半天沒迴過神來。

    “嗯,”永道士眯著眼笑起來,春花爛漫地伸出玉指,比了個小米粒的造型嗬嗬笑道,“一隻小妖,小狐妖,不治也不妨事。”

    不料他話音未落,全臻穎已是激動得渾身發顫,竟第一次主動伸手抓住了永道士的胳膊,眯起水滴滴的鳳眼嬌嗔起來:“不,永師叔,我要你幫我治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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