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論身強體健的輕鳳再如何自怨自艾,一場風寒總是來得快去得也快。隻是身體複元雖容易,心病卻難醫,因此病好後她總是懶洋洋地蜷在被子裏,與飛鸞一起躺著裝死。

    這樣消極的辦法自然撐不了多久,很快內侍省奚官局竟派來了人,決定要將飛鸞和輕鳳隔離。奚官局用的理由竟是胡婕妤久病不愈,以致於傳染了黃才人,言下之意大有點要將飛鸞送進冷宮自生自滅的意思。

    飛鸞立刻著了慌,求救般盯著輕鳳看,最後還是輕鳳對那些虎視眈眈的內侍們發了話:“你們去迴稟太醫,就說我的病已經好了,胡婕妤也很快就會康複,所以現在再讓我與胡婕妤分開,已經完全沒有必要。”

    內侍們麵麵相覷,看著拒不從命的輕鳳和飛鸞,也隻得權且迴去複命。待到殿中宮人盡數離開,這時輕鳳才無奈地倒進靠枕,望著飛鸞道:“看來,今後我們沒法再裝病了。”

    “嗯,姐姐……”飛鸞乖巧地靠在輕鳳懷裏,低聲喃喃道,“我不能再裝病,那侍寢怎麽辦?你那麽喜歡那個皇帝,可我……”

    “我不喜歡那個皇帝,”輕鳳臉色一變,咬著牙迴答飛鸞,末了又輕輕補上一句,“是魅丹喜歡。”

    飛鸞看著輕鳳麵色蒼白的模樣,不禁有些擔憂地搖搖她的雙肩:“姐姐,你沒事吧?其實……”

    “其實現在已經沒什麽好計較的了,”輕鳳立刻劈頭搶過飛鸞的話,一臉嚴肅地盯住她,目光中竟帶著一股偏執的猙獰,“你也不用擔心,他若再找你侍寢……我來替你去!”

    飛鸞被輕鳳的決定嚇得說不出話來,她望著自己一意孤行的姐姐,結結巴巴欲言又止了好半天,最終卻什麽都沒能說出口。

    日子就在惶惶不安中過去,該來的災厄也終究躲不過,在經過一段得體的等待之後,李涵果然再度宣召飛鸞侍寢。

    這一天輕鳳默默陪著飛鸞接完旨,在王內侍離開後拍了拍她的肩頭,輕聲安撫她道:“別擔心,今晚你照舊去見李公子吧,侍寢就由我去。”

    飛鸞驚惶地咬住唇,卻在看見輕鳳平靜淡漠的眼神後,乖順地點了點頭。

    花明月暗籠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今夜她不用再塗脂抹粉,卻也不是素麵去朝見天尊。傍晚輕鳳沐浴後坐在涼風習習的大殿裏,身上隻鬆鬆披著一件薄如蟬翼的水紅色浴衣,她看著銅鏡中的自己,眨眨眼睛,鏡中人就已變成了飛鸞的模樣。

    輕鳳對著銅鏡,

    一瞬間有些失神,鏡中紅潤的桃心小臉我見猶憐,怎麽可能不招他喜愛呢?她不禁幻想當日,如果盜竊魅丹時自己再大膽一點,將那顆魅丹整個吞下肚去,結果又會怎樣——也許早就被灰耳姥姥挫骨揚灰,又或者今天李涵就會與自己心心相印。

    可那時她因為懼怕責罰,才逼飛鸞陪自己吞下了半顆魅丹,所以今日的局麵是她咎由自取,怨得了誰呢?想到此輕鳳心中竟有些灰蒙蒙的釋然,於是她黯然起身,用玉簪將微濕的長發鬆鬆綰了個拋家髻,又換了一件輕羅夏衣,然後趿上繡履走出大殿,沿著冰涼的玉階拾級而下。

    王內侍派來的肩輿正停在殿前等候,這時夜色漸濃,星星點點的流螢從腐草上飛起,有些竟棲在肩輿雪白的冰綃紗帳上,綠瑩瑩像隨風揚起的夢。

    輕鳳舉高團扇遮住自己的臉,抱著膝坐在肩輿上,由內侍們抬著往李涵的寢宮去。一路上那些亮如星塵的螢火蟲都好奇地圍著輕鳳打轉,懵懂的生靈看不懂她的愁緒,隻知道如魚得水般來來去去,貪婪地從她身上汲取靈力。

    輕鳳一路默不作聲,隻在心裏盤桓著這樣一個念頭——如果她不曾知曉魅丹的秘密,如果今夜李涵欽點的是自己,此刻映入她眼中的,該是怎樣一幅良辰美景呢?

    此時王內侍正站在天子寢宮外等候,當他看見輕鳳有氣無力地被宮女們扶下肩輿時,立刻滿意地笑著迎上前:“卑職恭迎胡婕妤。”

    他一邊行禮,一邊暗暗心想:這樣乖巧嬌弱的美人,才是與聖上最相配的貴人,真是比同住一宮的黃才人賢淑了許多……

    輕鳳病懨懨地點了點頭,任由王內侍殷勤地替她張羅,順水推舟般慢慢走進李涵的寢宮。此刻大殿內燈火通明,李涵依舊坐在那張芙蓉錦榻上批閱奏章,一成不變地迎接前來侍寢的嬪妃。

    輕鳳一看見燈下的李涵,心就被扯得一疼,於是她立刻低了頭盈盈朝李涵跪拜下去,音色輕脆如寒水上的薄冰:“臣妾胡氏飛鸞,見過陛下……”

    “嗯,免禮平身吧。”李涵放下奏折,抬頭隨意地瞄了輕鳳一眼,卻發現她臉上一副消極厭世的模樣,於是不禁挑眉問道,“愛妃今夜好似不太開心?”

    “臣妾不敢。”輕鳳立刻擠出一絲笑,卻覺得自己的心好似也被狠狠擠壓了一下,好一陣喘不過氣的悶疼。

    李涵聞言寬厚地一笑,望著跪在地上的輕鳳道:“好了你不用害怕,過來吧。”

    輕鳳立刻乖乖地起身走上前

    ,安靜地立在李涵身邊。李涵從小到大碰見過形形□的妃嬪,不管她們生性是熱情還是羞澀,她們的眼神總會充滿殷勤——這樣李涵才容易與她們挑起話頭,畢竟侍寢需要肌膚相親,一位本就唿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妃嬪,若是再相對無言地共度一夜,他怎麽可能自在。

    然而此刻的“胡婕妤”在燈下低眉順目,一副拒絕交流的姿態,李涵一時竟不知該如何與她搭話,於是隻好拿起案上的書卷,又默默地看了一會兒。

    “嗯,胡婕妤,”最終李涵不想再讓氣氛繼續沉悶下去,放下書打破了沉默,“你的身體現在如何了?”

    “迴陛下,臣妾已經痊愈了,”輕鳳目光一動,又輕輕補上一句,“多謝陛下關心。”

    “嗯。”聽到輕鳳答話,李涵索性起身牽住“胡婕妤”的手,將她拉到自己麵前坐下。

    “我猜你現在還在害怕,”李涵凝視著麵前鬱鬱寡歡的美人,不知道自己該如何解釋,隻得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可是我已封你為婕妤,若不定期召幸你,於禮不合,你明白嗎?”

    在後宮被冷落的妃子生活有多悲涼,他幼年跟在母親身邊,看了太多。

    可是輕鳳在聽完李涵的解釋後,卻忍不住咬著唇抬起頭,望著李涵輕輕地問:“陛下,臣妾其實一直都不明白,那日明明不是臣妾侍寢,陛下為什麽卻封臣妾做了婕妤呢?”

    那一夜明明是自己移花接木李代桃僵,為什麽事後他卻封飛鸞為婕妤?當初讓她捶胸頓足慪得想吐血的冊封,現在答案就在眼前——魅丹,一切都是因為魅丹吧?

    李涵一怔,不知道該如何迴答胡婕妤——那一夜自己與黃才人共度,雖然捉弄了她一夜,但切切實實是驚喜大過震怒,還有她在臨別前那個膽大妄為、將他從倦意中喚醒的吻……這所有的一切都使他非但不想問罪,還想給那個古靈精怪的丫頭一個小小的封號做鼓勵。隻是想要給黃輕鳳封號,就不能繞過應召侍寢的飛鸞,自己當初那樣決定,隻顧及了他與黃才人之間的默契,卻的確沒有考慮過胡婕妤的想法,難道是自己太草率了?

    “關於這一點……”李涵皺著眉沉吟了片刻,繼而望著輕鳳笑道,“我還沒有先怪罪你呢,那夜你竟然抗旨不遵,與黃才人聯起手來騙我,叫我實在失望得很啊。”

    他故意反將一軍,存心逗一逗胡婕妤,不料這番話卻使她雙眸一黯,旋即俯首領罪道:“是臣妾錯了,臣妾以後,再不會欺瞞陛下。”

    可是她現在,又何嚐不是在欺騙他呢……輕鳳灰心地閉上眼睛,萎靡不振的模樣被李涵看在眼裏,令他無奈地一笑,再次伸手扶她起來:“好了,再這樣下去,我都要懷疑自己不夠憐香惜玉了。來,替我寬衣吧。”

    輕鳳唯唯諾諾地點頭,開始動手為李涵寬去龍袍。當她纖細的手指勾住他頸側的衣結時,她不自覺就想起那一夜,於是慌忙抬眼去尋找那隻盛滿水晶珠子的笸籮,可是芙蓉錦榻旁的黑漆案台上,這一次卻什麽都沒有。

    是的,現在已經什麽都沒有了。輕鳳低下頭,輕輕為李涵解去腰帶,跟著又伸手扶住他的發冠,穩穩地除下來放在案上。這一次她比上次熟練了許多,可自己現在是胡飛鸞,她不可能向他撒嬌邀功……

    不對,似乎還有什麽地方不對,輕鳳驀然睜大雙眼——這一次她的確比上次要熟練,可是這一次,他也沒有像上次那樣中途搗亂……這是為什麽呢?為什麽他在“飛鸞”麵前,就好像變了一個人?

    就在輕鳳失神的時候,緊挨在她身旁的李涵卻忽然按下她的雙肩,輕輕在她鬢角落下一吻。這舉動簡直就像一道霹靂,瞬間將毫無防備的輕鳳打懵,讓她腦中一片空白;他柔軟的雙唇令她止不住渾身發顫,因為辨不出自己心裏是個什麽滋味——她似乎在恐懼,又似乎在惡心,似乎還有著悔恨,或者其他更多的東西……是誰說過無知者無畏?此刻輕鳳隻覺得自己像落進了一片虛空的深淵裏,連掙紮都無處借力。

    他的吻很輕柔,可是越輕越柔,就越像一把刀子,紮得輕鳳心中鮮血淋漓——他這些溫柔,全都是給飛鸞的,或者說都是給了魅丹,卻獨獨沒有她,沒有她……

    輕鳳緊閉起雙眼,在李涵遊走的親吻間喘著氣,錐心之痛已經滿溢到了她的喉頭,似乎下一刻就能破喉而出——可眼前這條路是她自己一意孤行走出來的,所以現在她連哭都沒有理由哭,不是嗎?

    輕鳳為了壓下哽咽,隻好越發賣力地喘氣呻吟,可她發出的聲音卻鼓舞著李涵,指引他在一條歧途上越走越深……當蟬翼般的宮裝一層層褪下,輕鳳感覺到李涵覆上了自己的身體,他的手緩緩滑上她的心口,讓她揪成一團的心驟然一停,跟著一股窒息的眩暈就伴著惡心席卷而來,令輕鳳不得不在李涵的身下弓起身子,求救一般緊緊地將他抱住。

    她攀住李涵的肩,散落的發髻雲一般流瀉下來,令側過臉來看她的李涵怔忡了片刻——她的身上,為何卻帶著另一個人的香?李涵沉迷地嗅著輕鳳發

    間的龍腦香,情不自禁便輕笑起來:“卿卿,你和黃才人是姐妹,果然味道也相像……”

    正是這一句話,徹底擊垮了逞強的輕鳳。她頹然倒在榻上,縮在李涵的身影下注視著他陌生的眉眼,終於忍不住捂住唇嗚地一聲哭起來。

    “胡婕妤?我……弄疼你了嗎?”李涵撐在輕鳳上方望著她,心中滑過一絲倉惶,卻又覺得莫名其妙——他明明什麽都還沒有做。

    輕鳳搖搖頭,卻在他關切的眼神中哭得越發止不住。她實在沒辦法,沒辦法頂著麵具與李涵相處,眼下所有的事情都被她搞砸了……

    身下的美人哭得梨花帶雨,讓李涵簡直要懷疑自己是個荒淫無道的暴君,於是他隻得無比敗興地退後,不悅地抬手掠起散落在額前的發絲,冷冷道:“胡婕妤,我以為我已經足夠有耐性……算了,你下去吧。”

    輕鳳立刻如蒙大赦般謝恩,一邊抽噎一邊哆嗦著穿好衣服,在逃離李涵的寢宮前,卻神使鬼差地迴頭望了一眼坐在榻上的李涵。

    他在暈黃的燈光裏衣衫淩亂,正自嘲地笑著,修長的手指已經從案上拾起了一本奏折,似乎打算就此打發掉剩下的寂寂長夜——可他明明是坐擁三宮六院的九五之尊,哪裏會孤寂,又或者說,哪裏就應該遷就一個小小的婕妤。

    這份遷就……還是因為魅丹吧?

    輕鳳霎時間淚眼朦朧,緊揪的心再度刺痛起來,她禁不住捂住自己的心口,禁不住再一次拷問自己——假使對李涵的愛意隻屬於那顆魅丹,那麽現在這份痛苦,也是屬於魅丹的嗎?

    當魅丹已經溶入自己的血肉,她還能再和他撇清嗎?如果現在他帶給自己的痛是真的,那麽之前的愛呢?那份愛又豈能不算數?深植進自己四肢百骸的情愫,現在才決定剔除,已經太晚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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