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的一場雨,讓輕鳳病得不輕——作為一隻生性怕水的黃鼠狼,平時她連洗澡都是蹭著露水打理身子,因此這次淋成落湯雞之後,又因為道行不夠,果然順利染上了風寒。

    實際上輕鳳非常感謝這場風寒。在她頭重腳輕、鼻塞聲重、昏昏沉沉之後,她終於可以一頭栽倒,不用去煩心魅丹或者李涵,還有見了她就吞吞吐吐說不出一句整話的飛鸞了。

    夢裏她仍舊感覺得出飛鸞的靠近,她尖尖的下巴正搭在她的肩頭,有一句沒一句地不停在自己耳邊反複:“姐姐你生病了?姐姐你難受嗎?姐姐你……”

    輕鳳閉著眼睛蜷縮在雲絮般的衾被裏,借著生病昏睡不答話,心底由衷地慶幸。

    這個時候可以暫時選擇逃避,真好……

    可惜將腦袋埋在被子裏,隻是一個自欺欺人的辦法——此時天子寢宮之中,王內侍正守在批閱奏折的李涵身旁,一邊奉茶一邊低聲問道:“陛下,今夜您還宣召妃嬪侍寢嗎?”

    李涵聞言放下奏章,抬起頭略微想了想,繼而笑道:“嗯,算算日子,今夜可以宣黃才人來我這裏。”

    豈料王內侍立刻躬身一禮,迴答李涵道:“陛下,黃才人近日染疾,正在養病呢。”

    “哦?我怎麽沒聽說,”李涵聞言皺起眉,瞥了一眼王內侍,問道,“她生得什麽病?”

    “迴陛下,黃才人隻是偶感風寒,並無大礙;所以卑職才不曾向陛下稟報,免得您多慮。”

    “嗯,這麽說來,同居一宮的胡婕妤和黃才人,現在都已經病倒了?”李涵皺眉說罷,起身踱步至殿外,抬頭望著從殿簷上注下的一道道雨線,若有所思道,“等雨小些,我去看看她們……”

    寂寥的宮殿裏卷起水晶簾,被五月清涼的雨氣吹進了滿苑的花香,還有一股子好聞的新鮮土腥味。

    昏睡中的輕鳳吸了吸鼻子,恍惚就夢見了自己小時候——那時她正嗷嗷待哺,卻不得不天天吞咽著腥氣的田鼠肉糜、鷓鴣肉糜、喜鵲蛋羹……娘就半躺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背靠著幾條從洞頂延伸下來的樹根,一邊悠閑地哼唱著小曲,一邊輕拍著自己懷中的繈褓。

    繈褓中毛茸茸的紅腦袋正拱在娘的胸脯上,發出嘖嘖的輕咂聲,聽得輕鳳無比眼饞;而此時娘也閉著眼睛像睡著了一樣,於是她情不自禁地悄悄爬過去,一把推開了正在吸奶的那隻小家夥,自己撅著嘴湊了上去。

    可是母親卻在這個節骨

    眼上醒來,睜開了濕漉漉的黑眼睛,抬手撫上輕鳳的額頭,溫柔卻毫不猶豫地將她推開:“輕鳳,不要淘氣,讓你妹妹好好吃奶。”

    小小的輕鳳很不平,吸著鼻子喘著氣,盯住那個霸占了自己娘親的醜娃娃,心想她才不會是自己的妹妹呢——她的毛發比自己紅,臉扁扁的像個桃子,個頭還比自己大!真是隻怪物。

    可惜長大了以後,輕鳳才發現自己原來被怪物們包圍著。族裏隻有母親與她是不同的,有時候母親會牽著瘦骨伶仃的自己和胖乎乎的飛鸞去看夕陽,金色的陽光懶洋洋地灑在她們身上,母親總會笑著對輕鳳說:“知道嗎輕鳳,你也是一個小公主呢。”

    輕鳳喜歡這個話題,因此她總是仰著小臉笑眯了眼睛,聽母親說那個遙遠得簡直像神話一樣的故事:她們黃鼬的郡望在西邊,就在那太陽最後落下的地方,族人的皮毛顏色就和火燒雲一樣,黃中帶赤、霞光燦爛。

    她的母親是族中的公主,住在一棵沒有樹冠的古木裏,每天享受著凡人的供奉。可是忽然有一天,她們的族群被一場橫禍滅族,隻有母親抱著她僥幸存活了下來;而救了母親的,竟然是飛鸞的爸爸。

    母親說著就把飛鸞拎到了輕鳳的麵前,輕鳳將小臉皺成一團,心情很複雜地看著那個被她母親牽在手中不停轉圈圈的娃娃,聽母親柔聲道:“那是一場許多個種族之間的混戰,要不是因為我剛生下你,恩公他也不見得會救我。記得當時他在泥濘中將飛鸞丟給我,小狐狸瘦得跟隻小狸貓似的,餓得都沒力氣哭啦……”

    那時候話還說不利索的輕鳳,隻能眨巴著眼睛看著自己的娘親,在心裏對她哭訴道:現在是我瘦得跟隻小狸貓似的,餓得都沒力氣哭啦……

    輕鳳從夢中迷迷糊糊地醒來,看見床前紗帳已被宮女們掀起,床頭現出了王內侍的笑臉。

    “胡婕妤,今天身子好些了沒?聖上來探望你啦……”

    王內侍的話令輕鳳心底一涼,忍不住又往衾被中縮了縮;而此時正躺在輕鳳身邊裝病的飛鸞,隻得苦著臉支支吾吾道:“嗯……臣妾……咳咳咳,不能起身恭迎陛下……”

    飛鸞話還沒有說完,這時李涵便已進殿走到她們床前,語帶關切地輕聲笑道:“愛妃不必多禮,快快躺下。”

    輕鳳兀自窩在被中一動不動,餘光瞥見了李涵的笑臉,鼻中陡然一酸——他是專門來看飛鸞的,因為那顆魅丹……

    輕鳳失望地閉上雙眼,剛想靠裝睡蒙

    混過去,不料滾燙的額頭卻忽然一涼——李涵冰涼涼的手指竟貼上了她的額頭,親切的笑語也在她耳邊響起:“聽說黃才人近日也病了?”

    輕鳳依舊緊閉著雙眼,一股苦澀在她心底擠壓翻騰著,似乎下一刻就會令她撐不住哽咽起來——會這樣撫摸她額頭的人,下一刻就會將自己推開……就像當年她的娘親,還有現在的他。

    飛鸞的病是裝病,而自己的病是真的,可此刻他一心想要探望的,根本不是自己。再沒有什麽能比這樣順帶的關切,更叫她難堪的了。輕鳳覺得無地自容,於是又往下縮了縮身子,躲開了李涵的手。

    可是,就連眼下這一刻強壓的苦澀,也不是屬於她自己的。這三年來所有的愛與愁,不過是魅丹控製下的產物;就像那一夜他帶給自己的歡愛,如今迴想起來,又何嚐不是一份順帶的施舍呢?她有多喜歡他,他的心,就有多少分向著飛鸞——全部的一切都是錯誤。

    輕鳳的眼角滑出一滴淚。

    ******

    煙水明媚的曲江離宮,戒備自然沒有大明宮森嚴,因此在企圖偷腥的人眼中,的確算一顆有縫的蛋。

    這一天日暮後,李玉溪鬼鬼祟祟地摸到了城南青龍坊,在江埠上花銀子租了一艘小船,便順著橫亙青龍坊的曲江支流,悄悄蕩槳潛入了曲江離宮。

    此時江麵上密布著高過人頭的荷花,李玉溪害怕暴露行蹤,將槳劃得極輕極慢,小船在暮色中幾次都險些失去方向。他素白的長袖已被綠水打濕,不知名的水鳥在他頭頂低聲鳴叫,岸上朦朧的燈火即給他帶來安慰又叫他心驚膽顫……

    “柳暗將翻巷,荷欹正抱橋……”李玉溪伸手嘩嘩撥開荷葉,在黑夜中睜大了眼睛,戰戰兢兢地念出心頭冒出的句子,“夢到魂飛急,書成即席遙。河流衝柱轉,海沫近槎飄……”

    是了,今夜他就是那個為了信守藍橋之約而死的尾生,寧願抱著橋柱任江河泛濫,直到乘著浮槎漂流到海天之上,也要見到他夢中的織女……雖九死而不悔!

    “我一定是瘋了……”李玉溪一邊劃船一邊失神地低喃,神經質地笑了笑——他十年寒窗苦讀,傾盡所有的心力,也不過就是為了中個功名,為紫宸殿上那位高高在上的天子嘔心瀝血、肝腦塗地而已。可是今夜,他卻傾盡心力潛入深宮,隻為了與一個本是天子禁臠的女子偷情!

    這樣的秘事若是敗露,必會為他招來誅九族的災禍,可是他竟然冥頑不靈、雖九死而不

    悔!李玉溪想到此便忍不住閉上眼睛,靜靜伏在船上喘息了好一會兒。

    此時岸上殿宇的輪廓依稀可辨,亭台樓閣,處處都是帝王氣象。就在他氣怯之時,忽然耳畔便傳來一陣悅耳的彈瑟聲,李玉溪慌忙抬起頭,目光越過田田的荷葉,最後終於在岸邊柳下,發現了那一道令他魂牽夢縈的窈窕身影。

    他趕緊手忙腳亂地催動蘭舟,將船靠近岸邊,激動地看著飛鸞輕巧地跳上小船,在水浪的顛簸中撲進他的懷裏。此時李玉溪哪敢忘情,他立刻操槳將船劃入荷葉的迷陣,在確定了與岸上的距離足夠安全之後,才魂不守舍地丟開船槳,大膽地伸手將飛鸞摟進懷裏。

    李玉溪哆嗦的雙唇毫無血色,卻不斷吻著飛鸞沾著霧水的長發,將臉埋在她頸間喘著粗氣;他發顫的指尖拂過她遍體雲霧般的羅綺,緊緊扣住她不堪一握的纖腰……他是不是仍舊清醒?眼前的相逢是不是一場夢?飛鸞不說話,迴答自己的隻有這滿江風荷……她真是他的“無雙漢殿鬢,第一楚宮腰。”

    “你是怎麽找到我的?”李玉溪望著飛鸞,神魂沉入她的雙眸,在那片水月之色中漸漸迷失。

    飛鸞今夜的情緒很是低落,因此她隻是靠在李玉溪的懷中,低喃道:“我沒有特意找你,約好由我彈瑟為信的,我就一直坐在岸邊彈瑟呢……”

    她照舊隱瞞了自己可以嗅見他氣味的事實;而此時李玉溪也發現了飛鸞的異樣,不由得將身子往後退了退,關切問道:“你怎麽了?不開心?”

    “嗯,”飛鸞低低應了一聲,便立刻又將小臉埋進了李玉溪的懷裏,悶悶地歎道,“最近亂得很,在我身邊發生了好多事……李公子,要是你發現一個同你很親密的人,長久以來一直都在悄悄騙你,你會難過嗎?”

    李玉溪怔了怔,低頭望著默然出神的飛鸞,不禁再次將她緊緊摟住:“在想什麽呢?嗯,若是有個與我關係親密的人騙了我,那我當然會生氣難過;不過,還要看看他的欺騙到底對我有多少壞處,我再考慮今後該如何與他相處。”

    “那,若是那個騙局,對我一半好,一半壞呢?”飛鸞抬起頭,望著李玉溪猶豫地問。

    “那……就盡力往好的一麵去想吧。”李玉溪聞言笑起來,伸手揉了揉飛鸞的頭發。

    “往好的一麵去想……”飛鸞呐呐沉吟了良久,最後驀然靈透地笑起來,絕世無雙的笑顏一刹那豔若菡萏,“我明白了,李公子,你真是個好人……”

    李玉溪一愣,下一刻便眼睜睜地看著飛鸞撲上來,閉著眼吻住了自己的唇。她親昵地磨蹭著他的身子,全身三百六十處骨節,竟能像蛇一樣靈動,一瞬間便在這片江麵上廝磨出無邊的紅蓮業火,將他一點點炙熱、點燃、直到焚燒殆盡。

    李玉溪沉醉地在船頭躺倒,任自己與飛鸞一同寬衣解帶、幕天席地;看著她藕白的嬌軀與自己熨帖,在顫栗的細浪中逐漸染上芙蓉色的嫩紅;他們的喘息比江水的節拍更急促,呻吟又比之更綿長,推波助瀾,伴隨著汩汩的潮湧,直到將渾身的熱力揮霍一空。

    霧唾香難盡,珠啼冷易銷……這時星月的光輝從蒼穹灑到江麵上,他們的小船也在這粼粼江水中蕩漾,載沉載浮,多虧了有纏綿不盡的荷葉幫忙係住。精疲力竭的李玉溪和飛鸞依偎在一起,懶得往身上披一絲一帛,就好像一對藏在荷葉下交頸而眠的鴛鴦,任由著身體發膚都溶進這一片天地夜色裏,月白的浮光仿佛交融的水乳。

    這一刻他們心無雜念,再也不要想什麽未來,從此黃泉碧落,雖九死而不悔。

    一夜的繾綣之後,飛鸞和李玉溪雙雙蜷在素白的衣袍下,躲避著不斷從荷葉上滾落的露水。趁著長夜未盡之時,飛鸞窩在李玉溪的懷裏,戀戀不舍地呢喃道:“李公子,你該迴去了……”

    “嗯,”李玉溪仰望著漫天的星光,點了點頭,握著飛鸞的一隻手,隨著空落落的心境曼聲吟道,“悵望西溪水,潺湲奈爾何……鳳女彈瑤瑟,龍孫撼玉珂,京華他夜夢,好好寄雲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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