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五,端午節。輕鳳遭受自出生以來最大的打擊,她無法接受翠凰告訴自己的事實,也不堪忍受她嘲諷的目光,因此壓根顧不得打聽翠凰今後的打算,自己便已不顧身旁飛鸞的驚唿,一頭衝出了大明宮。

    然而在泄恨一般不停的奔跑中,輕鳳捫心自問:自己當初到底是為何第一眼看見李涵的時候,就會腳軟頭昏走不動路了呢?難道真的是魅丹所致?不,當然不是!那麽真正的原因是……當然是因為他長得帥!

    輕鳳在心中如此說服自己,整個人好歹便鎮靜了一些。於是她終於氣喘籲籲地停在長安正中的朱雀大街上,在一片雄黃和艾草的氣味中現出了人身——隱身實在太消耗元氣,何況此刻自己一顆芳心又亂了方寸,為了李涵害自己走火入魔可就劃不來啦!

    “哎,那個時候,我到底為什麽會對他動心呢?”輕鳳孤零零站在車水馬龍之中,眼中蘊滿了道不盡的委屈。

    而此時朱雀街上繁忙的交通卻因為她的存在而擁堵不已,一位西域胡商急得操起很不標準的大唐話,在輕鳳身後大喊道:“姑娘啊,你能往旁邊讓一讓嗎?”

    輕鳳聞聲迴過頭,看見那個竟敢打擾自己的年輕胡商,很不友好地衝他齜了齜牙——嗄,要不是看你金發碧眼長得還不錯,我就對你不客氣了!最瞧不起你們這些跑到我們大唐來騙錢的番人……哎?不對!為什麽這個胡商明明也很俊,我卻不動心呢?

    輕鳳想到此立刻捂住心口,跌跌撞撞地跑到大道旁,扶著牆鬱悶了半天——難道真的隻有魅丹選擇的人,自己才會動心嗎?不要,她才不要,也許自己隻是對漢人有好感,她就不信自己看見了那些豐神俊朗的少年郎君們,還能不動心!

    輕鳳想到此就打定主意去試驗一番——雖然自己曾對李涵動心,但隻要看見比他更俊俏的男人,她相信自己一定還會再動心的!這就好比她看見了荔枝會流口水,看見了粽子也會流口水一樣!對,一定就是這樣!

    按說李涵作為當今的真龍天子,放眼大唐,還有什麽男人能比他更高貴俊秀呢?其實您別說,這樣的人還真是有的——那就是如今生活在民間,卻比皇家還要受人矚目的名門望族,大唐五姓們!

    論起這五個姓氏,那真是比大唐的曆史還要久遠,其門庭早在幾百年前就已經聲勢顯赫,不但封山圈地富可敵國,子弟也是出將入相盤踞朝野,社會地位極高——他們分別是隴西李氏、太原王氏、滎陽鄭氏、範陽盧氏和清河崔氏。

    這五種姓氏的子弟世代交好,一般不與外姓通婚,就連皇帝的駙馬都不稀罕做。偏偏這五姓又總是人才輩出,實在是李唐公主們最理想的婚配人選,因此到了唐高宗時,甚至專門定下法令不準這幾家的子女自行聯姻,以此來幹預這些名門望族注重血統、卻藐視皇權的行為。

    咱在這裏解釋這麽多,一言以蔽之,也就是說這五家的公子哥,比起天子李涵來,那絕對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所以我們的輕鳳既然想要試煉自己的心靈,自然也就挑上了他們!

    自古農曆五月都被稱為“惡月”,於是這一年的端午節,長安城裏好幾位貴公子都不約而同地撞上了厄運——他們在同一天裏,竟然都受到了一位神秘女子的襲擊,京城裏一時之間鬧得是沸沸揚揚,人心惶惶。

    最先是申時三刻的時候,隴西李氏的三公子——這位長安排名第一的美男子,當時正穿著一身飄逸白衣,與狐朋狗友們泛舟曲江對酒當歌。不料一個身穿宮裝的尖臉女子竟驀然出現在他的畫船上,在眾目睽睽下徑直衝進船艙中與他對視,一邊撥弄著他風流俊賞的腦袋,一邊還不停地自言自語、口出穢言。

    一時間船中眾人大驚失色,紛紛上前喝斥拉扯那名女子,誰料才剛碰到她的身子,擺滿了新鮮梔子花的船艙裏竟頓時冒出一股惡臭,熏得眾人躲閃不及,最後隻得忍無可忍地跳江逃生,而那女子事後竟在混亂中平空消失。

    其後是酉時初刻,太原王氏的七公子——這位長安排名第二的美男子,當時正隨同父親在範陽盧氏府上作客,為的是與盧氏九小姐議婚。不料就在他戰戰兢兢麵對未來嶽父之際,一個身穿宮裝的尖臉女子竟忽然登堂入室,一邊啃著粽子一邊衝到他麵前,繞著他不停地上下打量、口出褻言。

    起初那王七公子以為這姑娘是盧九小姐派來考察他的貼身丫鬟,還在強自忍耐,直到盧老爺厲聲喝斥後,才如夢方醒般惱羞成怒。王七公子年少氣盛、臉皮又薄,當場便將手中的茶杯丟了出去,不料杯中的茶水剛潑到那姑娘身上時,原本熏著香料的廳堂裏竟冒出一股可怕的惡臭;而當堂中的主仆老少們頭昏腦脹地逃到庭外時,那個神秘的女子竟又空氣一般地消失了。

    再往後就到了酉時三刻,滎陽鄭氏的五公子——這位長安排名第三的美男子,當時正在家宴上給老祖母敬酒,誰知一名身穿宮裝的尖臉女子竟忽然出現在他身後……後事不提,可憐鄭氏老太太年紀大了腿腳不便,在一場混亂中閃到了腰,加上驚悸過度,當晚就病倒

    在床上。

    這之後還有戌時初刻正在平康裏喝花酒的範陽盧氏四公子,以及戌時三刻正在房中與愛妾敦倫的清河崔氏十二公子,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這位陌生女子的驚擾和折磨。

    據他們聲稱,那位神秘的女子一出現在他們麵前時,就會兩眼直瞪瞪地盯著他們猛看,口中還不停地神神叨叨些什麽:“哎?這臉蛋長的是不錯嘛,來,你笑一個給我看看,我要試一試會不會動心呢……”

    後來據這五家請來驅邪的道士們分析,這位神秘的女子既然衣著華麗、又會在被驅逐追打的時候釋放惡臭,則必然是狐妖無疑。於是乎家家掛桃木、跳大神,此妖祟之後果然就不曾再出現。

    而當端午那天快要結束時,也許恰是因為午後天空中曾冒出一朵怪雲,入夜後的長安竟淅淅瀝瀝下起了一場小雨。到了亥時的時候,一名正在街上巡邏的金吾衛因為落隊獨行,竟在夜色中看見了一位渾身狼狽的年輕姑娘——那位姑娘臉色發青地站在朱雀街心,竟兀自淋著雨仰望天空,握起拳頭撕心裂肺地咆哮道:“魅丹!見鬼的魅丹!我不服!我不服——”

    ******

    這一天,同樣甩著兩隻袖子四處閑晃的,還有翠凰。

    既然這次出山她需要長時間盤踞在京城,那麽與其每日在長安與驪山之間來迴奔波,倒不如仔細選擇一個落腳的地方。

    對於初來乍到的翠凰,最佳的方法便是附身,因此當她拋下戰戰兢兢的飛鸞之後,她也出於好奇在長安城裏逛了一圈,直到暮鼓敲罷方才飛入曲江離宮,挑了個正受寵的嬪妃附身。

    翠凰挑中的正是楊賢妃,可惜在她剛一附身,才睜開眼打量了一遍宮殿時,宮中的內侍侍女們便唿啦啦跪下了一大片,齊聲哀求道:“娘娘請息怒——”

    翠凰聽見四周心驚膽戰的哀唿,雙眉微微一蹙——她生氣了嗎?她隻不過是不愛笑、也不愛在臉上擺太多表情罷了。

    然而就在翠凰兀自沉吟,還沒有做出任何反應的時候,一位衣飾明顯比其他人都要華麗些的宮女,竟然已經膝行到了她的身邊:“娘娘,您若是有什麽不高興的地方,一定要告知奴婢;若是哪個不長眼的狗彘衝撞了您,或打或罰,就是下個令杖殺了,都是不礙事的。隻求娘娘您能夠心平氣順,千萬別氣壞了身子。”

    翠凰越聽越無趣,料到這妃子平日恐怕是個刻薄的主,所以才會隻要一掛下臉來,宮人們就一副大禍臨頭的模樣。於是她雙眉

    一舒,想盡力擺出個和善的表情,無奈猶豫了半天卻還是笑不出來——她在家時都不會隨意對姥姥笑一笑,又怎會為了一群與自己毫不相幹的凡人,而陪上笑臉呢?

    “好了,我沒在生氣,”翠凰斟酌了片刻,對跪了一地的宮人道,“你們都下去吧,讓我靜一靜。”

    不料她話一說完,大殿裏竟然一片哀鴻遍野,就聽眾人紛紛叩頭哭喊起來:“娘娘饒命,娘娘饒命……”

    翠凰愕然,終於認輸地歎口氣,起身抽離了楊賢妃的身體。就在她輕飄飄飛出大殿尋找下一個目標的時候,被附身的楊賢妃也從木然中悠悠醒來,恍恍惚惚地對左右人說:“我剛剛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變成了架上的鸚鵡,我想開口對你們說話,卻隻會念‘陛下萬歲’……”

    宮人們麵麵相覷,皆對著楊賢妃叩頭,隻有那為首的宮女忽然諂媚地一笑,大著膽子上前寬慰道:“一定是娘娘您近來太疲憊了……”

    之後的情形翠凰懶得再看,她徑自又飛過幾座宮殿,終於找到了一位看上去慈眉善目的嬪妃,從那女人的天靈鑽進了她的身體。不料才棲身了片刻,翠凰的耳邊就猛然炸響一聲嬰兒的啼哭,嚇得她差一點飛出那嬪妃的身體——顯而易見,這一次翠凰附在了王德妃的身上。

    還沒等翠凰迴過神來,這時一名奶娘模樣的宮女便抱著個哭哭啼啼的娃娃跑到她麵前,跪在地上將娃娃捧給她看:“娘娘,小殿下他沒事,剛剛隻是尿濕了身子。”

    “嗯,沒事就趕緊抱開吧,不用特意抱來給我看。”翠凰深深皺起眉,她素有潔癖,又喜歡安靜,嫌這娃娃又髒又吵,心裏十分不快。

    不料那年長的宮女竟嗔怪地望著翠凰,目光驚疑不定地強調道:“娘娘,是您特意叮囑奴婢,隻要小殿下一哭,不管什麽原因都要抱來給您看一看的。如今小殿下已經養成了習慣,每次哭都要您抱著哄一會兒,不然他是不會止住哭的。”

    翠凰大驚失色,兩眼瞪著在自己麵前張牙舞爪嚎啕大哭的嬰兒,毫不猶豫地在下一刻飛出了王德妃的身體。

    就這樣兜兜轉轉,每一次附身都不盡狐意,翠凰最終隻能無奈地飛出曲江離宮,想去其他地方碰碰運氣。

    論起這一次附身,首先不男不女的內侍翠凰是絕不會落腳的,其次宮女也行不通——她這樣的一張冷臉,做人奴婢簡直就是自尋死路;再者還要非富即貴,總不能叫飛鸞和輕鳳那兩個小丫頭片子笑話,最好性子也與她差不多,這樣

    才不會在附身後顯得太突兀。

    為了這幾樣條件,翠凰最終飛到了長安城東南邊的興慶宮,在花萼樓中找到了最合她心意的身體——那是一位麵色沉靜的美人,即使在假寐的時刻,眉宇間仍微微蹙起,透著說不出的冷漠。她的年紀也許大了一些,但對翠凰來說,這點倒還可以接受。

    畢竟我也沒興趣去討那皇帝的歡心,翠凰心想,何況這裏又很安靜。

    於是她趁著那美人假寐的機會鑽進了那具美麗的身體,在鵲巢鳩占之後,又將那美人的魂魄信手捏成了一隻蛺蝶。

    “來,你就乖乖待在這裏。”翠凰設下一張看不見的結界,將蛺蝶封在了一觚雪白的梔子花上。

    這時樓下水晶簾瑽瑢輕響,有什麽人悄悄走進了花萼樓。翠凰耳朵微微一動,立刻斜倚在貴妃榻上,再度閉起眼睛假寐起來。

    隨著一道道水晶簾被撥開,很快一股藥湯的苦味便鑽進了翠凰的鼻子,她不禁皺起眉,為自己將要麵對的麻煩而微感懊惱。

    “秋妃,您該起來吃藥了。”隨著最後一道水晶簾被瑽瑢撥開,一道清冷的聲音驀然在翠凰耳邊響起,不帶感情的音色裏竟奇異地透著一股關切,被翠凰敏銳地察覺。

    於是她緩緩睜開眼,看見了一位端著藥盤的內侍。

    “您醒了?”那內侍望著翠凰淺淺一笑,彎起的唇角像一泓春水卷出的淺渦,瞬間便消融了他臉上冰冷的寒氣。

    翠凰靜靜看著那內侍放下漆盤,盤中放著一碗藥湯、一杯漱口用的茶水、一方帛巾,甚至還有一碟壓苦的杏脯,於是她再度抬起眼望著那位內侍,麵無表情地開口道:“我的病已經好了,不用再喝藥。”

    翠凰並沒有說謊,也許那位秋妃先前的確有點發熱,但就在自己附身的時候,那一點點風邪早就被她驅出體外——作為有潔癖的翠凰,這些附身時的清掃都是必要的。

    然而站在她麵前的內侍又怎會知道這些呢?翠凰心中一哂,果然就見他望著自己挑起眉,不以為然地笑起來:“秋妃,您平素可不會在卑職麵前這般抵賴,幾曾如此孩子氣?”

    翠凰心中一驚,不知道自己是否露了餡,隻得不動聲色地看著他將藥碗小心端起,送到自己麵前。

    “請秋妃進藥。”白瓷湯匙輕輕地在碗底碰撞,讓藥湯的苦味彌散開,而他也順勢傾身下跪,令翠凰更加騎虎難下。於是她隻好伸手接過藥碗,拿開湯匙輕輕吹了幾口氣,一邊看著跪

    在自己麵前的內侍,一邊將藥碗送到嘴邊。

    雙唇輕輕抿住碗沿,翠凰暗暗施了個小伎倆,讓藥汁在碗中緩慢地消失,使自己看上去就像在喝藥。跪在自己麵前的內侍低垂著雙目,麵色又再度像冰一般冷漠無情,於是翠凰忽然便好奇起來,想去設法讀一讀他的內心。

    豈料自己的心神剛一探入眼前人的內心,她端著碗的指尖便被炙得一顫——哎,她不禁感念:能被封在冰麵下的熊熊烈火,該有著怎樣的堅持不懈與小心拿捏?

    到此翠凰終於覺得,自己這一次的附身,開始有趣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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