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漢高祖箭創複發,深居長樂宮,一臥數日。戚姬早晚侍候,見高祖呻吟不止,怨言道:“若非太子不能東征,何需陛下親冒矢雨,舍身圖賊。陛下有今日,皆太子之過也。”高祖初不在意,奈不住戚夫人成日叨絮,卻也動了怒意,暗想:“若太子爭氣,何用我花甲之年,不能安逸,還要勞師遠征。”遂複有廢立太子之意,便先喚張良商議此事。張良當初已受呂後全子之托,又為太子少傅,當然不能坐視,於是極力阻諫。說了許多言詞,高祖隻是不睬。張良自思平日進言,多見信從,此番既是如此格不相入,料想難以再語,不如暫且退歸,複圖別計。於是張良當即告辭迴府,杜門謝客,托病不出。

    此事紛紛擾擾,傳入眾大臣耳中,當時便惱了太子太傅叔孫通,急步入宮來諫。高祖方臥未起,遂依床見之。叔孫通問道:“竊聞陛下欲易太子而立趙王,此事屬實乎?”高祖道:“我正有此意。”叔孫通朗聲道:“昔者晉獻公以寵幸驪姬之故,廢太子申生而立奚齊,晉國動亂數十年,為天下所笑。秦始皇以不早定扶蘇,使胡亥詐立,自使滅祀,此陛下親眼所見之事。今太子仁孝,天下皆聞之;呂後與陛下攻苦食啖,隻生太子一人,豈可背哉!”言至此,叔孫通情緒激烈,見高祖三尺龍泉掛於床邊,乃搶步上前,掣於手中。叔孫通素乃文儒之士,忽有此舉,高祖與近侍皆大驚失色。叔孫通以劍附頸道:“陛下必欲廢適而立少子,臣願先伏劍而誅,以頸血汙地!”高祖慌忙從榻中躍起,奪其劍道:“請公罷手,我不過偶出戲言而已,幸勿動真!”叔孫通乃把劍放下,複答道:“太子為天下之根本。根本一動,則天下震動也,陛下奈何以天下為戲!”高祖道:“吾聽公之言就是。”叔孫通聞之,遂謝罪告退。

    戚夫人聞高祖答應叔孫通,便入室跪而泣道:“陛下既已許諾易太子,為何中途又變?”高祖道:“叔孫通海內人望頗高,今以死來諫,我奈他不過,隻好佯應,且安其心。日後木已成舟,其能如何!”戚夫人暗喜。

    叔孫通離了皇宮,便來見張良道:“我以死相諫,皇上已答應不易太子。”張良笑道:“叔孫公誠實君子,比不得皇帝機變。此不過皇帝見公意誌堅決,權且假意應之。日後皇帝歸西,計較周詳,仍以劉如意為帝,公複向何人據理力爭焉?”叔孫通道:“那我再去。”轉身便要走。張良阻道:“公若再去,皇上必以前言推搪,公能如何?還要皇上立下字據方罷乎?”叔孫通焦急,跺足而道:“果若如此,豈不眼看太子無端為廢?”張良道:“我有一計,必可使皇上不更易祀之心。”乃附耳將其策相言。叔孫通聞畢大喜道:“子房高策,太子無憂矣!”後陳普有詩道:“太公行輩赤鬆流,伍叔孫通了不羞。好謝君王深體識,不將身後累劉侯。”

    越日,高祖瘡病稍平,置酒宮中,召太子劉盈侍宴,欲發言責難,先損其名。太子劉盈應召入宮,以臣禮拜畢,身後四位老者隨後上前拜謁。高祖不識,定睛觀看,見四人皆八十有餘,須眉皓白,衣冠甚偉。高祖心中驚異,便問道:“這四位長者何人也?”四人道:“臣等乃庾宣明、崔少通、朱暉、周符道也。”高祖大驚道:“莫非是東園公、甪裏先生、綺裏季、夏黃公,人稱商山四皓者否?”四人道:“正是老朽等。”高祖道:“我求公等已閱數年,公等避我不至,今為何到此,從吾兒遊乎?”四皓皆道:“陛下輕士善罵,臣等義不受辱,故恐而亡匿。今聞太子仁孝,恭敬愛士,天下莫不延頸願為太子死者,故臣等能來也。”高祖聞言,驚得半晌不言。近侍見高祖呆坐,急以目示,高祖恍然,乃令眾人入席。高祖奉酒道:“四皓賢名,冠於四海,太子能得四皓之輔,乃社稷之幸也!”綺裏季道:“臣等孤陋寡聞,虛有其名也。聞太子賢德仁厚,又不以臣能老邁,常以禮遇,故遠而來,以先聖之理導之。太子聰明通惠,周禮好善,實乃德才兼備,世之人傑也!”高祖道:“既是如此,煩四皓始終如一,調護太子,勿使失德。”四皓聽命,依次奉觴上壽。席畢,四皓謝宴,隨太子而出。後李白有詩道:“白發四老人,昂藏南山側。偃臥鬆雪間,冥翳不可識。雲窗拂青靄,石壁橫翠色。龍虎方戰爭,於焉自休息。秦人失金鏡,漢祖升紫極。陰虹濁太陽,前星遂淪匿。一行佐明聖,倏起生羽翼。功成身不居,舒卷在胸臆。窅冥合元化,茫昧信難測。飛聲塞天衢,萬古仰遺則。”李華有詩道:“秦滅漢帝興,南山有遺老。危冠揖萬乘,幸得厭征討。當君逐鹿時,臣等已枯槁。寧知市朝變,但覺林泉好。高臥三十年,相看成四皓。帝言翁甚善,見顧何不早。鹹稱太子仁,重義亦尊道。側聞驪姬事,申生不自保。暫出商山雲,朅來趨灑掃。東宮成羽翼,楚舞傷懷抱。後代無其人,戾園滿秋草。

    高祖目送四皓已去,召戚夫人指視道:“我欲易太子,奈何彼四人為之輔,羽翼已成,難以動觸矣。呂氏真乃主矣。”戚姬聞言,淚如雨下,伏地泣道:“皇後兇悍少義,素嫉賤妾,陛下萬年之後,必來相害,妾不知身歸何處也!”高祖道:“汝且安心,我當設計周全。”戚夫人痛哭流涕,隻是不起。高祖道:“我今煩悶,請為我楚舞,吾為你楚歌。”戚姬無奈,就席前飄揚翠袖,輕盈迴舞。高祖遂作歌道:“鴻鵠高飛,一舉千裏。羽翼以就,橫絕四海。橫絕四海,又可奈何!雖有矰繳,尚安所施!”歌罷複歌,音調淒愴。戚夫人愈覺傷悲,不能成舞,乃掩麵痛哭,泣下如雨。高祖無心再飲,遂令罷酒,起身而去,此後更不再言太子之事。此次四皓所以隨太子同宴,皆張良之計謀也。

    高祖迴至寢宮,招呂後至,叮囑道:“今朕箭創甚重,不久於人世。朕與你夫妻二十年,知你稟性,我死之後,你必不容戚夫人。彼與你共事於朕,皆為朕所愛者。你年長,凡事勿要計較,宜以寬待之,不失賢良本色。今朕要你發誓,朕死之後,必不謀害戚夫人。”呂氏心中雖恨,亦不敢不從,乃指天發誓道:“妾日後若有不利戚夫人之舉,疽發背而死。”後陳普有詩歎道:“羽未禽時膽屢寒,羽禽不得一朝閑。卯金四百年天下,卻在雙娥一笑間。”李昂有詩道:“定陶城中是妾家,妾年二八顏如花。閨中歌舞未終曲,天下死人如亂麻。漢王此地因征戰,未出簾櫳人已薦。風花菡萏落轅門,雲雨裴迴入行殿。日夕悠悠非舊鄉,飄飄處處逐君王。閨門向裏通歸夢,銀燭迎來在戰場。相從顧恩不雇己,何異浮萍寄深水。逐戰曾迷隻輪下,隨君幾陷重圍裏。此時平楚複平齊,鹹陽宮闕到關西。珠簾夕殿聞鍾磬,白日秋天憶鼓鼙。君王縱恣翻成誤,呂後由來有深妒。不奈君王容鬢衰,相存相顧能幾時。黃泉白骨不可報,雀釵翠羽從此辭。君楚歌兮妾楚舞,脈脈相看兩心苦。曲未終兮袂更揚,君流涕兮妾斷腸。已見儲君歸惠帝,徒留愛子付周昌。”

    高祖聞呂後之言,心中稍安,乃令呂後先退去。須臾,籍孺入告高祖道:“樊噲為皇後妹夫,與呂後結為死黨,近聞其暗地設謀,將俟陛下宴駕之後,引兵報怨,盡誅戚夫人、趙王如意等人,陛下不可不防!”原來籍孺至今尚記當日樊噲排闥入宮,將其比作趙高之事。及戚夫人易太子不成,籍孺懼呂後掌權後,惱其得幸高祖,必來相害,遂想了這條計策,欲以此以削呂後之黨。高祖聞之,嗔目怒道:“汝何處所聞?”籍孺道:“此事已傳遍宮內宮外,好歹隻瞞著陛下一人。”高祖雖怒,心裏清楚,料此事非陳平不能與謀,遂當即從滎陽招迴陳平,俱言此事,陳平道:“樊噲忠直之人,當無此舉。”高祖怒道:“樊噲自仗其勇,屢有輕朕之舉,今見我病,巴不得我早死。”陳平見高祖病重,不敢強諫,乃獻計道:“樊噲方征盧綰,出兵在外。陛下可使一將假作援兵,出其不意,馳入其寨,奪其兵權,擒來對質便可。”高祖從其計,乃喚周勃疾來,暫罷其太尉官,令代為燕相國一職,著陳平一道行事,就在榻與語道:“樊噲黨同呂後,終為重患。今命汝兩人星夜前往燕地,斬樊噲之首迴來報功,不得有誤!”周勃聞命,不知何意,不敢發言。高祖又道:“陳平持我之詔先傳令,以周勃代樊噲為將,就於軍中即斬樊噲之頭!”周勃目示陳平,欲使之為樊噲分辯,陳平隻是不語。周勃隻好一同退出,整裝起行。

    行至途中,周勃問陳平道:“樊噲是皇上故人,積功甚多,又是呂後妹夫,有親且貴,今皇上不知聽何人讒毀,命我等速去斬其頭。若日後有悔,我等不是闖下大禍!”陳平道:“我等此去,隻好從權行事,寧可負旨將樊噲囚歸長安,令皇上自行加誅,亦不能行此遺禍之舉。”周勃讚道:“此方周全之計也。”二人商議已定,就道西行不提。

    高祖一病數月,日益加重。呂後遍訪良醫,得了一醫師,入宮診視。高祖問道:“此疾可治否?”醫士道:“創雖重,尚可治愈,隻是陛下日理萬機,於病不利,需另擇靜處,安心修養,方可複原。”高祖嫚罵道:“我以布衣提三尺劍,取得天下,今病至此,非天命乎?命乃在天,雖扁鵲重生,又有何益!”遂不使治疾,令侍從賜黃金五十斤予醫師,令其去了。後陳普有詩道:“金創可愈不容醫,應念丁公相戹時。不賴西風吹楚卒,千龍萬虎亦何為。”

    醫師去後,高祖乃召呂後入宮,囑咐後事。呂後問道:“陛下百歲後,蕭相國既死,誰可代之?”高祖道:“曹參可代。”呂後道:“曹參與相國年齒相若,到時亦將老也,此後當屬何人?”高祖道:“王陵可用也,然其稍顯愚直,須以陳平為助。陳平智識有餘,厚重不足,亦難獨任,尚需以周勃輔之。周勃雖重厚少文,然安劉氏者必周勃也,彼歸之後,可複令為太尉。”呂後複問其次,高祖道:“此後亦非朕之所知也!” 呂後乃不複再問。夏四月甲辰,高祖崩於長樂宮,享年六十三歲。後皇甫曾有詩道: “漢家仙仗在鹹陽,洛水東流出建章。野老至今猶望幸,離宮秋樹獨蒼蒼。”魏陳王曹植有讚道:“屯雲斬蛇,靈母告祥,朱旗既抗,九野披攘。禽嬰克羽,掃滅英雄,承機帝世,功著武湯。”晉傅玄有詩讚道:“赫赫漢祖,受命龍興,五星協象,神母告徵。討秦滅項,如日之升,超從側陋,光據萬乘。”

    呂後見高祖駕崩,遂與審食其謀道:“諸將當年與皇上具為編戶之民,共舉大事。今皇上貴為天子,而諸將北麵為臣,心常怏怏,今令其事少主,必有不滿。為今之計,非盡滅其族,天下不得安也。”審食其道:“此計雖好,隻是周勃、灌嬰等將,軍權在手,一旦機謀不慎,則反為其害也。”呂後乃招呂釋之議計。呂釋之亦道:“不如勿宣皇上死訊,招眾將趨至,一一除之,方不至遺禍也。”呂後然之,遂不發喪。後於石有詩道:“呂氏強梁劉氏危,宮中枕臥複誰知。釀成外戚中官禍,興漢已開亡漢基。”

    常言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為”。皇帝之死,乃天下大事,呂布雖盡力隱瞞,又何能盡掩天下人之耳目。早有人聞其計議,告之酈商。酈商乃精細之人,心中自有打算,於是連夜入辟陽侯府來見審食其。審食其見酈商來得唐突,不敢不見,遂出門接入府中。酈商摒其左右,悄聲道:“足下大禍將至也。”審食其心中有事,聞其言,隻唬得戰戰兢兢,汗流遍身,急問道:“將軍何出此言?”酈商道:“竊聞皇上已崩四日,呂後與公相謀,秘不發喪,欲盡誅諸將。誠如此,天下危矣。陳平、灌嬰率十萬兵守滎陽,樊噲、周勃率二十萬兵定燕、代,若聞皇上駕崩,朝中欲將諸將皆誅,必連兵還鄉,以攻關中。大臣自危,必畔於內。如此裏應外合,呂族與公亡可蹺足待也。”審食其大驚,急推脫道:“吾地位卑微,怎知此事。”酈商道:“我亦知足下乃誠實之人,必未參及此事。然足下為呂後幸臣,他人必疑公為同謀,如何放得過你?”審食其體似篩糠,慌忙問道:“吾當如何?”酈商道:“足下當急稟呂後,早日發喪,勿複相謀誅殺之計。眾將累年征戰,出生入死,何懼一婦人?隻是大漢創業,非一日之功,豈能毀之一旦。”審食其急入內告呂後道:“天下初兵,諸將盡掌兵權,若欲盡誅,天下皆反,反取其禍也。不如即時發喪,以安天下之心。”呂後亦知其計不能遂成,便依審食其之言,於漢高祖十二年四月丁未日發喪,大赦天下。諸侯王、列侯皆來奔喪,擇五月丙寅日,葬於長陵。

    下葬已畢,眾諸侯王、群臣擁皇太子劉盈登基,此便是漢朝第二任皇帝,史稱惠帝。尊高祖為太上皇,建太上皇廟祠之。尊母後呂氏為太上皇後,即太後也。己巳日,惠帝引諸侯、群臣皆至太上皇廟拜謁。群臣推相國蕭何致辭道:“皇帝起於細微,撥亂世反之正,平定天下,為漢太祖,功勞最高。”於是尊號為高皇帝,亦稱漢高帝、漢高祖也。令諸侯、郡縣各立高祖廟,以歲時祠。賜民爵一級。中郎、郎中滿六歲爵三級,四歲二級。外郎滿六歲二級。中郎不滿一歲一級。外郎不滿二歲賜錢萬。宦官尚食比郎中,謁者、執楯、執戟、武士、騶比外郎。太子禦驂乘賜爵五大夫,舍人滿五歲二級。賜給喪事者,二千石錢二萬,六百石以上萬,五百石、二百石以下至佐史五千。視作斥上者,將軍四十金,二千石二十金,六百石以上六金,五百石以下至佐史二金。減田租,複十五稅一。爵五大夫、吏六百石以上及宦皇帝而知名者有罪當盜械者,皆頌係;上造以上及內外公孫、耳孫有罪當刑及當為城旦舂者,皆耐為鬼薪、白粲;民年七十以上若不滿十歲有罪當刑者,皆赦之。惠帝又降詔道:“吏所以治民也,能盡其治則民賴之,故重其祿,所以為民也。今吏六百石以上父母妻子與同居,及故吏嚐佩將軍、都尉印將兵,及佩二千石官印者,家唯給軍賦,他無有所與。”

    初時,高祖不修文學,而性情明達,多計謀,能聽人言,自監門戍卒,見之如舊。初順民心,作三章之約。天下既定,命蕭何次律令,韓信申軍法,張蒼定章程,叔孫通製禮儀,陸賈造《新語》。又與功臣剖符作誓,丹書鐵契,金匱石室,藏之宗廟。雖日不暇給,規模弘遠矣。後人雲:“漢帝本係,出自唐帝。降及於周,在秦作劉。涉魏而東,遂為豐公。”由是推之,漢承堯運,德祚已盛,斷蛇著符,旗幟上赤,協於火德,自然之應,得天統矣。正是:萬事不由人計較,一生都是命安排。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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