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秦嘉聚眾商議陳地之事。參謀董緤進諫道：“陳勝起身草民，冒號為王，不識禮儀，不通法律，非是能一統天下之人，其勢亦定不能長久。”秦嘉沉思，道：“我料也是如此。但畢竟天下皆推陳王為尊，我不救難，難免為人指責。”董緤道：“君欲自取其禍乎？”秦嘉知其欲說，故作驚訝而問：“何出此言？”董緤道：“吾聞陳勝妒忌功臣，身邊親隨尚不能相容，何況你我。今張楚為章邯所擊，其部下如武臣、魏咎等皆懷觀望之意。主公與陳勝既無舊交，又無往來，以臣愚意，亦宜仿之行事。陳勝孤立無援，當為秦兵所滅。至時，公可乘亂自立，亦美事也。”秦嘉微微頷首，又道：“雖然如此，然陳王已派武平君前來招撫，我又如何對應？”董緤未及言，帳下將軍鄭布怒道：“我見武平君年少輕薄，不懂軍事，怎可為我監軍？以末將之意，不如將他一刀殺了了事。”董緤聽罷，直對秦嘉點頭。秦嘉方欲下令，一人出列阻道：“董公之言差矣。陳王兵起梁楚，執銳被甲，為天下人敬服。今既有難，若不發一兵一卒相助，非天下義士之所為也！”眾人視之，乃都尉餘樊君也。董緤道：“陳勝當先起事，倡導天下共討強秦，雖驚天動地，為世人所敬。然其所以有今日，亦屬咎由自取。周章身負陳王之命，深入重地，為秦兵所困。陳勝自居王所，不發一兵一卒西援，以致周章兵敗身捐；葛嬰、鄧宗之流，南北征戰，為陳張楚立下漢馬功勞，竟遭妒被殺。張耳進忠言不納；鄧鮒行直諫為貶。因而周市、武臣、召騷之輩，皆從而複背。今秦公仗義驅暴，如日中天，威望布於東南。若不審時事，冒然歸於陳勝麾下，至身陷迫境之時，悔之晚矣！”餘樊君無言以對。秦嘉意決，遂令手下捕武平君於寓所，謂之道：“吾得陳王密詔，言武平君與秦通敵，令就地處決，以正國法！”陳畔忿怒，大罵而絕。秦嘉又將隨從二十人一並格殺，並不發兵救陳王。
陳王得報大怒，欲興師問罪。探馬來報道：“章邯迴兵救武關，已擒宋留，現令部將呂齮暫代為郡守，鎮守南陽。自引大軍四十八萬，令秦將張靈為先鋒，殺往陳都而來。其部下楊熊亦占領郟城諸邑，起兵為應。兩路秦軍，勢不可擋，各處關隘（音愛：險要通道）皆不能擋也。”陳王大驚道：“周文以身殉國，秦軍大舉東來，卻不知魏、趙諸國為何不派兵援救。寡人原以為宋留兵伐武關，可牽製秦軍。不料章邯迴兵十日，便戰敗宋留，引大軍複來，更挾連勝之威，勢不可阻。而今之勢，已至張楚生死存亡之機，不知何人願率城中兵馬，出陣退敵？”此時陳王身邊已無一將可使，連問數聲，不見響應。陳王黯然道：“悔不該不聽孔鮒之言，致使今日無人可用矣。”言方畢，上柱國、房君蔡賜出班道：“臣願提一旅之師，往許城與章邯交兵。”陳王歎道：“今朝中諸將，皆撫外未歸，柱國以何拒敵？”蔡賜道：“臣自引兵去，見機而作，當有退兵之計。”陳王無奈，隻得允從。
時城中除陳王衛隊以外，隻剩了不到二萬兵馬，陳王托蔡賜盡率出征。蔡賜出兵，行至城西，遇張賀一軍。張賀迎入帳中，參拜已畢，共議軍情。蔡賜與張賀道：“我欲引軍往西迎敵，汝仍屯兵陳都西境，加緊防備。我之人馬，十有九敗，將軍當謹守陳都，竭力保守。”張賀道：“陳都西去，不甚險峻，不知柱國以何拒敵。”蔡賜笑道：“此番交兵，眾寡懸殊，無關無隘，不戰已敗。我固知此去不能生還矣！”張賀大驚問道：“柱國既知必敗，何苦出兵迎戰。不如與末將一同築壁堅守，以圖與秦軍相持。若能支吾數日，等得四方遣援軍到了，便可一戰。”蔡賜道：“陳王行事多疑，魏王、趙王皆懷其怨，不肯發兵來救，一時間使得天下爭先效仿，已無兵可待矣。吾受陳王知遇之恩，唯以死相報，方為丈夫所為。若吾死之後，魏、趙悟得唇亡齒寒之理，遣兵來救，吾亦非無為而死也。”張賀聞言淚下。蔡賜遂別，引軍又行。行不數裏，遇伍徐敗軍，合兵一處，盡發許城。將至長平（今河南西華縣東北），已聞刀兵之聲，遂分兵伏於要處。
不多時，秦先鋒張靈引輕騎先到，正遇蔡賜軍。布陣以畢，蔡賜當先出馬，立於門旗之下。張靈持刀出陣罵道：“何處草寇，敢阻我行軍之路？”蔡賜鞭指張靈喝道：“亡秦殘卒，死期將至，敢不下馬投降？”張靈大怒，拍馬舞刀，要擒蔡賜。蔡賜撥馬走入軍中，副將王緡（音民）急忙出馬迎戰。戰不十合，王緡大敗而走，陳軍皆退。張靈揮軍掩殺四、五裏地，忽一軍斜剌裏殺出，乃陳將伍徐也，縱馬掄刀，將秦軍衝為兩段。蔡賜引軍又迴，四下困住張靈。張靈抵敵不住，正要向北走時，忽聞一派梆子響過，弓弩手齊出，箭若飛蝗，將張靈射死於軍中，所率五千騎兵，盡皆沒於陣中。蔡賜大勝收兵，眾將皆來賀之，蔡賜道：“且早休息，章邯大軍將至，必有一番苦戰。”
章邯領軍行至許城，人報張靈兵敗被殺。章邯歎道：“張靈為護衛軍之將，某久視為主將，數次委以先鋒重任。不想屢屢敗陣，不堪一擊，實某之過也。”便問敗兵：“賊軍主將何人？”知者答道：“乃張楚上柱國蔡賜也，號房君，素有賢名，張楚政事皆出其手。”章邯聞之笑道：“治政之人，未必可以治軍，陳賊必無人可用矣！傳令軍中，旋即出戰，不擒到陳賊決不收兵。”乃引三軍並進。
蔡賜聞章邯大軍已到，整兵相迎。兩軍相會，雙方對陣。章邯橫戟出馬，喚蔡賜答話。前軍傳話過來，蔡賜縱馬出陣。章邯見其麵如紫銅，唇若塗脂。雙眉倒豎，鎖定宇宙乾坤之勢，二目微睜，窺透海內九州之形。章邯看了，暗生敬意，遂拱手施禮道：“久聞房君經綸滿腹，才學足胸，章邯心甚仰慕。若與先生早識，必成良師益友。今張楚敗局已定，汝迴天無術，何不斂眾歸降，以免刀兵之災。以先生之才，撫佐天子，必不失位列公侯，終身得誌也！”蔡賜大笑，亦還一禮道：“章將軍親臨箭矢，每戰爭先，雖白起、王翦（二人都是秦朝開國名將）之輩，亦難相媲（音屁：相比之意）。今秦二世暴虐無度，天下不容，以將軍一人之力，怎可逆反天意？將軍既深明大義，若先時效仿伊尹、周公大義之舉行事，何致天下混亂如斯？”（伊尹：商朝功臣，佐成湯履一開國。湯死後，其孫太甲即位三年，昏庸不明，暴虐亂德，不尊先王之法。伊尹上奏太後，廢太甲自代為王，放其於桐宮。過了三年，太甲悔過自新，伊尹迎之迴宮，複讓王位，使得諸侯敬服，天下大治；周公：西周中興之臣。時周朝第十王胡立，號厲王，暴而好利，殺戮成性，酷刑嚴法，人莫能諫，終為國民所逐，出奔於彘地。周公力擔朝綱，與召公二相共和行政，以扶持社稷。後厲王死，二公共立太子靜為宣王，明德修政，西周漸複興盛）章邯笑道：“某為先生謀計，竟遭此駁，其理謬矣！今朝廷百萬大軍，填溝塞野而來，汝張楚之勢，亡在指日，先生豈不明識時務者為俊傑之理乎？”蔡賜厲聲道：“天下苦秦久矣！有識之士無不爭先舉事，安民伐暴，以順上天之意。章將軍難道不聞戰國諸侯皆已相繼複立，秦廷之亡已是大勢所趨矣。今兩國交兵，將軍既不肯降，唯請自重。”鞭梢指處，王緡拍馬而出，章邯縱馬來迎。交馬一合，王緡不敵，大敗而走。章邯馬快，從身後趕上，一戟將王緡刺於馬下。陳軍敗走，章邯趁勢領兵追趕。越過一山，林中忽然轉出數百弓弩手，將章邯並左右十餘騎圍住。章邯色變，迴顧身後，後軍尚未趕上，章邯驚唿道：“吾命休矣！”陳軍方欲放箭，一枝軍斜刺裏殺到，將弓弩手衝作數段，不能相顧。章邯驚出一身冷汗，視之，乃是楊熊引軍從郟城來，見此處交兵，急來助戰，救了章邯。須臾，後軍趕上，風起雲湧，將陳兵亂砍。蔡賜兵少，被圍困於軍中，幾番衝突不出，乃歎道：“天既有意亡秦，何故再亡我張楚。”言畢，以劍抹頸，死於陣中。後人詩歎道：“房君才學冠漢楚，陳王求賢稱管父。可憐陳蘄蒙難日，竟向陣前充士卒。”
蔡賜既死，陳軍盡沒於陣中，隻有伍徐引十數騎奮力突圍而走。遇到張賀接應，亂箭射退秦軍，方才得生。章邯見有人馬當道築壁阻擋，不敢托大，紮下營寨，等候後軍來會。
張賀會合伍徐，退入壁中。伍徐道：“今上柱國已死，此處料不能久阻敵之大軍。不如再請陳王發兵來援如何？”張賀道：“陳都已無人馬也。你我隻管竭力禦敵，陳王聞我戰報，自會籌策也。”遂一麵令兵防守，一麵快馬奔迴陳都，將戰事相報，請陳王速定對策。
卻說陳王先時遣使者分往魏、趙諸侯求救。魏王魏咎恨當日陳王不即遣己赴國就王位；張耳、陳餘怨從前陳王不重其計謀，紛紛以他事推托，拒不出兵來救。陳王發急書數十封，皆是了無音訊。及接得張賀急書，陳王忙傳文武來議事。去者迴報道：“文武百官見大王大勢已去，皆棄大王走了。連胡武、朱房二公亦不知逃往何處去矣。”陳王大驚道：“百官何敢如此！”近臣皆勸道：“大王可往諸侯處避之。”陳王奮然道：“寡人為反秦先驅，秦軍兵臨城下，未有一戰，便棄城而走之，徒為天下人恥笑耳！今眾臣皆懼而棄楚，唯張賀獨力阻擊秦軍，若寡人不往相助，彼必無力相持。”遂招親隨數千兵卒，出城往援張賀。
張賀聞陳王親來，急接入壁中，見禮已畢，具言兩軍戰況。陳王登壁觀看敵營，見章邯大營依山傍水，延綿數百裏，不由長歎道：“秦兵勢大，不得援兵，如何能勝之。”張賀聞言，上前奏道：“趙、魏之主，皆望楚、秦相爭，待兩敗俱傷，好從中漁利。魏咎、周市、張耳、陳餘數人，皆奸猾狡詐之徒，素與大王誌向相背，雖知張楚危急，必不肯發兵來援。臣寢食不安，晝思夜想，欲求可解救張楚危機之人，忽然想到一將，隻需大王詔到之處，必來相救。”陳王急問道：“不知公所言何人？”張賀道：“此人勇謀兼備，赤膽忠誠，又有數萬人馬，如今鎮守新陽，與大王乃故舊之交，將軍呂臣也。”陳王以手拍額唿道：“非公所言，幾乎忘卻！”張賀道：“臣觀大王所遣涉外之將，唯呂臣、召平最為忠義。召平伐廣陵，久戰未捷，必是無力分兵。加之路遠，即使可來，遠水亦救不得近火。而呂臣居新陽，路不甚遠，若能起兵來救，不過數日行程，大王可置書招之。”陳王深然，迴至帳中，親筆降詔，令快馬往投新陽。
人報章邯領軍搦戰，伍徐稟道：“軍中箭矢將無，請大王早定對策。若欲戰之，當即時出兵迎敵；若不能戰，請大王速速登車，一走了之，臣等拚死斷後。”陳王毅然道：“事到如今，隻有冒死一戰矣！”乃令整軍出迎。
兩軍依險陳兵。章邯望見陳軍陣中有青羅傘蓋，高車駟馬，乃勒馬與眾將道：“此必陳賊親至。今宜奮勇殺敵，一戰勝之。有擒陳賊者，必得皇上重賞，可望得封為河南之王也。”王離聞之，拍馬舉槍，當先直衝陳軍中軍，要擒陳王。陳軍陣上張賀急出，躍馬挺槍，截住廝殺。戰到二十餘合，不分勝負。蘇角把馬一拍，掄刀助戰，伍徐亦舉刀出馬相迎。四員戰將，捉對廝殺，正是太歲逢金剛，猛虎遇蛟龍，直殺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尚未分出勝負，直把兩邊軍士都看呆了。涉間迴顧眾軍道：“擒賊驅寇，在此一戰。何必與他兵對兵，將對將，捉到陳賊便是大功，不如群起而攻之！”話音未畢，身後將士早已如狼似虎，蜂湧而上。登時，喊聲大作，兩軍混殺一團，陳軍兵少，難以支撐。陳王見勢不利，親自揮劍督陣。涉間亂軍中望見陳王車駕，便催馬舞刀，直取陳王，左右將佐皆不能敵。陳王急唿道：“誰來救駕！”伍徐望見，撥馬奔來，一麵敵住涉間，一麵高唿道：“秦軍勢大，大王快走！”陳王急令迴車，往後便走。張賀聽到喊聲，不敢戀戰，舍了王離，趕迴軍中，保陳王而退。伍徐力竭，竟死於亂軍之中。
陳王欲守陳縣，張賀道：“若退守孤城，乃自取為困也，不如徑往投呂臣處。”陳王道：“也隻好如此。”便引兵往東而退。行至鴻溝（古運河，也稱狼湯渠。戰國魏惠王十年始建，引黃河之水，經河南中牟縣北、開封市北折往南流，分兩支流注入穎河與沙河。後廢棄堵塞），方尋船渡時，秦軍從後追至，陳王隻得沿鴻溝往南而退。幾欲渡之，皆不能成。張賀道：“秦軍追而不舍，河中又無船渡，不如且往南走，再作打算。”陳王然之，便取路繞汝陰（今安徽阜陽市）而走。章邯追趕百餘裏方迴，引軍來取陳縣。
陳都既已無主，城門亦是大開。章邯謂手下道：“某知汝等皆囚犯也，今非常之時，不許騷擾百姓。如有違者，以軍法處之。”軍卒不敢不從。大軍入到陳縣城中，左右勒兵安定百姓。有探子報道：“陳勝引數百騎往汝陰而去。”章邯道：“陳賊雖敗，若不得擒，終為心腹大患。何人願引輕騎往追之？”楊熊道：“末將不才，願當此任。”章邯大喜，遂令楊熊引鐵騎三千，趙賁為副將，往追陳王。大軍陸續隨後而行。
陳王一路沿鴻溝而走，追兵漸遠，方才止步歇息，將人馬屯於荒山之上。其時黃昏將近，朔風吹來，更顯淒涼。陳王問道：“此是何處。”左右答道：“此間乃是汝陰地界。若渡穎水，東可通往下城父（今安徽渦陽縣），北可至新陽。”陳王便下令叫士兵往岸邊尋找船隻，渡河投新陽。左右搶到一條大船，載得陳王車馬，便往對岸馳去。岸上士兵爭渡，百姓驚擾，號哭、叫嚷之聲，百裏可聞。陳王坐於船中，含淚泣道：“想我占據陳、蘄，分兵略定四方，海內之地，三得其二，豈料今日竟然淪落如此！”將士聞之，無不傷感。
船至對岸，棄船登車，又行了數裏，軍中皆言人困馬乏，不能複行。陳王便叫就地紮營住下。眾散卒聞陳王在彼，紛紛尋來投軍，陳王皆令收納。至夜間，陳王坐於帳中，聞得遠處隱有哭聲，遂獨自出營暗聽，卻是敗卒相聚，訴說父兄失散之苦，皆道：“周文入關之時，節節勝利，捷報頻傳。若早聽孔鮒之言，增兵西進，你我怎有今日這般苦境。”陳王聞言大悔道：“吾未聽孔鮒之勸，因有此敗也。”正懊喪間，隻聽得西北喊聲震天而來。陳王大驚，急上車引兵迎敵。秦軍掩殺而至，勢不可擋。張賀道：“大王速走，臣來斷後。”陳王欲往新陽去，秦兵已阻其路，陳王隻得往東而走。奔至天明，喊聲漸漸遠去，方才停車歇馬。人報張賀戰死，陳王頗覺傷感，席地而坐，潸（音山，流淚的樣子）然淚下。
卻說陳王禦夫莊賈，自陳王兵定陳郡，便一直為陳王禦車，本想附之得貴，不料陳王兵敗身危，亡命天涯，自身尚且難保，哪裏還有富貴可言。莊賈眼見大勢已去，遂生相害之意，便趁著陳王離車，暗地招集數人商議道：“陳勝兵敗，無處安身，若隨之不舍，必與其共亡。我有一計，既能免殺身之禍，又可立功得貴：不如趁勢殺了陳勝降秦，勝過在此惶惶不可終日。”眾人皆然之。方議如何行事之時，聞聽遠處殺聲複起，秦軍乘勝追來，陳王急忙上車，催令莊賈驅車疾行。車至下城父境內，莊賈已定心殺陳王，索性停車不進，怒目相視。陳王斥道：“秦兵將至，如何不走？”莊賈掣出佩刀，厲聲喝道：“吾聞秦兵皆喊：‘有殺陳勝者，賞萬金，封為河南之王！’”陳王聽了大驚，欲棄車而走，莊賈力大，摳住不放，以刀亂劈，滿車血濺。可憐六個月張楚之王，竟被一介車夫砍死於車中。神卜所言之事，皆已應驗：遇澤而起，陳王舉事於大澤鄉；遇陳而王，至陳郡始稱張楚王；遇戲而退，周文兵至戲下兵敗；遇父而王，兵敗下城父被刺，可見天數已定也。此乃秦二世二年臘月之事。
原來陳王出身傭夫，雖舉事成王，卻因讀書甚少，並無治政之才。加之成事之後，好信饞言，忌妒賢能，數有所失，因有今日。陳王當初稱王時，妻父隨眾往依。見麵之日，陳王以客禮相待，長揖不拜。妻父怒道：“陳涉不過依助叛亂，僭號為王，怎敢傲慢長者，其勢必不久矣！”遂不辭而去。陳王聞後，追而跪謝，妻父不受其禮，終不肯再入王宮。又有陳王傭耕之友，來尋陳王，叩宮門道：“吾欲見陳涉。”宮衛見其粗俗，縛之欲毆，其客道：“吾與陳王故交也。”宮衛不聽，強行逐出，不為通報。至陳王出宮迴來，此客遮道唿陳王名諱。陳王視其是故人，因有富貴不忘之約，乃招見，載與同歸。入到宮中，見殿屋帷帳，極是雄壯，其客驚道：“夥（音火）頤！陳涉為王，得貴如此！”時楚人謂多為夥，故天下以客言傳之，皆言夥涉為王。其客既得陳王之寵，出入愈益發舒，常與人談論陳王耕傭田間，狼狽尷尬之事。有人聞之，告陳王道：“此客愚昧無知，屢出妄言，徒損大王之威嚴，應急處斬。”陳王亦怒，遂令斬之。諸陳王故人聞知，皆各自隱去，不複親近。陳王又以朱房為中正，胡武為司過，主司群臣過失。諸將攻城略地迴都時，若不諛奉二人者，必係而罪之。朱、胡二人以苛察為忠，凡與其不善者，不與下吏，擅自治罪。雖陳王信重二人，而諸將多因其故而不與陳王親附，鮮有願為陳王拚死者，此乃陳王兵敗之因也。後人每論陳王之事，以其布衣成王之故，多懷嗟（音接）歎。屈大均有詩道：“閭左稱雄日，漁陽謫戍人。王侯寧有種，竽木足亡秦。大義唿豪傑，先聲仗鬼神。驅除功第一，漢將誰可論。”
莊賈殺了陳王，草起降書，附上陳王首級，差人送往章邯軍中。章邯使人驗證，果是陳勝之頭。章邯大喜，退兵還至陳縣，傳莊賈來降。莊賈既至，伏地請罪，章邯道：“皇上有旨，凡從陳賊反者，皆處斬。然汝誅殺陳勝，營立大功，可赦也。陳縣初定，汝可暫代縣中事務，若得力，某必不薄汝。”莊賈拜謝，暫領陳郡郡守。迴到縣中，又吩咐手下兵勇，往陳縣鄰近四縣收拾張楚舊部。消息傳到蘄縣，縣長曹咎急與手下商量對策。部將程誌道：“莊賈無謀，又是逆臣，豈可相投。近聞江東項梁舉事，其勢浩大，人多往依之，量日後必可成事。明公與項氏有舊，若以兵相投，當受重用，勝過歸莊賈多矣！”曹咎道：“我有此意久矣，公等可有意相從？”左右皆道：“唯聽明公之令是也。”曹咎大喜，遂棄了蘄縣，引程誌、於慕諸將，盡投會稽而去。
章邯使人報捷鹹陽，使者尚未返歸，有細作迴至軍中報道：“陳賊手下左將軍武臣據趙稱王，近日忽被部將李良所殺。趙國今已亂矣。”章邯大喜，招眾將議道：“章某自受聖旨出關平賊，起兵之日，吾即誓言道：‘賊一日不盡滅，某一日不迴關中。’今陳賊既死，張楚之亂已平，陳郡不可憂矣。不如趁趙國生亂之初，馬不停蹄，即往擊之，取之易也。此去雖有勞軍之苦，卻可搶得時機。”眾皆言善。章邯遂留莊賈守陳郡，許言雲：“待撫平四海後，再由二世皇帝行封賞之事。”又撥楊熊、趙賁引兵五萬，駐守於許城，以防陳縣有變。自引司馬欣、董翳並王離、涉間、蘇角諸將，大軍四十八萬，往北進發。正是：莊賈不義殺陳涉，李良逆反誅武臣。欲知李良為何行兇，卻看下文分解。
陳王得報大怒，欲興師問罪。探馬來報道：“章邯迴兵救武關，已擒宋留，現令部將呂齮暫代為郡守，鎮守南陽。自引大軍四十八萬，令秦將張靈為先鋒，殺往陳都而來。其部下楊熊亦占領郟城諸邑，起兵為應。兩路秦軍，勢不可擋，各處關隘（音愛：險要通道）皆不能擋也。”陳王大驚道：“周文以身殉國，秦軍大舉東來，卻不知魏、趙諸國為何不派兵援救。寡人原以為宋留兵伐武關，可牽製秦軍。不料章邯迴兵十日，便戰敗宋留，引大軍複來，更挾連勝之威，勢不可阻。而今之勢，已至張楚生死存亡之機，不知何人願率城中兵馬，出陣退敵？”此時陳王身邊已無一將可使，連問數聲，不見響應。陳王黯然道：“悔不該不聽孔鮒之言，致使今日無人可用矣。”言方畢，上柱國、房君蔡賜出班道：“臣願提一旅之師，往許城與章邯交兵。”陳王歎道：“今朝中諸將，皆撫外未歸，柱國以何拒敵？”蔡賜道：“臣自引兵去，見機而作，當有退兵之計。”陳王無奈，隻得允從。
時城中除陳王衛隊以外，隻剩了不到二萬兵馬，陳王托蔡賜盡率出征。蔡賜出兵，行至城西，遇張賀一軍。張賀迎入帳中，參拜已畢，共議軍情。蔡賜與張賀道：“我欲引軍往西迎敵，汝仍屯兵陳都西境，加緊防備。我之人馬，十有九敗，將軍當謹守陳都，竭力保守。”張賀道：“陳都西去，不甚險峻，不知柱國以何拒敵。”蔡賜笑道：“此番交兵，眾寡懸殊，無關無隘，不戰已敗。我固知此去不能生還矣！”張賀大驚問道：“柱國既知必敗，何苦出兵迎戰。不如與末將一同築壁堅守，以圖與秦軍相持。若能支吾數日，等得四方遣援軍到了，便可一戰。”蔡賜道：“陳王行事多疑，魏王、趙王皆懷其怨，不肯發兵來救，一時間使得天下爭先效仿，已無兵可待矣。吾受陳王知遇之恩，唯以死相報，方為丈夫所為。若吾死之後，魏、趙悟得唇亡齒寒之理，遣兵來救，吾亦非無為而死也。”張賀聞言淚下。蔡賜遂別，引軍又行。行不數裏，遇伍徐敗軍，合兵一處，盡發許城。將至長平（今河南西華縣東北），已聞刀兵之聲，遂分兵伏於要處。
不多時，秦先鋒張靈引輕騎先到，正遇蔡賜軍。布陣以畢，蔡賜當先出馬，立於門旗之下。張靈持刀出陣罵道：“何處草寇，敢阻我行軍之路？”蔡賜鞭指張靈喝道：“亡秦殘卒，死期將至，敢不下馬投降？”張靈大怒，拍馬舞刀，要擒蔡賜。蔡賜撥馬走入軍中，副將王緡（音民）急忙出馬迎戰。戰不十合，王緡大敗而走，陳軍皆退。張靈揮軍掩殺四、五裏地，忽一軍斜剌裏殺出，乃陳將伍徐也，縱馬掄刀，將秦軍衝為兩段。蔡賜引軍又迴，四下困住張靈。張靈抵敵不住，正要向北走時，忽聞一派梆子響過，弓弩手齊出，箭若飛蝗，將張靈射死於軍中，所率五千騎兵，盡皆沒於陣中。蔡賜大勝收兵，眾將皆來賀之，蔡賜道：“且早休息，章邯大軍將至，必有一番苦戰。”
章邯領軍行至許城，人報張靈兵敗被殺。章邯歎道：“張靈為護衛軍之將，某久視為主將，數次委以先鋒重任。不想屢屢敗陣，不堪一擊，實某之過也。”便問敗兵：“賊軍主將何人？”知者答道：“乃張楚上柱國蔡賜也，號房君，素有賢名，張楚政事皆出其手。”章邯聞之笑道：“治政之人，未必可以治軍，陳賊必無人可用矣！傳令軍中，旋即出戰，不擒到陳賊決不收兵。”乃引三軍並進。
蔡賜聞章邯大軍已到，整兵相迎。兩軍相會，雙方對陣。章邯橫戟出馬，喚蔡賜答話。前軍傳話過來，蔡賜縱馬出陣。章邯見其麵如紫銅，唇若塗脂。雙眉倒豎，鎖定宇宙乾坤之勢，二目微睜，窺透海內九州之形。章邯看了，暗生敬意，遂拱手施禮道：“久聞房君經綸滿腹，才學足胸，章邯心甚仰慕。若與先生早識，必成良師益友。今張楚敗局已定，汝迴天無術，何不斂眾歸降，以免刀兵之災。以先生之才，撫佐天子，必不失位列公侯，終身得誌也！”蔡賜大笑，亦還一禮道：“章將軍親臨箭矢，每戰爭先，雖白起、王翦（二人都是秦朝開國名將）之輩，亦難相媲（音屁：相比之意）。今秦二世暴虐無度，天下不容，以將軍一人之力，怎可逆反天意？將軍既深明大義，若先時效仿伊尹、周公大義之舉行事，何致天下混亂如斯？”（伊尹：商朝功臣，佐成湯履一開國。湯死後，其孫太甲即位三年，昏庸不明，暴虐亂德，不尊先王之法。伊尹上奏太後，廢太甲自代為王，放其於桐宮。過了三年，太甲悔過自新，伊尹迎之迴宮，複讓王位，使得諸侯敬服，天下大治；周公：西周中興之臣。時周朝第十王胡立，號厲王，暴而好利，殺戮成性，酷刑嚴法，人莫能諫，終為國民所逐，出奔於彘地。周公力擔朝綱，與召公二相共和行政，以扶持社稷。後厲王死，二公共立太子靜為宣王，明德修政，西周漸複興盛）章邯笑道：“某為先生謀計，竟遭此駁，其理謬矣！今朝廷百萬大軍，填溝塞野而來，汝張楚之勢，亡在指日，先生豈不明識時務者為俊傑之理乎？”蔡賜厲聲道：“天下苦秦久矣！有識之士無不爭先舉事，安民伐暴，以順上天之意。章將軍難道不聞戰國諸侯皆已相繼複立，秦廷之亡已是大勢所趨矣。今兩國交兵，將軍既不肯降，唯請自重。”鞭梢指處，王緡拍馬而出，章邯縱馬來迎。交馬一合，王緡不敵，大敗而走。章邯馬快，從身後趕上，一戟將王緡刺於馬下。陳軍敗走，章邯趁勢領兵追趕。越過一山，林中忽然轉出數百弓弩手，將章邯並左右十餘騎圍住。章邯色變，迴顧身後，後軍尚未趕上，章邯驚唿道：“吾命休矣！”陳軍方欲放箭，一枝軍斜刺裏殺到，將弓弩手衝作數段，不能相顧。章邯驚出一身冷汗，視之，乃是楊熊引軍從郟城來，見此處交兵，急來助戰，救了章邯。須臾，後軍趕上，風起雲湧，將陳兵亂砍。蔡賜兵少，被圍困於軍中，幾番衝突不出，乃歎道：“天既有意亡秦，何故再亡我張楚。”言畢，以劍抹頸，死於陣中。後人詩歎道：“房君才學冠漢楚，陳王求賢稱管父。可憐陳蘄蒙難日，竟向陣前充士卒。”
蔡賜既死，陳軍盡沒於陣中，隻有伍徐引十數騎奮力突圍而走。遇到張賀接應，亂箭射退秦軍，方才得生。章邯見有人馬當道築壁阻擋，不敢托大，紮下營寨，等候後軍來會。
張賀會合伍徐，退入壁中。伍徐道：“今上柱國已死，此處料不能久阻敵之大軍。不如再請陳王發兵來援如何？”張賀道：“陳都已無人馬也。你我隻管竭力禦敵，陳王聞我戰報，自會籌策也。”遂一麵令兵防守，一麵快馬奔迴陳都，將戰事相報，請陳王速定對策。
卻說陳王先時遣使者分往魏、趙諸侯求救。魏王魏咎恨當日陳王不即遣己赴國就王位；張耳、陳餘怨從前陳王不重其計謀，紛紛以他事推托，拒不出兵來救。陳王發急書數十封，皆是了無音訊。及接得張賀急書，陳王忙傳文武來議事。去者迴報道：“文武百官見大王大勢已去，皆棄大王走了。連胡武、朱房二公亦不知逃往何處去矣。”陳王大驚道：“百官何敢如此！”近臣皆勸道：“大王可往諸侯處避之。”陳王奮然道：“寡人為反秦先驅，秦軍兵臨城下，未有一戰，便棄城而走之，徒為天下人恥笑耳！今眾臣皆懼而棄楚，唯張賀獨力阻擊秦軍，若寡人不往相助，彼必無力相持。”遂招親隨數千兵卒，出城往援張賀。
張賀聞陳王親來，急接入壁中，見禮已畢，具言兩軍戰況。陳王登壁觀看敵營，見章邯大營依山傍水，延綿數百裏，不由長歎道：“秦兵勢大，不得援兵，如何能勝之。”張賀聞言，上前奏道：“趙、魏之主，皆望楚、秦相爭，待兩敗俱傷，好從中漁利。魏咎、周市、張耳、陳餘數人，皆奸猾狡詐之徒，素與大王誌向相背，雖知張楚危急，必不肯發兵來援。臣寢食不安，晝思夜想，欲求可解救張楚危機之人，忽然想到一將，隻需大王詔到之處，必來相救。”陳王急問道：“不知公所言何人？”張賀道：“此人勇謀兼備，赤膽忠誠，又有數萬人馬，如今鎮守新陽，與大王乃故舊之交，將軍呂臣也。”陳王以手拍額唿道：“非公所言，幾乎忘卻！”張賀道：“臣觀大王所遣涉外之將，唯呂臣、召平最為忠義。召平伐廣陵，久戰未捷，必是無力分兵。加之路遠，即使可來，遠水亦救不得近火。而呂臣居新陽，路不甚遠，若能起兵來救，不過數日行程，大王可置書招之。”陳王深然，迴至帳中，親筆降詔，令快馬往投新陽。
人報章邯領軍搦戰，伍徐稟道：“軍中箭矢將無，請大王早定對策。若欲戰之，當即時出兵迎敵；若不能戰，請大王速速登車，一走了之，臣等拚死斷後。”陳王毅然道：“事到如今，隻有冒死一戰矣！”乃令整軍出迎。
兩軍依險陳兵。章邯望見陳軍陣中有青羅傘蓋，高車駟馬，乃勒馬與眾將道：“此必陳賊親至。今宜奮勇殺敵，一戰勝之。有擒陳賊者，必得皇上重賞，可望得封為河南之王也。”王離聞之，拍馬舉槍，當先直衝陳軍中軍，要擒陳王。陳軍陣上張賀急出，躍馬挺槍，截住廝殺。戰到二十餘合，不分勝負。蘇角把馬一拍，掄刀助戰，伍徐亦舉刀出馬相迎。四員戰將，捉對廝殺，正是太歲逢金剛，猛虎遇蛟龍，直殺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尚未分出勝負，直把兩邊軍士都看呆了。涉間迴顧眾軍道：“擒賊驅寇，在此一戰。何必與他兵對兵，將對將，捉到陳賊便是大功，不如群起而攻之！”話音未畢，身後將士早已如狼似虎，蜂湧而上。登時，喊聲大作，兩軍混殺一團，陳軍兵少，難以支撐。陳王見勢不利，親自揮劍督陣。涉間亂軍中望見陳王車駕，便催馬舞刀，直取陳王，左右將佐皆不能敵。陳王急唿道：“誰來救駕！”伍徐望見，撥馬奔來，一麵敵住涉間，一麵高唿道：“秦軍勢大，大王快走！”陳王急令迴車，往後便走。張賀聽到喊聲，不敢戀戰，舍了王離，趕迴軍中，保陳王而退。伍徐力竭，竟死於亂軍之中。
陳王欲守陳縣，張賀道：“若退守孤城，乃自取為困也，不如徑往投呂臣處。”陳王道：“也隻好如此。”便引兵往東而退。行至鴻溝（古運河，也稱狼湯渠。戰國魏惠王十年始建，引黃河之水，經河南中牟縣北、開封市北折往南流，分兩支流注入穎河與沙河。後廢棄堵塞），方尋船渡時，秦軍從後追至，陳王隻得沿鴻溝往南而退。幾欲渡之，皆不能成。張賀道：“秦軍追而不舍，河中又無船渡，不如且往南走，再作打算。”陳王然之，便取路繞汝陰（今安徽阜陽市）而走。章邯追趕百餘裏方迴，引軍來取陳縣。
陳都既已無主，城門亦是大開。章邯謂手下道：“某知汝等皆囚犯也，今非常之時，不許騷擾百姓。如有違者，以軍法處之。”軍卒不敢不從。大軍入到陳縣城中，左右勒兵安定百姓。有探子報道：“陳勝引數百騎往汝陰而去。”章邯道：“陳賊雖敗，若不得擒，終為心腹大患。何人願引輕騎往追之？”楊熊道：“末將不才，願當此任。”章邯大喜，遂令楊熊引鐵騎三千，趙賁為副將，往追陳王。大軍陸續隨後而行。
陳王一路沿鴻溝而走，追兵漸遠，方才止步歇息，將人馬屯於荒山之上。其時黃昏將近，朔風吹來，更顯淒涼。陳王問道：“此是何處。”左右答道：“此間乃是汝陰地界。若渡穎水，東可通往下城父（今安徽渦陽縣），北可至新陽。”陳王便下令叫士兵往岸邊尋找船隻，渡河投新陽。左右搶到一條大船，載得陳王車馬，便往對岸馳去。岸上士兵爭渡，百姓驚擾，號哭、叫嚷之聲，百裏可聞。陳王坐於船中，含淚泣道：“想我占據陳、蘄，分兵略定四方，海內之地，三得其二，豈料今日竟然淪落如此！”將士聞之，無不傷感。
船至對岸，棄船登車，又行了數裏，軍中皆言人困馬乏，不能複行。陳王便叫就地紮營住下。眾散卒聞陳王在彼，紛紛尋來投軍，陳王皆令收納。至夜間，陳王坐於帳中，聞得遠處隱有哭聲，遂獨自出營暗聽，卻是敗卒相聚，訴說父兄失散之苦，皆道：“周文入關之時，節節勝利，捷報頻傳。若早聽孔鮒之言，增兵西進，你我怎有今日這般苦境。”陳王聞言大悔道：“吾未聽孔鮒之勸，因有此敗也。”正懊喪間，隻聽得西北喊聲震天而來。陳王大驚，急上車引兵迎敵。秦軍掩殺而至，勢不可擋。張賀道：“大王速走，臣來斷後。”陳王欲往新陽去，秦兵已阻其路，陳王隻得往東而走。奔至天明，喊聲漸漸遠去，方才停車歇馬。人報張賀戰死，陳王頗覺傷感，席地而坐，潸（音山，流淚的樣子）然淚下。
卻說陳王禦夫莊賈，自陳王兵定陳郡，便一直為陳王禦車，本想附之得貴，不料陳王兵敗身危，亡命天涯，自身尚且難保，哪裏還有富貴可言。莊賈眼見大勢已去，遂生相害之意，便趁著陳王離車，暗地招集數人商議道：“陳勝兵敗，無處安身，若隨之不舍，必與其共亡。我有一計，既能免殺身之禍，又可立功得貴：不如趁勢殺了陳勝降秦，勝過在此惶惶不可終日。”眾人皆然之。方議如何行事之時，聞聽遠處殺聲複起，秦軍乘勝追來，陳王急忙上車，催令莊賈驅車疾行。車至下城父境內，莊賈已定心殺陳王，索性停車不進，怒目相視。陳王斥道：“秦兵將至，如何不走？”莊賈掣出佩刀，厲聲喝道：“吾聞秦兵皆喊：‘有殺陳勝者，賞萬金，封為河南之王！’”陳王聽了大驚，欲棄車而走，莊賈力大，摳住不放，以刀亂劈，滿車血濺。可憐六個月張楚之王，竟被一介車夫砍死於車中。神卜所言之事，皆已應驗：遇澤而起，陳王舉事於大澤鄉；遇陳而王，至陳郡始稱張楚王；遇戲而退，周文兵至戲下兵敗；遇父而王，兵敗下城父被刺，可見天數已定也。此乃秦二世二年臘月之事。
原來陳王出身傭夫，雖舉事成王，卻因讀書甚少，並無治政之才。加之成事之後，好信饞言，忌妒賢能，數有所失，因有今日。陳王當初稱王時，妻父隨眾往依。見麵之日，陳王以客禮相待，長揖不拜。妻父怒道：“陳涉不過依助叛亂，僭號為王，怎敢傲慢長者，其勢必不久矣！”遂不辭而去。陳王聞後，追而跪謝，妻父不受其禮，終不肯再入王宮。又有陳王傭耕之友，來尋陳王，叩宮門道：“吾欲見陳涉。”宮衛見其粗俗，縛之欲毆，其客道：“吾與陳王故交也。”宮衛不聽，強行逐出，不為通報。至陳王出宮迴來，此客遮道唿陳王名諱。陳王視其是故人，因有富貴不忘之約，乃招見，載與同歸。入到宮中，見殿屋帷帳，極是雄壯，其客驚道：“夥（音火）頤！陳涉為王，得貴如此！”時楚人謂多為夥，故天下以客言傳之，皆言夥涉為王。其客既得陳王之寵，出入愈益發舒，常與人談論陳王耕傭田間，狼狽尷尬之事。有人聞之，告陳王道：“此客愚昧無知，屢出妄言，徒損大王之威嚴，應急處斬。”陳王亦怒，遂令斬之。諸陳王故人聞知，皆各自隱去，不複親近。陳王又以朱房為中正，胡武為司過，主司群臣過失。諸將攻城略地迴都時，若不諛奉二人者，必係而罪之。朱、胡二人以苛察為忠，凡與其不善者，不與下吏，擅自治罪。雖陳王信重二人，而諸將多因其故而不與陳王親附，鮮有願為陳王拚死者，此乃陳王兵敗之因也。後人每論陳王之事，以其布衣成王之故，多懷嗟（音接）歎。屈大均有詩道：“閭左稱雄日，漁陽謫戍人。王侯寧有種，竽木足亡秦。大義唿豪傑，先聲仗鬼神。驅除功第一，漢將誰可論。”
莊賈殺了陳王，草起降書，附上陳王首級，差人送往章邯軍中。章邯使人驗證，果是陳勝之頭。章邯大喜，退兵還至陳縣，傳莊賈來降。莊賈既至，伏地請罪，章邯道：“皇上有旨，凡從陳賊反者，皆處斬。然汝誅殺陳勝，營立大功，可赦也。陳縣初定，汝可暫代縣中事務，若得力，某必不薄汝。”莊賈拜謝，暫領陳郡郡守。迴到縣中，又吩咐手下兵勇，往陳縣鄰近四縣收拾張楚舊部。消息傳到蘄縣，縣長曹咎急與手下商量對策。部將程誌道：“莊賈無謀，又是逆臣，豈可相投。近聞江東項梁舉事，其勢浩大，人多往依之，量日後必可成事。明公與項氏有舊，若以兵相投，當受重用，勝過歸莊賈多矣！”曹咎道：“我有此意久矣，公等可有意相從？”左右皆道：“唯聽明公之令是也。”曹咎大喜，遂棄了蘄縣，引程誌、於慕諸將，盡投會稽而去。
章邯使人報捷鹹陽，使者尚未返歸，有細作迴至軍中報道：“陳賊手下左將軍武臣據趙稱王，近日忽被部將李良所殺。趙國今已亂矣。”章邯大喜，招眾將議道：“章某自受聖旨出關平賊，起兵之日，吾即誓言道：‘賊一日不盡滅，某一日不迴關中。’今陳賊既死，張楚之亂已平，陳郡不可憂矣。不如趁趙國生亂之初，馬不停蹄，即往擊之，取之易也。此去雖有勞軍之苦，卻可搶得時機。”眾皆言善。章邯遂留莊賈守陳郡，許言雲：“待撫平四海後，再由二世皇帝行封賞之事。”又撥楊熊、趙賁引兵五萬，駐守於許城，以防陳縣有變。自引司馬欣、董翳並王離、涉間、蘇角諸將，大軍四十八萬，往北進發。正是：莊賈不義殺陳涉，李良逆反誅武臣。欲知李良為何行兇，卻看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