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會給我講床頭故事的幹爹。

    這個幹爹,按照老家的習俗隻能認到十六歲,十六歲過後的我,按理說已經和他解除了契父子的關係,但我卻落下了習慣,每年一定至少去祭拜一次,任何事鬧心了,跑到關帝廟裏來,用聖杯和他聊一個下午的天。

    父親偏癱的時候,母親的第一反應,是憤怒地跑到這些廟宇,一個個責問過去,為什麽自己的夫君要有這樣的命運。

    說到底,母親和神靈的交談,從來是自問自答,再讓聖杯的組合迴答是或者不是。母親提供理解這些問題的可能性,“神靈”幫她隨機選了其中一種。

    母親最終得到的答案是,那是你夫君的命數,但你是幫他度過的人。

    我知道,那其實是母親自己想要的答案。她骨子裏頭還藏著那個穿過亂流的莽撞女孩。

    不顧醫生“估計沒法康複”的提醒。母親任性地鼓勵父親,並和他製定三年的康複計劃。三年後的結果當然落空,事實上,父親因為身體的越發臃腫,行動越來越不便。

    母親堅持著每年帶我去到各個寺廟任性地投擲聖杯,強硬地討要到神明對父親康複的“預言”,然後再一年年來責問,為什麽沒有兌現。

    一年又一年,父親那睡去的左半身,越發沒有生機,但身材越發臃腫,而且似乎越來越肥碩。到了第四年的時候,每次摔倒,母親一個人都無法把他扶起來。

    母親幾次氣急敗壞地到寺廟來討要說法。一次又一次,終於到那一年年底,她還是帶著我到一座座寺廟祭拜過去。

    慣常性地擺供品,點燃香火,然後,她卻不再投擲聖杯,而是拉著我,跪在案前,喃喃地祈禱起來了。

    一開始我沒聽清,但把零碎聽到的隻言片語接合起來,漸漸明白母親在祈禱一個可怕的事情:千萬讓我丈夫一定死在我前麵,不要讓他拖累我的孩子。如果我的陽壽注定比他少,請借我幾年陽壽,送走他後我再走。

    我不幹了,生氣地責問母親。她一個巴掌過來,許久才說:“我是為你好。”

    我任性地跪在地上乞求:“請讓我和父親、母親的壽命平均,全家一起走比較好。”

    母親一聽,氣到連連地追打我,然後號啕大哭地對著神明說:“小孩說話不算數,請神明隻聽我的。”

    從寺廟迴來的路上,母親打開天窗說亮話,異常冷靜地交待她認為的安排:“你呢,好好讀書,考個好大

    學,賺自己的錢,娶自己的老婆,過自己的日子,你父親就交給我,他活一年,我肯定會硬扛著多活一年,我會伺候他吃穿起居。”

    “但是你現在已經扶不起他了。”

    “我可以。”

    “但是你以後怎麽能邊賺錢邊照顧他,而且你以後年紀大了,更沒辦法。”

    “我可以。”

    “但是你自己的身體也不好,肯定扛不住。”

    母親不耐煩地白了我一眼:“我可以。”

    “但你們是我父母啊。”

    母親停下來,嚴厲地訓斥我:“你聽好了,我是命裏注定陪他過這坎的人,這是我們倆的事情,和你沒關係。”

    “這是神靈說的。”母親補充了下。

    母親這個可怕的祈禱,我從來不敢和父親說。

    康複的希望漸漸渺茫後,父親已經整天對著家裏神龕中供奉的神靈絮絮叨叨地抱怨:“如果不讓我康複,就趕緊讓我走吧。”每次母親聽到了,總要追著出來發火:“呸呸呸,這是你的命數,不能向神明抱怨,是時候了,該走總會走,不是時候,別叨嘮神明。”

    事實上,雖然一直在病榻,但因為母親的照顧,那幾年的父親,氣色反而格外地好,皮膚越發白裏透紅。母親見著人總和人驕傲地說:“我都把他照顧成大寶寶了,別看他行動不便,他至少能活到八十。”

    母親這樣的判斷,我既為她緊張也同時跟著高興。父親越發臃腫,母親照料起來的難度越大,吃的苦頭要更多,但是如果父親能如此健康,母親無論如何都會和生活生龍活虎地纏鬥下去:她認定,照顧父親是她的使命。

    然而,母親的預言終究是落空了。一個冬天,父親突然離世。

    母親不能接受,在她的感覺中,雖然癱瘓的左身越發沒感覺,但是右身更有力量了,因為長期需要右邊支撐,父親的右手和右腳有著非常健碩的肌肉。“他沒理由一個跌倒就沒了,這麽皮實,千摔萬倒的,連淤青都沒有,怎能就這麽沒了。”

    我從北京趕迴家時,她依然在憤恨地不解著,然後,她開始準備出發了——她想去各個寺廟,向神明討要個說法。我趕忙把她攔住,她一下子軟在我身上大哭起來:“是不是神明誤解我了啊?我從沒覺得照顧他麻煩,我那樣祈禱,隻是希望不拖累你,我照顧他到九十歲一百歲我都願意。”

    “神明沒有誤解,或許是父親的劫數要

    過了,他活得這麽辛苦,罪已經贖完了。”

    母親愣住了,想了想:“那就好,他難受了這麽多年,該上天享享福了。”

    但是,葬禮張羅完第二天,她就開始做那個夢。“你父親肯定遇到什麽事情。”

    “不是,他隻是想你,來探望你。”

    “不是的,我得幫他。”

    “你怎麽幫他,你都不知道有什麽事情。”

    “所以我去問清楚。”母親迴答得異常認真。

    要問“下麵”的事,就得去找“巫”。

    找巫人,讓他借身體給過往的靈魂,和陽間人通話,在我們這,叫“找靈”。

    在我老家這個地方,伺候神鬼並不是多麽特殊的職業,就如同看病的、打漁的、賣菜的……鄉裏談論起他們,並不會因此加重口吻,如同市集上任何一個店鋪的交易一般,還會像計較斤兩一般,對比著各個“巫女”的能力和性價比。

    母親打聽來的說法,西邊那個鎮上有個“巫”,特長在撈人——即使隔個二三十年,靈體感應很薄弱了,他也能找到;而北邊村裏那個巫,和東邊的都擅長新往生的。北邊這個據說你什麽都不用說,那往生的人自然會報出自己是誰,以及提起過往的事情,隻是,這個巫代靈魂傳話都必須用戲曲的唱腔;東邊這個,是你得自己說清要找誰,但他找到後也是一五一十會說過去的事情證明,他說的,倒是日常的口語。

    對比了再三,母親決定找北邊村裏的那個巫。

    “巫”是平常的職業,但找“巫”終究還是件得小心謹慎的事。

    在我們這裏的人看來,這是去陽界和陰間的夾縫見個靈魂,一不小心冒犯到什麽,或者被什麽不小心纏住,那終究會帶來諸多麻煩。

    母親還很猶豫是否讓我同行,據說,親人越多,靈體就越能找到準確的地方,出來和親人見麵。然而,太過年輕的靈魂,在陰間人看來,生命力是最讓他們迷戀的,最容易招惹什麽。

    母親把心中的猶豫和我說了,因為內心的好奇,我倒是異常踴躍,而對於母親的擔心,我提議,為什麽不找你的神明朋友幫幫忙,請她給我出個符紙什麽的。

    母親一下子覺得是好主意。出去一個下午給我帶來了十幾張各個寺廟裏的護身符,以及一整包香灰。

    母親告訴我,許多神明不是那麽同意去“找靈”的,神明大概的意思是,死生是命數,孽障能否在

    這一世清結完畢也是命數,沒有必要去打擾探尋,多做努力。“但我反問神明,那活著的人一定要做善事是為了什麽,就是力求在這一代把罪責給清了不是嗎?他現在往生了,但他還可以再努力下。”我知道母親一向頑固的性格,以及她向神明耍賴的本事。

    “結果神明讚同了我們的努力。”母親滿意地說。

    母親先請一炷香,嘴裏喃喃自己是哪個鎮哪個地區想要找什麽人。

    我再請一炷香,描述這個人什麽時候往生,年齡幾何。

    然後一起三次叩首。

    做完這些,巫人的助手就叫我們到庭院裏等著。

    這巫人住的房子是傳統民居,兩列三進的石頭紅磚房,看得出祖上是個大戶人家。至於為什麽有個子孫當上巫人,而且似乎其他親人都離開了這大宅,倒無從知曉了。

    那巫人就在最裏麵的大房裏,大房出來的主廳,擺設著一個巨大的神龕,隻是和閩南普通人家不一樣,那神龕前垂著一塊黃布,外人實在難以知道,裏麵祭拜的是什麽樣的神鬼。

    任何有求於巫人的來客,都先要燃香向這些神龕背後的神鬼訴說目的,然後做三叩首,便如同我們一樣,被要求退到第二進的庭院裏。人一退到第二進的房子,第一進的木門馬上關住了,那木門看得出是有些年頭的好木,很沉很實,一閉合,似乎就隔開了兩個世界。

    我們退出來時,第二進的庭院裏滿滿都是來找靈的人,他們有的在焦急地來迴踱著步,仔細聆聽著第一進那頭傳來的聲音,大部分更像是在疲倦地打盹。

    然後第一進裏傳來用戲曲唱的詢問:“我是某某地區某某村什麽時候剛往生的人,我年齡幾歲,可有妻兒、親戚來尋。”

    合乎情況的人就痛哭出聲:“有的,你家誰誰和誰誰來看你了。”

    然後門一推,裏麵一片夾雜著戲曲唱腔的哭聲纏在一起。

    事先在敬香的時候,巫人的助手就先說了:“可不能保證幫你找到靈體,巫人每天要接待的亡靈太多,你們有聽到自己的親人就應,不是就改天再來。”

    其實坐下來觀察一會兒,我就對這套體係充滿質疑了。自己在心裏尋思,可能是巫人派人到處收集周圍所有人的死訊,並了解初步的情況,然後隨機地喊著,有迴答的,那巫人自然能假借“亡靈”之口說出個一二三。

    我正想和母親解釋這可能的伎倆,裏麵的戲曲唱腔響起:“可有

    西宅某某某的親人在此,我拄著拐杖趕來了。”

    母親一聽拄著拐杖,哇一聲哭出來。我也在糊裏糊塗間,被她著急地拉了進去。

    進到屋裏,是一片昏暗的燈光。窗子被厚厚地蓋上了,四周彌漫著沉香的味道。那巫人一拐一拐地向我們走來,我本一直覺得是騙局,然而,那姿態分明像極了父親。

    那巫人開口了:我兒啊,父親對不起你,父親惦念你。我竟一下子遏製不住情緒,號哭出聲。

    那巫人開始吟唱,說到他不舍得離開,說到自己偏癱多年拖累家庭,說到他理解感恩妻子的照顧,說到他掛念兒子的未來。然後停去哭腔,開始吟唱預言:“兒子是文曲星來著,會光耀門楣,妻子隨自己苦了大半輩子,但會有個好的晚年……”

    此前的唱段,字字句句落到母親心裏,她的淚流一刻都沒斷過。然而轉到預言處,卻不是母親所關心的。

    她果然著急地打斷:“你身體這麽好,怎麽會突然走,你夜夜托夢給我,是有什麽事情嗎?我可以幫你什麽嗎?我到底能為你做什麽?”

    吟唱的人,顯然被這突然的打斷幹擾了,那巫人停頓了許久,身體突然一直顫抖。巫人的助手生氣地斥責母親:“跟靈體的連接是很脆弱的,打斷了很損耗巫人的身體。”

    顫抖一會兒,那巫人又開始吟唱:“我本應該活到八九七十二歲,但何奈時運不好,那日我剛走出家門,碰到五隻鬼,他們分別是紅黃藍青紫五種顏色,他們見我氣運薄弱,身體殘疾,起了戲耍我的心,我被他們欺負得暴怒,不想卻因此得罪他們,被他們活生生,活生生拖出軀體……”

    母親激動地又號哭起來。剛想插嘴問,被巫人的助手示意攔住。

    “說起來,這是意外之數,我一時無所去處,還好終究是信仰之家,神明有意度我,奈何命數沒走完,罪孽未清盡,所以彷徨迷惘,不知何從……”

    “那我怎麽幫你,我要怎麽做。”母親終究忍不住。

    “你先引我找個去處,再幫我尋個清罪的方法。”

    “你告訴我有什麽方法。”

    母親還想追問,那巫人卻突然身體又一陣顫抖,助手說:“他已經去了。”

    最終的禮金是兩百元。走出巫人的家裏,母親還在啜泣,我卻恍惚醒過來一般,開始著急要向母親拆解這其中的伎倆。

    “其實一看就是假的……”我剛開口。

    “我知道是你父親,你別說了。”

    “他肯定打聽過周圍地區的亡人情況……”

    母親手一擺,壓根不想聽我講下去:“我知道你父親是個意外,我們要幫你的父親。”

    “我也想幫父親,但我不相信……”

    “我相信。”母親的神情明確地表示,她不想把這個對話進行下去。

    我知道,其實是她需要這個相信,她需要找到,還能為父親做點什麽的辦法。

    還是神明朋友幫的忙,在各寺廟奔走的母親,終於有了把父親引迴來的辦法:“隻能請神明去引,隻不過神明們各有司命,管咱們陽間戶口的是公安局,管靈體的,就是咱們的鎮境神。”母親這樣向我宣布她探尋到的辦法。

    我對母親此時的忙碌,卻有種莫名其妙的了解和鄙夷。我想,她隻是不知道如何麵對自己內心的難受。我察覺到她的脆弱。

    她在投入地奔忙著,我則不知所措地整天在街上晃蕩。因為一迴家,就會真切地感知到,似乎哪裏缺了什麽。這樣的感覺,不激烈、不明顯,隻是淡淡的,像某種味道。隻是任它悄悄地堆積著,滋長著,會覺得心裏沉沉的、悶悶的,像是消化不良一般,我知道,這可能就是所謂的悲傷。

    按照神明的吩咐,母親把一切都辦妥了。她向我宣布,幾月幾日幾點幾分,我們必須到鎮境神門口去接父親。“現在,鎮境神已經找到,並在送他迴來的路上了。”

    我卻突然不願意把這戲演下去,冷冷地迴:“你其實隻是在找個方式自我安慰。”

    母親沒迴答,繼續說:“你到時候站在寺廟門口,喊著你爸的名字,讓他跟你迴家。”

    “隻是自我安慰。”

    “幫我這個忙,神明說,我叫了沒用,你叫了才有用,因為,你是他兒子,你身上流著的是他的血。”

    第二天臨出發了,我厭惡地自己徑直往街上走去。母親見著了,追出來喊:“你得去叫迴你爸啊。”

    我不應。

    母親竟然撒腿跑,追上我,一直盯著我看。眼眶紅紅的,沒有淚水,隻是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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