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

    終究來到了寺廟門口。這尊神明,對我來說,感覺確實像族裏的長輩。在閩南這個地方,每個片區都有個鎮境神,按照傳說,他是這個片區的保護神,生老病死,與路過的鬼魂和神靈的各種商榷,為這個地方謀求些上天的福利,避開些可能本來要到來的災害,都是他的職責。從小到大,每年過年,總要看著宗族的大佬,領著年輕人,抬著鎮境神的神轎,一路敲鑼打鼓,沿著片區一寸寸巡邏過去,提醒著這一年可能要發生的各種災難,沿路施予符紙和中藥。

    按照母親的要求,我先點了香,告訴鎮境神我來了,然後就和母親站在門口。

    母親示意我,要開始大喊。

    我張了張嘴,喊不出來。

    母親著急地推了推我。

    我才支支吾吾地叫了下:“爸,我來接你了,跟我迴家。”

    話語一落,四下隻是安靜的風聲。當然沒有人應。

    母親讓我繼續喊,自己轉身到廟裏問卜,看父親是否迴來了。

    寺廟裏,是母親擲珓的聲音。寺廟外,我一個人喃喃地喊著。

    喊著喊著,聲音一哽,嘴裏喃喃地說,“你如果真能聽到,就跟我迴來,我好想你了。”

    裏麵母親突然激動地大喊,“你父親迴來了。”

    我竟然禁不住,大聲號啕起來。

    在父親被“引迴來”的那幾天,家裏竟然有種喜慶的味道。

    母親每天換著花樣做好了飯菜,一桌桌地擺上供桌。她還到處約著巧手的紙匠人,今天糊個手機,明天糊個摩托車……那都是父親殘疾時念叨著想要的。

    又幾天的求神問卜,母親找到了為父親“清罪”的辦法——給一個神靈打下手,做義工,幫忙造福鄉裏——有點類似美國一些犯小罪過的人,可以通過社區勞動補償社會。我和母親開玩笑地說:“神明的方法還這麽現代啊。”

    母親嚴肅地點點頭:“神明那也是與時俱進的。”

    又經過幾天的求神問卜,母親為父親找到了做“義工”的地方:白沙村的鎮海宮。

    白沙村是小鎮聞名的旅遊地。老家那條河,在這裏瀟灑地拐了個彎,然後匯入了大海,呈三角狀的白沙村,因而三麵鋪滿了細細的白沙。從小到大,學校所謂郊遊的旅遊地,毫無疑問是白沙。

    鎮海宮就在那入海口的犄角處。小時候每次去白沙,都可

    以看到,在老家的港灣休憩好的漁船,沿著河緩緩走到這個犄角處,對著鎮海宮的方向拜一拜,然後把船開足馬力,徑直往大海的深處行駛而去。

    父親做海員的時候,每周要出兩三趟海,“這廟因此被他拜了幾千遍了,所以這裏的神明也疼他,收留他。”第一次去“探視”的路上,母親和我這麽說。

    送父親到這寺廟做義工,對他來說,似乎是簡單的事情。母親點燃了香燭,和家裏神龕供奉的神明說,“鎮海宮已經答應接受我丈夫去幫忙,還請神明送他一程。”然後,我們就趕緊帶上貢品,跟著到鎮海宮來探視。

    我是騎著摩托車帶母親去的。從小鎮到白沙村,有二十多公裏。都是沙地,而且海風刮得兇,我開得有點緩慢,這讓母親有充分的迴憶機會。她指著那片沙灘,說:“我和你父親來這裏看過海。”路過一家小館子說:“你父親當年打算離開家鄉去寧波時,我們在這吃的飯……”

    到了鎮海宮,一進門,是那股熟悉的味道,一切還是熟悉的樣子。我總覺得寺廟是個神奇的所在,因為無論什麽時候進來,總是同樣的感覺,那感覺,或許是這肅穆又溫暖的味道塑造的,或許是這年複一年在神靈案前念誦經文、乞求願望的俗眾聲音營造的。

    廟裏的主持顯然已經知道了父親的事。他一見到母親,就親切地說:“你丈夫來了,我剛問過神靈了。”他泡上了茶,遞給母親和我:“別擔心,這裏的神明肯定會照顧好他的,他從小就和這裏的神明親。”

    茶很香,太陽很好。爬進寺廟,鋪在石頭砌成的地板上,白花花的,像浪。

    “那他要做什麽事情啊?”

    “他剛來,性格又是好動的人,估計神明會打發他跑腿送送信。”

    “但他生前腿腳不好,會不會耽誤神明的事情啊?”

    “不礙事,神明已經賜給他好腿腳了。你家先生是善心人,雖然有些糾葛還沒解完,但他做了那麽多好事,神明會幫的。”

    “那就好。”母親放心地眯眯笑。

    接下來的話題,是關於父親和這座廟宇的各種故事。

    坐了一個下午,母親不得不迴去準備晚飯了。臨行前,猶豫再三的母親終於忍不住問:“他忙完了,做得好不好啊,會不會給神明添麻煩了,你能幫我問問嗎?”

    主持心領神會地笑了,徑直到案前問卜了起來。

    “笨手笨腳的,做得一般,但神明很

    理解。”

    母親一下子衝到案前,對著神龕拜了起來:“還請神明多擔待啊,我家先生他從來就是笨手笨腳的。”然後似乎就像對著父親一樣小聲地教訓起來:“你啊,多耐心點,別給神明添麻煩。”

    母親確實不放心,第二天吃完中午飯,雖然看不見也聽不見那個“正在做義工的父親”,母親還是堅持讓我帶她來探視。

    主持一樣泡了茶,陽光一樣很好。他們一樣聊著父親和這寺廟的各種事。臨行前,母親同樣忍不住問主持,主持一樣當即幫忙問卜。這次的答案是:今天表現有進步了。

    “真的啊,太好了,值得表揚,我明天做你愛吃的鹵鴨過來。”於是又三四十分鍾的摩托車車程。

    再隔天,吃完午飯,母親又提出要來探視,當然還帶上鹵鴨……慢慢地,主持的答案是“不錯了”、“做得越來越好”、“做得很好,神明很滿意”。母親每次要到鎮海宮時,總是笑容滿麵的。

    算起來,父親的義工生涯滿滿一個月了。按照母親此前問卜的結果,父親先要在這做滿一個月,如果不夠,再轉到另外一座廟——那意味著還要找另外收留的神明。

    這天午飯後準備出發時,母親像是一個準備去看揭榜的人,意外地心神不定。一路上,她一直追著問:“你覺得你父親這個月表現合格了嗎?他肯定要犯些錯,但神明會理解嗎?你覺得你父親在那做得開不開心?”

    我一個問題都迴答不上來。

    我們一進到寺廟,主持果然又泡好了茶。

    母親已經沒有心思喝茶:“我先生他合格了嗎?”

    主持說:“這次別問我,你坐在這休息一下,傍晚的時候你自己問卜。”

    這次,母親顧不上喝茶、說故事了。她搬了廟裏的那把竹椅,安靜地坐著,慢慢地等著陽光像潮水般退去,等待父親接下來的命運。

    或許是太緊張,或許太累了,等著等著,母親竟然睡著了。

    站在鎮海宮往外望,太陽已經橙黃得如同一顆碩大的橘子,正一點點,準備躲迴海裏了。

    我輕輕搖醒母親,說:“該問卜了。”

    被我這一搖,母親突然從打盹中醒來,醒來時臉上掛著笑。

    “不用問卜了。”母親說。

    她說她看見了,看見父親恢複成二十出頭的樣子,皮膚白皙光滑,肉身才剛剛被這俗欲打開完畢,豐滿均勻,尚且

    沒有歲月和命運雕刻的痕跡。他剪著短發,身體輕盈,朝母親揮揮手,就一直往隱秘模糊的那一方遊過去。身影逐漸影影綽綽,直到完全的澄明。

    “他走了。”母親說,“他釋然了,所以解脫了。”

    說完,母親的眼眶像泉眼一樣流出汪汪的水。

    我知道,有多少東西從這裏流淌出來了。

    要離開鎮海宮的時候,母親轉過頭,對鎮海宮裏端坐著的神明笑了笑。

    我則在一旁,雙手合十,喃喃地說著:“謝謝您,母親的神明朋友們。”

    我再一次相信神明了。

    張美麗

    張美麗本人確實很美麗,這是我後來才確認的。

    在此之前,她的名字是一個傳說。

    小學時,我每天上課需要經過一條石板路,石板路邊有一座石條砌成的房子,每到黃昏,胭脂一般的天色,敷在明晃晃的石板路上,把整條巷子烘托得異常美好。

    也是每到這個時刻,就會聽到一個女人啜泣的聲音,淒淒婉婉,曲曲折折。也因此,那座房子在這所學校的學生嘴裏,被講述成一個女鬼居住的地方。女鬼的名字就叫張美麗。

    年少的時候,身體和見識阻礙了內心急於擴張的好奇。傳奇故事因而成了急需品:關於俠客,關於女鬼,還有關於愛情。

    張美麗的故事在學校大受歡迎,因為以上三要素兼有。

    據說,她本來是個乖巧美麗的女人,據說,她喜歡上一個跟著輪船來這裏進貨的外地男人,據說那男人長得身材魁梧好打抱不平。在這個小鎮,結婚前女人不能破身,她卻私自把自己給了那男人,他們曾想私奔,最終被攔下,張美麗因而自殺。

    張美麗的故事在當時一下子成了負麵典型。在那個時代,身處沿海地帶的這個小鎮,開始有酒樓的霓虹燈,以及潮水般湧來的,前來販賣私貨的人。

    小鎮的每個人,都在經曆內心激烈的衝擊,他們一方麵到處打聽那些勇敢邁進舞廳的人,打聽那白白的大腿和金色的牆麵,另一方麵又馬上擺出一種道貌岸然的神情,嚴肅地加以批評。

    但誰都知道,隨著財富的沸騰,每個人的內心都有各種欲求在湧動。財富解決了饑餓感和貧窮感,放鬆了人。以前,貧窮像一個設置在內心的安全閥門,讓每個人都對隱藏在其中的各種欲望不聞不問,然而現在,每個人就要直接麵對自己了。

    那段時間,似乎男女老少都躁動不安,又愁眉緊鎖,老有男人和女人各自聚集在角落,喟歎,以前窮的時候怎麽沒那麽多煩擾。聽完,彼此相對點點頭,卻一副各有心思的樣子。

    幸虧有張美麗。張美麗作為一個淪陷的標誌,牢牢地立在欲望的懸崖邊,被反複強化,反複講述。關於她的細節,成了這個小鎮用來教育孩子的最好典型:不準和外地人講話,不要和男同學私下見麵;不能靠近那種漂染頭發的發廊……說完不準,大人們會用這樣的話收尾:要不你就會像張美麗那樣,名聲臭遍整個小鎮。

    小鎮沒預料到的是,與妖魔化同時進行的,是神化。

    關於張美麗的很多據說,後來就變成了更多的據說。關於她與男友約會如何被抓,關於她身上有種香味能讓男人一聞就忘不掉,關於她男人其實是個開國將軍的後代……張美麗在我的心中變得栩栩如生又麵目模糊。在過濾掉眾多信息之後,唯一烙印在我們這群學生心中的是,據說“張美麗長得好像色情月曆上,那些靠著摩托車擺姿勢的女郎”。

    那時候,一股莫名的衝動開始在我們這群男同學的內心湧動,我們後來明白那叫性衝動,並且,彼此交流起偷偷收集來的色情照片。而張美麗,一個性感如摩托車女郎的女鬼,總讓我們在夜晚提到的時候,血脈僨張。

    如果當時小鎮有給學生評選所謂的性感女神,張美麗必然當選。而我癡迷《紅樓夢》的同桌則說,張美麗就是那通靈仙子。

    那時代太喧鬧了,隻要看到頭發染色、穿稍微豔色一點衣服的外地女郎走過,大人就要捂住孩子的眼睛說,妖怪來了小孩不要看。過了不到兩年,小鎮的婦女也開始競賽般爭著挑染各種時髦的色彩——要不怎麽和勾引老公的外地狐狸精比。

    路上到處是拿著大哥大、粗著嗓子說話的大老板,還有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濃妝豔抹的各地姑娘。

    張美麗的傳說徹底消失了,被那妖嬈閃爍的霓虹燈和滿街走動的“公主們”的故事徹底淹沒。最後連小巷盡頭的啜泣聲,也消失了。

    我竟然莫名失落。我想象過太多次張美麗的樣子,而現在,她似乎就要完全不見了。

    實在遏製不住好奇的我,拉上鄰居阿豬,決定做一次探險。我們兩個人,各自帶著手電筒、彈弓和大量的符紙,專業的阿豬還從當師公(為亡靈超度的道士)的爺爺房裏偷來了桃木劍。走到半路,阿豬問我們為什麽要做這樣的探險。我愣了很久,“難道你

    不想看下張美麗?”

    阿豬猶豫了好半天,“很想,但很怕。”

    最終還是上路了。

    越逼近她家門口,我就越感覺自己有一股莫名其妙的熱潮在攢動,甚至往褲襠中央那地方奔突。我意識到這次探險的本質是什麽,因而越發亢奮。

    阿豬用桃木劍輕輕推開那木門,兩個女人的對話從那稍微張開的門縫飄出來。我的眼光剛鑽進門縫,看到一張瘦削蒼白的臉,就馬上感覺,她也在直直地盯著我看。阿豬顯然也感覺到了,大喊了一聲鬼啊,倉皇而逃。

    我在那一刻也確信那就是鬼,來不及多想就往家裏奔,把自己關在家裏,心撲撲地躥,而下體控製不住地立了起來——這段探險我當然沒和家裏任何人說起,但那瘦削蒼白的臉像烙在心裏了,走到哪都不自覺浮現,在那蒼白中,臉慢慢清晰,清晰成一對眼睛,撲閃撲閃地看著我。她不再讓我感覺恐懼,相反,她讓我很願意在思維被打斷後,繼續投入冥想中去。

    那幾天,我因而老恍神。甚至吃飯的時候,筷子一不小心就掉了下來。掉到第三次,母親氣到用手敲了一下我的頭:“被鬼勾走魂魄了啊?”

    她無意的一說,卻直直切入我的恐慌——難道這就是被鬼勾魂?

    接下去那幾天,我一想到那張臉就恐慌,背著父母,偷偷到廟裏去拜拜,求了一堆符,放在身上,卻還是會不自覺地想起那張臉。

    到最後,我甚至恐慌地看到,那張臉對我笑了。

    這樣的折磨,幾乎讓我失眠了,而且讓我更羞愧的是,一次次夢遺,身體越發地虛脫。那天下午,我終於鼓起勇氣打算要向母親承認,我被女鬼勾了魂。

    不想,母親拿著喜帖進了家門,樂嗬嗬地說,巷尾那張美麗要結婚了。

    她不是死了嗎?

    哪有?是她做了丟臉的事情,所有人覺得她應該死了。不過現在也好了,那外地人做生意發了家,來迎娶她了。雖然她父母還是很丟臉,出了這麽個女兒,但是,終歸是個好事。

    張美麗的婚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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