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天剛擦亮,刀子似的冷風刮著田齊的臉。他想他這個時候去飲料廠還嫌過早,不如先去容兒家裏跟她媽說說話,也算是提前做好工作吧。

    容兒家的院門還沒有打開,田齊卻能聽見院子裏麵的動靜,是容兒媽弄柴火做早飯。田齊邊敲門邊喊:大嬸——大嬸——

    容兒媽打開大門看見田齊站在門外先是一愣,而後就把頭扭過去獨自迴去了。田齊跟在後頭,直到進屋也沒聽見容兒媽說一句話。

    容兒爸還躺在被窩裏,看見田齊想坐起來可怎麽也挪不動身子;原來他昨天壘壩牆時扭了腰,此時光拍巴掌就是沒辦法坐起來。田齊說,都不是外人,大叔您就躺著說話。容兒爸說,這可真是的,不用腰的時候,哪知道腰有這麽大的重要性嗬!說完衝堂屋喊容兒媽,讓她趕緊把灶堂裏的火炭扒一火盆進來。容兒媽答應著,不長時間就端進一盆火炭來,轉身要走,容兒爸說你別走,田齊大老早的過來,是不是有啥事呀?容兒媽就靠住炕沿,耷拉著頭,仿佛跟誰生氣受了委屈似的,還是一言不發。

    容兒爸跟田齊說,你大嬸這個人呀,平時那嘴頭子跟啥似的,等到遇著事,就雞巴耗子滾進花椒地裏——麻爪兒了。

    容兒媽終於開口了,扭頭衝容兒爸沒好氣地說,你還有臉說我呢?瞅你個大老爺們那點出息吧,當著外人麵我都不好意思說你!

    容兒爸仰起脖子說,你說我啥呀?我有啥把柄攥你手裏了?

    容兒媽說,那你說,我有啥把柄攥你手裏了?

    容兒爸將頭探出炕沿氣憤地啐出一口粘痰,長噓一口氣就沒了下文。

    這時容兒媽拽過一條毛巾竟抽泣起來,田齊就知道怎麽迴事了,心想旺才媳婦講得是實情,看來大嬸早就後悔了。於是他寬慰道,大嬸您也別哭了,眼下最要緊的是讓容兒馬上迴來。

    容兒爸問田齊,容兒的事你都知道了?

    田齊說,旺才嫂子都跟我說了,這事您也別全怪大嬸。

    容兒爸說,我不是怪她,也不是埋怨她,你大嬸這個人呐,就是人肚子裝了一兜的豬下水,看著是人,其實就是他媽牲口。

    容兒媽接過話說,你還說不怪我不埋怨我,讓田齊聽聽,你這話是人話嗎?我好好的肚子咋就裝了一兜豬下水?

    看來這兩口子平時就沒少打嘴巴架,田齊就想勸勸,不等開口,容兒媽跟田齊訴起了委屈。她用毛巾沾了沾眼睛道,我跟田齊你掏心窩子說吧,起初,我真不知道那姓劉的對容兒起歹心,他用好話哄我,說廠子裏缺人手,容兒又是廠裏的幹部,幹部不帶頭誰帶頭啊你說是不是?反正我們家裏也不用容兒幹啥家務,單身一人在哪住都是個住,就答應那姓劉的到廠裏去住了,我哪知道他早就把我閨女給禍害了呀!

    容兒爸聽到這裏歪過頭來,嘴裏像含不住口水似的“吸流”的一聲,隨之兇狠地瞪了媳婦一眼。說,後來你橫是知道了吧,為啥還不讓咱閨女迴來?

    容兒媽說,我找那姓劉的了,他說他離婚,他說他用不了多長時間就離婚的。

    離他媽個雞巴毛!容兒爸罵道,他離婚?他離婚就他媽的沒有後台了,他舍得嗎?

    田齊問咋迴事?

    容兒爸說,劉滿江的老丈人,跟咱縣裏的一個副縣長有親戚,巴結還來不及呢,他能離婚?

    容兒媽說,我哪知道嗬,就知道劉滿江他媳婦長的不大透亮,這迴有錢了,沒準真離呢。

    容兒爸看著田齊有些激動地說,我剛才說啥來著,你大嬸這個人嗬……我說過她多少迴都不聽,我跟她說,劉滿江那小子不是啥好東西,就算他離婚,咱也不把閨女嫁給他。你聽她說啥,田齊你問她她是咋說的?

    容兒媽說,咋說不咋說的又咋的?我不是也早後悔了嗎!

    容兒爸說,後悔管啥用?我早就跟你說,別貪財,貪財沒有好結果。

    容兒媽說,你說的是廢話,我不貪財行嗎?容兒掙那點錢剛夠倆孩子生活費,手裏不存點錢,將來萬一考上大學咋辦?

    說來說去,容兒媽為了兒子念書還是把閨女當了犧牲品,隻是在她的心裏並沒有考慮到這樣無奈的結果。容兒爸不再埋怨媳婦了,也許埋怨的話過去說得太多了,現在除了長籲短歎,田齊明顯感受到的還有他內心裏的憤怒,這種憤怒跟田三叔所表達出來的如出一轍。

    田齊說,大叔,您光生氣不行,我們要有行動。

    容兒爸說,啥行動?容兒不是那麽容易就能迴來的啊!

    容兒媽接過話道,那姓劉的跟我們要錢,說我們花了他多少多少錢,得還清了才行呢!

    田齊罵道,放屁,他霸占著容兒,還想要錢,真是反了他了!

    田齊這麽有骨氣的話一出口,大叔大嬸都來了精神;尤其是大叔,居然倏的從被窩裏坐了起來。說,田齊,就算你叔你嬸求你了,你快幫我們倆把容兒救出來吧。

    田齊點點頭,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容兒爸坐在炕上問,大侄子,你這是去飲料廠嗎?

    田齊說,我這就去把容兒接迴來。

    容兒媽跟在田齊的身後說,我那閨女跟我意見大著呢,別看她也盡迴來看我們,心裏呀早就跟我做上仇了。

    田齊說,沒那麽嚴重吧?

    容兒媽說,我生的閨女,還不知道她啥脾氣秉性?

    田齊說,到時候我好好勸勸她,您請迴吧大嬸!

    田齊走出當院徑直往村西這邊來,等到了飲料廠,近距離看見容兒的時候卻不知道怎麽開口了。是容兒主動打破這短暫的尷尬,問道,是誰讓你來的?

    此時田齊都想哭,想自己到家後的逃避心理就臉紅起來。他說,是我自己要來的,我知道你這會最需要我。容兒聽了這話眼淚就流出來了,她哭著跟田齊說,早知道你複員了,想找你單獨說說話,可又不敢,我就想,我要是會托夢給你多好啊,讓你到我這裏來,我有好多話要跟你訴呢。

    容兒悲傷不已,淚珠成串成串地往下掉。田齊往洗臉盆裏倒了水,把毛巾浸透、擰幹,完後就給容兒沾臉上的淚。邊說,你給我托的夢我都弄懂了,你別哭,跟我迴家吧。容兒聽了這話哭得愈加厲害,後來就抱緊田齊的腰,整個淚臉都貼住了他的前襟哽咽不止。

    稍後,容兒冷靜下來,她把田齊推到一旁,說,你先迴去吧,我不能跟你一起走。

    田齊說,我既然敢來心裏就有數,你還怕什麽?

    容兒說,就算迴去,我也不能玷汙你啊!

    田齊說,我不知道你怎麽會玷汙我,我隻知道你這是在狼窩裏,得把你領出去。

    容兒就不說話了,卻現出為難的樣子來。

    田齊對容兒的懦弱感到氣憤和悲哀,於是叫著容兒的名字說,你跟劉滿江又不是合法夫妻,怕他幹什麽?別看現在社會風氣不好,可你也別忘了,現在仍然是共產黨的天下,共產黨是給咱老百姓當家作主的,知道嗎你?

    容兒聽著這話都耳生,同時又為田齊的單純感到好笑,便忍俊不禁樂了。田齊說,我都要氣死了,你還樂呢!說完從桌子上拿起一個玻璃杯狠狠地摔在地上。摔完又要拿另一個玻璃杯,這時九楞聞聲撞了進來。田齊反手一掌打在九楞的臉上,咆哮道,你把她給我放了,迴家,你們都給我迴家!

    田齊說著就去歸置容兒的床鋪,九楞要上前阻攔,容兒說,九楞大哥,你也迴去收拾東西吧,我們一塊走。

    容兒走出自己的那間小屋時,迴過頭看了看房門,竟嗚嗚地又哭起來。田齊有些驚訝,感覺她好像想起了什麽傷心的事情,就站住勸了,說,過去的事情你還想它幹什麽,從現在開始,你就屬於你自己了。容兒聽完這話哭得更厲害,邊說,我是高興啊——田齊!

    田齊領著容兒、九楞往迴走的時候,迎麵撞著幾個上山砍柴的男人,他們先是把疑惑不解的目光投過來,爾後就現出興奮的樣子,跟田齊沒頭沒腦地說,千萬別怕,誰敢跟你打架我們幫你!田齊明白他們說找他打架的人是指劉滿江,於是真誠地說了聲謝謝。

    田齊沒再到容兒家裏去,因為半路上碰見了容兒媽。容兒媽站在當街正朝他們這裏張望,看見田齊扛著容兒的行李便迎上來,奪過行李卷,感激的話又是一籮筐。田齊就站住了,目送母女倆迴家。就聽容兒媽跟閨女說,容兒你恨媽不?你可別記媽的仇啊,媽也是沒辦法呀,你知道不?你爸就差沒打我了呀,我的腸子早都悔青了,可這會上哪兒弄後悔藥去……容兒媽一路羅嗦下去,聲音越來越聽不真切,田齊望著母女倆前行的背影,心裏很不是滋味。就想,不管劉滿江耍什麽花招,也不能再讓他蹂躪容兒了。

    果然就在這天晚上,劉滿江來找田齊要人。他把當院的鐵大門踹得哐哐響,就像耍猴的打鑼一樣,招來一群看熱鬧的人。

    劉滿江手指田齊責問,你有什麽權利使喚我的人?

    田齊也質問劉滿江,說,誰是你的人?

    劉滿江現出一臉的無賴相,說,你別揣著明白裝糊塗,我告訴你田齊,你要是想找工作,我可以幫你,你要是想蓋新房,批示一個房基地對我來說也不是啥難事,我知道你在部隊沒出息了,迴來怕找不到媳婦,想巴結我們容兒,這沒啥不行的,可你也得跟我打聲招唿嗬,你知道把我氣壞了是什麽後果嗎?

    世上居然還有這樣的無恥之人——在這麽多人麵前,敢毫不臉紅地說“我們容兒”,還說“把我氣壞了是什麽後果”這樣的蠢話!田齊的心裏馬上騰起一股火,但他還是把那股火壓下去了,非常冷靜的對劉滿江說,我也告訴你劉滿江,我們複員兵的工作安排國家有政策,我們家的房子即使翻蓋也不需要另找地基,我當著大家的麵兒警告你,容兒不是你的,她是她自己的,她有權選擇她自己的生活。

    劉滿江甩了一下胳膊,揶揄道,你個傻大兵懂個屁,少拿電視劇裏的台詞跟我白話,我不吃那套!

    田齊說,你是黨員,又是村支書,甭管你口袋裏有多少錢,都該在鄉親們的心目中有個好形象,你知道嗎?

    劉滿江氣急敗壞一蹦老高地說,知道個屁!我啥樣不用你教訓,我啥都不懂,隻知道有錢就是大爺,你能把我怎麽著吧!

    這時,田三嬸早就害怕的不行了,雙手扶著門框直覺得天旋地轉,雙腿一軟癱坐地上。有人看見了急忙喊田齊:“田齊,你媽死過去了,快把她背屋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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