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西頭緊挨河套邊有十幾間民房式樣的建築,高高的圍牆垛上,散亂地紮著顏色不等的破瓶茬,那是飲料廠用來防賊的。這個冬天,飲料廠壽終正寢。而在這以前的三、五年間,它使一個隻念五年書的小夥子成了這一帶的經濟明星,這個人就是劉滿江。

    劉滿江膽子大是出了名的,村裏的老年人都用“賊裏不要的主兒”來形容他的人品。不過那是指過去,或者說是指劉的少年時代,後來他的一個壯舉卻讓這些老人們大跌眼鏡。因為他從鄉裏拉來了十幾萬的無息貸款,說是幫助村裏脫貧致富的。隨後,人們真的看到劉建起了廠房、買來了設備。起初裝汽水,後來又裝香檳。這期間,他買通了當時一位姓杜的鄉長,連著兩年的山區扶貧款全部轉到他的帳戶上做了周轉金。事實上,劉打著政府旗號開的是私人作坊,不但沒給鄉裏上繳過一分錢的利潤,就連信用社的貸款都不想還了。信用社主任見麵劉支書長劉支書短的央告,隻差沒管他叫爹了,劉滿江根本不尿他那一壺。逼急了他就讓信用社起訴他。起訴就是打官司。難道有理的事情得不到伸張,打官司還能輸嗎?可是信用社主任就是不敢打這官司。有人猜測,信用社主任拿了劉滿江的迴扣,有短處在人家手裏攥著他膽怯。

    剛入冬的時候,那位升遷不久的杜鄉長成了一起經濟案的導火索,劉滿江也跟著卷了進來,現在的車間已經貼上了莊嚴的封條。容兒姑娘是飲料廠這具僵屍的護靈人,給她做伴的是啞巴九楞。

    九楞睡大門口的警衛室,天還沒大亮就被一陣拍打門板的聲音震醒了。跑出來發現是田齊,便打著手勢讓他馬上離開。這時,容兒從對麵屋裏跑過來,央告九楞道,九楞大哥,你就讓田齊進來吧!九楞害怕地說,呃歪?容兒說,你別怕,劉滿江沒在家,他上縣裏了。九楞搖著手不信。容兒說,我不騙你,他迴來早著呢。九楞使勁掄起了胳臂,又做出斷腿的樣子假哭,露出的苦相跟喝了黃柏湯相仿,滿臉的粉刺疙瘩一抽一抽地跳蕩。容兒生氣地說,你咋連我的話都不信了?說完轉身欲走,九楞把她拽住,不情願地把大門鑰匙遞給她。等田齊走進院來,九楞滑稽地敬禮並在原地走起了正步。

    田齊卻笑不出來,他看見容兒一個人悄悄地往屋裏走,顯得是那麽無助那麽寒冷,就想追上去,把他的軍大衣給她披身上。幾天來他終於弄清楚了,容兒在這裏已經度過了四個漫長的冬天,在人們的眼裏,她就像個沒娘的羔羊終日可憐巴巴;他還知道,容兒的貞操就是在這裏失去的……當田齊走進容兒的小屋,兩個人之間不再有距離的時候,他突然發現,容兒的臉上飽經滄桑沒有一點光澤,神情又顯得那麽呆滯,目光好像雨夜裏的道路一樣讓人無法琢磨。

    田齊的心裏仿佛撲進來好多堅硬的翅膀,使他慌亂、焦急的同時又有幾分痛楚。

    還是在他們念初中的時候,有一天,容兒問田齊,你還上高中嗎?田齊反問你呢?容兒說,我肯定念不成了,我要去外地掙錢,供我的兩個弟弟上學。田齊說,你不上高中我也不上高中,我們就在這山溝裏闖事業。容兒說,你不能跟我比,你是你們家裏的獨苗,兩個姐姐又都疼你,你得考大學嗬!田齊說,我要是真考上大學沒準就不迴咱這山溝了,到那時你上哪裏找我去?田齊說這話的時候顯出很自負的樣子,弄得容兒沒法答他。在這之前,他們相互交流過小人書、漫畫什麽的,隨著年齡的增長,交流的書籍也變成了文學、文摘類雜誌。可以肯定地說,兩個人的情感心路就是靠這一點一滴開出來的,但隻停留在互有好感上,還不成熟,更沒到瓜熟蒂落的程度。直到田齊當兵走的那晚,他跟容兒解釋說,我當兵隻是想鍛煉鍛煉自己,我爸說部隊是大熔爐,不想考學就去部隊吧!容兒說,人活著橫豎要上進呀,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早晚是要迴來的嗬。田齊說,這些我都想過,不過我不覺得咱這山溝不好,隻要你等著我就行。容兒瞥了他一眼就把頭低下了,以拘謹羞澀的沉默表情,算是對他們過去心照不宣的情感路程做了一個階段性總結吧。

    田齊走後的最初兩年,容兒常到田家與老人嘮嗑。那時侯,田齊的兩個姐姐還都沒有出嫁,容兒都以跟兩位姐姐學針線活為名,主動接近田家老人。田三嬸也知道容兒跟自己的兒子通著信的,私下裏也就牽掛著容兒,每次上家來都問這問那,有時還把嘴湊到她耳邊問列假情況:經量多少?顏色正不正?來的時候腰和肚子都疼不疼?不知道的還以為田三嬸是位老中醫呢。這樣一來容兒就有了到家的感覺,說三嬸您真好啊!這話說得遍數多了,田三嬸就假裝嗔著了,說你這孩子真是個傻丫頭!說完便把容兒嗬護到自己的懷裏,那份熱乎勁真跟親生的沒什麽兩樣。

    忽然有一天,田三嬸發現容兒有好長一段時間沒來家裏了,感到奇怪,站牆頭後麵衝容兒家一聲連一聲地喊,容兒——容兒——容兒媽跑出來問啥事?田三嬸說,我們田齊郵照片迴來了——容兒媽氣咻咻地說,你兒子郵照片礙我家閨女啥事嗬!田三嬸感覺事情不妙,左鄰右舍一哨聽,才知道容兒傍上了劉滿江。老人不相信這個事實,被窩裏跟老伴嘀咕,說容兒不是那號下賤坯子,咋能跟一個有媳婦的男人鬼混呢。田三叔也猜不透,隻是長籲短歎地為兒子叫苦 ,田三嬸說這樣不行,我得親口問問她!於是就去問了。結果讓老人傷透了心。那次給老人的明顯感覺是,容兒姑娘幾乎是在一夜之間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麵上擺出了與田家疏遠的態度,仿佛壓根就不認識田三嬸似的。別看老人小腳兒、個矮、身子又弱,可她脾氣直性子烈。見容兒的神態那麽高傲又冷峻,便一把拽住她的上衣領子,說你別走呀,你把話給我說清楚,你到底還跟我們田齊好不好?田三嬸的話音還沒落地,容兒姑娘就捂著臉哇哇地大哭起來。田三嬸還以為她是裝委屈,上前扒拉著她的肩膀說,你哭啥哭?我又沒惹著你!容兒順勢坐了下來,她的哭聲由大到小,再由小到喑啞。當時的情景發生在河邊的稻田裏,割稻子的人們手拎著鐮刀專注的傾聽那婉娩曲曲的哭聲。太陽落山了那哭聲還在繼續,星星出全了那哭聲還沒有停止……

    事實不容置疑,田齊後來寫給容兒的一大批信件他均未收到迴音。他在給爸媽的信裏說,我真想在部隊呆一輩子!

    入夜,田齊沒有睡意,父親痛罵劉滿江的話老是響在耳邊,就像針刺得一般,他感到耳鼓生疼。爸爸也許是對的,他想,既然劉滿江是個無惡不做的惡棍,他能對容兒好嗎?容兒是真心愛他嗎?

    豎日一早,田齊去了打小長大的旺才家。旺才外出打工還沒迴來,容兒的細根細底都是旺才媳婦告訴給田齊的。

    旺才媳婦說她在飲料廠也幹過兩年活,開始跟容兒在一個車間裏洗瓶子,洗了不到倆月,容兒就被調到廠部當辦公室主任了。開始誰也不知道辦公室主任都幹啥活,光看見容兒和劉廠長腳前腳後的出雙入對。後來人們發現容兒很辛苦,不但負責車間裏的管理工作,還經常出差跑推銷。不過,那時侯還沒人發現容兒有啥不高興的表情。

    旺才媳婦說,我們大夥記得都清楚著呢,那迴容兒跟劉廠長出差迴來,眼泡腫得像倆大蜜桃,我們問她你咋了?她不說。她不說我們也沒往壞裏想,老覺得是容兒媽又委屈她了。村裏人都知道,容兒媽重男輕女,娘兒倆經常由於一點小事打嘴巴架。劉廠長就是抓住了這娘兒倆的矛盾,給容兒媽兩千塊錢,讓她督促容兒盡快住到廠子裏,說,飲料廠一刻都離不開容兒!容兒堅決不到廠裏住,不但不住還要辭職去幹別的。容兒媽卻逼她說,你要不去廠裏住,我就上吊死給你看。容兒就打退堂鼓了。容兒打退堂鼓也沒答應她媽去廠裏住,卻來找我了,她跟我說,本來要跟田三嬸好好訴訴苦處,可是這話沒法說啊!容兒說完這話就趴在我大腿上哭了起來。都是女人家,當媳婦和當閨女的哭沒啥大區別,不是遇上屈辱事,她能那麽委屈嗎?我聽出她那哭不是啥好哭啊!就試探著問她,是不是讓人家占了便宜?她聽了這話就使勁把頭往我肚子裏紮,一邊抽泣著跟我說,嫂子,我真不想活了呀!我沒打聽占她便宜的人是誰;那還用問麽,在咱們村,都知道你們倆戀著愛呢,除了他姓劉的仗著有錢有勢敢動邪念,別人誰能那麽缺德呀!

    旺才媳婦說到這裏眼睛已經模糊了,他用圍裙擦拭著眼角,說話的聲音都有些走調了。田齊啊——旺才媳婦說,容兒不是不想跟你好下去,她是覺得對不起你了,都是女人家,我也是這麽想的;再說了,世間沒有不透風的牆,萬一你知道了她的短處,誰知道你會怎麽對待容兒呢?說實在的我也犯難了,她媽硬逼她到廠子裏去住,那就等於把閨女豁出去隨便人家糟蹋,要是她不去,容兒媽真沒準上吊了。她那兩個雙胞胎兒子上著高中,一年花消可大呢,咱是土裏刨食的老農民嗬!

    旺才媳婦把褶皺的圍裙舒展了一番,停下後看著田齊,頗為悲壯的表情繼續說,沒別的辦法,我橫豎不能勸容兒死吧?我說,妹子,把脖梗子挺起來,這年頭笑貧不笑娼,你先搬到廠子裏去住吧,等把你那兩個弟弟供畢業了,要是不想活,咱再死也不晚,反正我這當嫂子的不笑話你……

    計劃去大姐家散散心的,從旺才家一出來田齊就決定不去了。他非常內疚地跟爸媽說,我們錯怪容兒了,她現在在火坑裏,我要救她出來!這樣的決定對兩位老人來說有些突然,他們沉默了一會,田三嬸終於對田齊說,你別沒事找事,劉滿江不是好惹的。田齊說,他不就是支書嗎,可我也是一名黨員呀!田三嬸極其誇張地煽了自己倆嘴巴,嘲弄的語氣跟田齊說,你真讓我臉紅,還以為這是在部隊呐?現在誰還把你們這樣的黨員當迴事?

    你胡說啥呢!田三叔覺得老伴這話有些硌心,他感到難受了,眼神裏就迸出一股發狠發硬的兇光投向老伴。老伴不幹了,大聲地衝他嚷道,你那麽兇我幹啥?難道我說得不對麽?瞅瞅咱們村的這些黨員,有幾個是提得起來的,差不多都讓那姓劉的收買過去了!

    田三叔歎了一口氣,跟田齊說,前幾年我們幾名老黨員聯名告過,沒告倒他,唉!

    我就不信這個邪,田齊說,我到要看看他劉滿江有多大本事!

    田三嬸堵住門口不讓田齊出去,說,容兒那丫頭不提氣,你管不了她的。

    田齊有些激動地說,她怎麽不提氣了?她走到這步都是她媽逼的呀,一村住著,您為啥不多了解了解呢?連我都知道事情的真相了,您還蒙在鼓裏!

    田三嬸也提高了嗓門說,知道真相又能咋樣,我把她拉迴來你供她弟弟上學呀?

    田三嬸說完不情願地把門口讓開了;但她擔心兒子再與容兒續上舊情,不等田齊走遠便敦促老伴去找大閨女田翠翠。去年,翠翠在家幫助春耕時撂下話茬,說本村有個叔伯小姑叫叔月的模樣好,針線活也巧,來家裏串門時看見了田齊的照片,好象有點那個意思。田三嬸一聽就把這話放心裏了,讓翠翠牽線搭橋把事給撮合成嘍。翠翠說田齊不迴來這事沒法撮合!田齊迴來了心情卻始終晦暗,整天沒個笑模樣,田三嬸就沒提相親的事,光說讓田齊到大姐家散散心的話。她琢磨隻要兒子到了翠翠家,看見了那個叫叔月的姑娘,不相信他不動心,實際上這是讓田齊自己就範。現在不行了,兒子改變外出散心的主意;更可怕的是這個主意的改變很有可能使兩個人重歸於好。在這個問題上,田三嬸的立場非常堅定,她跟老伴說,告訴翠翠,事情抓緊辦,省得那個小爛貨粘咱兒子身上!

    田三叔沒動地方,抽著悶煙嘀咕,都啥年代了,你還包辦婚姻?

    田三嬸火冒三丈,嚷道,她不要臉我還要臉呢,你去不去?不去我去!

    田三叔怕氣壞老伴的身體,忙說,好好好,我去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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